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兼谈带“冷”字的上海俚语

原创 畸笔叟 畸笔叟
冷来自畸笔叟00:0013:38
这两天,天真的冷了。
现在冷天价,大家碰着了,如何寒暄?
“冻成狗”?
“冻”是阿拉宁波人讲的:“今朝冻煞了。”上海人讲“冷煞了。”
而且,吴语里,包括上海话里,讲冷,有各种各样的讲法:冷势势、冷丝丝、冷洒洒、冷秋秋、冷森森、冷疏疏,冷刮刮,冷切切。
惟独没有 “冷飕飕”。也许“冷飕飕”是北语吧。
就拿前面提到过的“冷天价”,上海人也有讲“冷天势”、“冷天式”,还有讲“冷天工”的呢。
我觉得很好。百花齐放嘛。本来,老古话讲,文无第一。
这几十年,流行“标准答案”教育,不但小孩子被洗脑,大人也受影响。一讲起方言的字音字形,也最好每个字都是标准答案。
其实,有的可以正本清源,有的不妨暂时兼容并蓄。哪怕记音,也比不记得好。
因为现在的首要问题,是讲的人太少。
讲得或写得标不标准,实在还提不上议事日程。
就像下面一句俗语,一直以来也有两种讲法。大家拼命争,争正宗,争成为“标准答案”。
几十年一回头,还是并存的局面。
这句话叫“冷勒风里,穷勒债里。”在《明清吴语词典》里可以看到。
不过《沪谚》里记载的是,“冷冷勒风里,穷穷勒铜里”。铜钿么,就是钞票。不是“洞洞眼”的“洞”。
我们小时候就有争论。
当年我是毫无疑问的“铜派”,而非“债派”。因为宁波的谚语,即《越谚》里记载的是:“冷冷风,穷穷铜”。
开始也是不买账,争到面红耳赤,各不相让。转眼五十年过去,还是老样子。
唯一的变化,就是讲这句话的人少了许多。
还有许多带“冷”字的上海俚语,岂止濒危,恐怕已经可以看成消逝了。比如,“冷天冷气”。
还有“冷气冰生”。五十年前,出身不好的人家,结婚也不敢闹猛,怕给别人家讲。屋里老人总归有点不开心,暗地里也要“咕”一声:“冷气冰生,红纸头也不贴,啥地方像做亲的人家。”
“冷热货”,也就是时而畅销时而滞销的货色,现在知道的人也不多了。
至于“冷水盘门”,更加冷僻。它是指老早的苏州六城门中,唯独盘门住家最少,亦无甚市面。所以叹一声“冷水盘门”。
还有“冷灰爆出热栗”,亦即“冷镬子里热栗子”,来指意外。
现在一律叫“冷门”拉倒。
“冷账冷债”也不讲了。现在流行专业术语,什么“坏账”。其实就是“宕账”、“烂账”。
天一下子冷下来,现在都晓得讲,“北方冷空气南下”,科学得不得了。老早叫“寒潮”。上海人叫“冷信”。
“寒潮”来了,叫“发冷信了”。
一个“信”字,颇有古风。
信者,规律也。北方冷空气有信,每年此时要来。
黄浦江上的潮汐也有信,每月初三、十八都要来。
唐诗有云:“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它的上半首是:“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现在倒好,明明商人“朝朝误妾期”,小姑娘还是义无反顾嫁给大老板。
几乎只剩一个词,还在原汁原味地用,那就是饭店里的“冷盆”。
老底子有得热汤热饭吃就好,小菜随便,只要能够下饭,分什么冷盆热炒。
现在好了,下岗工人、城管保安,也要隔三差五坐坐小馆子,弄个几冷几热,渳渳小老酒。
实在不行,买两只熟菜也算冷盆。正所谓,熟菜天天要排队,原来冷盆是热门。
还有几句,我们小时候用得很多,不过现在也不大用了。
比方讲,“冷粥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听。”有吧。
还有一句,“热面孔敷冷屁股。”
老早人脾气犟,不大肯轻易对人开口的。工厂里经常可以听到:“我是不高兴。噢,为仔加半级工资,我拿热面孔去敷伊冷屁股啊?谈也覅谈。”
“泼冷水”,我们以前也经常讲。
“弗是我泼倷冷水噢,想想清爽,这桩事体倷弄弗成功嗰。”
不知怎的,那个运动一来,“泼冷水”成了一种罪名。被解释为打击革命群众积极性。弄弄被呵斥,不许向XXXX泼冷水!
