小月團團古

秦漢瓦當拓片

黃昏薄暮,步去巨鹿路見人吃飯飯,沈宏非治的局,主人家王雙強先生,我是初見。前幾日,沈宏非講,人家做國學教育的,收藏拓片好算算的,darling見見好不好?一路埋頭走,一路在想,這個男人,名字倒是取在正道上的,雙強,一錘定音,一手國學,一手拓片。可惜,一口氣,十分裡吞掉了兩分。照我的心思,直接取名王雙槍,乃麽快意了。一路胡思亂想,轉眼就到了館子裡。踏進小洋樓,雙強先生客客氣氣巍峨一立,彼此啊啊啊了一下,一低頭,雙強先生著了一雙品藍的絲絨便鞋,綴著金絲繡花,腰細了,我對絲絨一向無力抵禦,扶著椅背,默默鎮定了千秒,才緩緩坐下,心裡痛恨沈宏非,居然遲到還沒到,又不是言慧珠赴毛主席的宴,害我獨對陌生人,累也累死了。

雙強先生溫文爾雅,山西人,北地的溫文爾雅,帶著山氣,別具懷抱,跟江南不同。江南常見的溫文爾雅,基本上是富含水氣的,水漉漉的。奉上白茶,杯盞端上來,是孔雀藍的,我心裡一個跌宕,今晚是遇到高人了嗎?普通飲饌,並非盛大派對,曉得衣著與餐具配伍的男人女人,我城不會超過一百個吧。與雙強先生小心翼翼,有一句無一句,淺淺搭話,好容易,等到沈宏非龍捲風一樣衝進來,小洋樓裡的背景配樂,正好唱到《光輝歲月》高潮處,遲桂花遲桂花。

蒼龍

人坐定坐齊了,卻沒有開飯的意思,也沒有開酒的意思,雙強先生立起身,講,看東西吧,並步轉身到屋內的煙榻跟前。雙強先生捧出一大冊,仔細揭開包裝,攤開在榻上,原來是他收藏的吳大澂藏、吳湖帆題識的《秦漢瓦當》拓片集,一頁一頁翻過去,我是真的嚇了一跳,整冊東西,精潔,高古,墨團飛舞,從長生未央、永奉無疆、八風壽存當,到蒼龍、白虎,一頁一精,一頁一跳,渾厚裡的妖滴滴。darling,一切的文字,在金石跟前,皆顯得很塑料很力不從心,我還是閉嘴算了。

據吳湖帆的題識,冊中36種瓦當拓片,均由吳大澂定題,從前是吳家蘇州老宅內,中廳的窗心裝飾。這批拓片安居於吳家老宅的窗心上,五十年之久,太平天國年間,老物有靈,幸免於難。吳湖帆將這片拓片從窗上取下,裝訂成冊,完整清潔流傳至今。雙強先生數年前見到這件東西,揮巨資收入,寶愛至今。

再一件,雙強先生取出一件龔心釗的手輯,一函兩冊,《雋言選腴》兮兮的卷冊。甫揭卷,滿盤蠅頭小楷,清芬凜凜撲面,通篇古人氣息跳躍,秀得人心軟如麻。從前的男人啊,錦衣玉食的讀書人啊。事先並不知道當晚有這些東西看,我連近視眼鏡都沒有隨身攜帶,這冊東西攤開在煙榻上,情不自禁跪下地去細細翻閱,女服務生手忙腳亂在我膝下墊上靠枕。逐頁翻到最後,這冊東西,原來,是龔心釗的筆記本子,走來走去隨身攜帶,裡面記錄的片言隻語,都是寫詩作詞的材料。這個合肥人,是走到過英國法國加拿大的,晚清的外交名臣子。

龔心釗手輯

看完卷子,扶著煙榻起身,回座餐桌跟前,跟雙強先生慨嘆,很飽很飽了,晚飯都不用吃了。雙強先生微笑,講,大的物件沒有辦法帶出來,下次去我那裡玩,還有山西帶來的廚子,做麵條吃。

這才開始吃酒、吃飯飯。

不知何故,當晚的談話,一直淡淡的拘謹,北方人遇到南方人的收斂,南方人遇到北方人的小小不知所措,言語之間,彼此都提著小心翼翼。漫漫講到中國戲劇,京戲崑曲,謝謝天,這個年紀的中國人,男男女女,大多懂得中國戲的好。我是女人,覺得京戲裡的老生,凝聚了中國中年男人的一切優點,是男人審美的巔峰了。沈宏非想了想,講,是啊,周恩來為什麼這麼受歡迎?就因為他是精華版本的老生,直指人心啊,民族的心啊。這句真是講得大贊,周公堪稱中國第一老生,伊自己,想必也入戲入得深沉吧。

然後再補一句,你們男人,大概覺得京戲裡的青衣,是女人審美的巔峰。

沈宏非想也不想,講,青衣太嚴整了,還是刀馬旦、潑辣旦好,崑曲裡的《借茶》,張文遠和閻惜姣,活潑,狠辣,奸刁,贊。至此,darling,我對沈宏非的口味,不得不刮目相看。

雙強先生客氣講,我那裡還有一路的收藏,是收些民國人物的書札信函,梁思成林徽因,徐志摩陸小曼,吳湖帆周煉霞。哦哦哦,我又轉過頭來,對雙強先生的口味刮目相看。雙強先生翻翻手機,摸出一幅周煉霞的畫作給我們看,周前輩一直是沈宏非最在意的民國女子,一看周前輩的畫作,沈宏非尖叫起來,哇,這個是周煉霞畫的啊?倒不是沈宏非大驚小怪,我捧著手機的手,亦兀自顫抖不已。周前輩以碎花,通俗易懂地拼砌了兩個花字,永愛,下面畫著兩隻蝴蝶,如膠似漆無分你我抱頭膩在一起,筆致清潔,意境卻直追春宮。

這局彼此拘謹的晚餐,終於,於周前輩超乎想像的畫作跟前,酣暢飽滿驚天動地地結束,人人情緒昂揚,眼福飽飽,肚肚飽飽。

夜裡跟沈宏非道謝,人家意猶未盡念念不忘敦促我,下趟去七寶看兩隻蝴蝶。

周煉霞畫作

陸小曼畫,徐志摩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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