结果,大家都不大敢讲了。“泼冷水”一词也就彻底冷忒。
有一个词要来特别讲一讲,那就是“冷饭”。
首先,吴语里,包括上海话里,“冷饭”的本义,很多人并不明白。不是冷了的饭叫冷饭,也不是残羹冷饭叫冷饭,而是剩饭即冷饭。
哪怕是大热天,一家人中饭吃好,锅里的饭还很热,也叫冷饭。
若问,夜里吃点啥?要么冷饭开水泡泡伊,要么拿点冷饭炒蛋炒饭。
所以宁波人有个老段子,叫,“有一个大大的小顽,坐一把高高的矮凳,手里拿把厚厚的薄刀,要去偷火热热的冷饭。”
薄刀,实为“濮刀”。上海人讲法,老早浦东濮姓人家菜刀做得最好。刀背上刻有“濮”字以表信誉。我们浙江人讲法,嘉兴濮院人原来以做菜刀出名,故杭嘉湖宁绍各地,菜刀皆称“濮刀”。
这也是没有标准答案的事。
有了冷饭,就有“冷饭筲箕”。竹篾编成的,家家人家都有。吃剩的冷饭,马上盛进“冷饭筲箕”,盖好,挂在晾衣裳竹竿上。为啥?
我外婆的讲法,一是防狗防猫防老鼠偷吃,二是防自家小孩偷吃,三是防家里下人偷吃。这最后一条,到得50年前,也是一条罪状。分明看不起阿拉劳动人民。
有了偷吃,就有了“偷冷饭”这句俚语。
小辰光,都偷过冷饭吧。下午到跳水池去游泳,回来肚皮饿得要死。饼干吃光了,零食没有了,只好掀开钢錝镬子盖头(那时我家已不用“冷饭筲箕”),先扒忒两口。
其实,这样的“偷冷饭”倒还无所谓。问题是,“偷冷饭”一词有了引申义,而且无远弗届。
别人在打相打,你旁边出“冷拳头”,胜之不武,叫“偷冷饭”。
别人在吵相骂,你旁边阴不阴阳不阳插两句,这也叫“偷冷饭”。又叫“戳冷枪”、“打冷枪”、“戳枪头”、“放冷箭”。
现在叫“补刀”。
还有一种“偷冷饭”,特指男女婚前性生活。有吧。
老早工厂里经常可以听到:“倷春节要结婚啦?老实讲,冷饭偷过否啊,偷过几趟?”
回答是:“阿拉这种人嘛,总归先拉现钞,后开支票的呀。”支票在此专指“结婚证书”。
对也对,古人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还有一句,我也蛮欢喜,叫“烧冷灶”。
冷灶者,潜力股也。
做人不要太势利。一日到夜围着眼前红人转。只烧热灶,难免“大热倒灶”。如“小目标”先生。
也要学会“烧冷灶”。尤其阿拉老同志,要学会诚诚心心地给年轻人机会,帮他们的忙。将来,也许你有求人家的辰光。职场险恶,多个朋友多条路。
讲到此地,我想起我在哪本旧小说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有一个上海“老江湖”被问到,何以你如此兜得转,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他说了八个字:
“热灶一把,冷灶一把”。这才叫真真的辣手。老屁眼。
还有啥漏掉的?
哦,还有一句:“冷水汏朊……”,下半句自己接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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