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员作品展示——拴不住的风
◎李建明
1
明子,你是个好人,可是,我讨厌死了这里,你看啊,除了黄土还是黄土,我不能再让青春荒废在这儿了,你不走,我自个儿走,我要到城里去!站在田埂上,翠兰像个即将奔赴刑场的勇士,慷慨激昂地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去。
这算是分手吗?明子看着翠兰倔强的背影,乌黑的长发束在背后,被风撩起,淡红色的外衣摆动着,如青色麦田上翩跹的蝴蝶,天蓝色的牛仔裤仿佛与黄土地势不两立,急着挣脱一般,越走越快。
明子背对着身后的麦田,把一块石子狠狠地抛入前方的水塘里,惊起几只飞鸟。风吹过,明子的脸上凉凉的,眼里隐约笼上了一层薄雾。他知道,他无法拴住翠兰,就像无法拴住这过往的风一样。
在村里扎根了一辈子的老人们认为,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好,翠兰和几个年轻人走的时候,几个老人带着唾沫星子说,外面真有那么好?连女孩子都这么不安分!翠兰的母亲一路尾随,泪眼婆娑地抓住孩子的行李,想让她留下来,但翠兰去意已决,一颗心早已飞到城里。丢下一句,回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便毅然决绝地上了去城里的车。车从翠兰母亲身边驶过,裹起一阵风,差点儿将单薄如纸片的她刮到轮胎下去。
2
傍晚时分,一场雨下来,空气有些清凉,天上的星星也被洗得愈加发亮。在学校备完课后,明子在校门口碰见老校长,一起往村子里走。风一会儿迎面吹着,把几片叶子吹到眼前,一会儿又从背后吹来,粘着草丛里树叶间各种虫子的叫声。
风向不定呀?老校长说。
明子似乎感觉出老校长话里有话,问道:“那这风,吹向哪边才好呢?”
老校长叹息一声,“不好说啊,人啊,决定不了自然和社会的风向。”
明子听了漠然无语。老校长接着充满歉意地说:“这个月的工资又要压后几天了,你要是急用,我就先拿给你。唉,也不知道县里咋想的,你说就几个民办教师的工资,几个钱儿啊,就没有痛快开的时候。”
“没事儿,暂时我也没啥用钱的地方,工作压着就压着吧。”
“嗯,真是难为你了。年轻人都走差不多了,你不肯走,我知道,你是舍不得这帮孩子啊。”
回到躺在床上,明子不自觉地又想到了翠兰,毕竟她是他喜欢的女人。他又何尝不想随她去城里,只是真的如校长所说,他舍不得这帮他带了这么久的孩子啊,一想到他们一张张充满渴望的脸,他便打消了所有离开的想法。
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他拿起日记本,想为他和他的兰儿写点什么:
风不必考虑在哪里安营扎寨,不必许诺,不必返程。只凭着一股冲动,一时浪漫,就带走了油菜花的清香,带走了新绿的叶子,带走了我的兰儿……
3
冬天,麦子黄了,叶子纷纷落下,明子在傍晚放学后,走到村里,路过一个破落的小亭子时,听到几个老人在说话,好像听到几个年轻后生都回来了,明子忙凑近去问,大爷,翠兰也回来了吗?
一个老头回过头来,看着明子,叹息了一声,明子呀,就你是个安生的好娃子,不像那几个后生,男孩也就罢了,翠兰和几个女孩,那发型,那穿着,真是丢人啊。
大爷,有那么严重?
还不严重?老头眼睛要瞪出来的样子,一个女孩子家,大冬天的裤子都不穿,不信,你自个儿去看看。
明子不置可否,不知不觉来到了翠兰家门口。
明子呀,你可好久没来了,兰儿在屋里呢,你们也好久没见了,快进屋聊聊吧。翠兰的母亲看见明子,热情地招呼他。
明子进屋看到了翠兰,眼前一亮。翠兰真的不一样了,头发烫着很时髦的样式,还染成了金黄色。穿一身红色的羽绒服,黑色的短裙,配着一双精致的短靴,腿上是肉色的绒裤,显得性感妖娆。
这就是老人说的“没穿裤子”啊,明子忽然笑了下。
翠兰递过来从城市带来的水果和巧克力,看了下明子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好久没见了,见到你高兴,你变得不一样了。
城里的女人都这样的。翠兰拿出大屏幕的手机,微微一笑,然后,自顾自地低头发了好几个信息。
明子和翠兰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了一会儿——
在城里感觉好吗?
嗯,很好啊。
在做什么工作呢?
在一个手机工厂里上班。
过完年还去吗?
当然去了,你如果去了大城市,也是不想回来的,这两天在家,可把我闷坏了。
……
其实明子最想问翠兰的一句话是,如果为了他,她肯留下来吗?但他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从她的举动上看,他心里清楚得很,他拴不住她。
风把过年的气息吹到小山村,一波波的年轻人、中年人搭车回来,村子里又热闹了一把,过年后,那些人,又风一样地,涌出去了,翠兰也走了,这一次,她母亲少了些挽留的眼泪,村子里又冷清了。
从学校回家时,明子又碰上了老校长。路上,看见被风吹走的蒲公英花瓣,老校长说,它们是不怕被风吹走的,不管多远。看见明子疑惑不解,老校长说,因为蒲公英的心里是有根的,到哪里都可以安营扎寨。
明子听后,有些释然,蒲公英不管到哪里,只要快乐着就好。他想到了翠兰,她会在城里扎下根吗?
4
四季像车轮一样,滚滚而过,又一个年关的时候,明子从学校回家,看到小亭子里几个老人又在闲话,看到明子,一个老人招呼了下,给了明子一粒糖果。
老头儿看着明子,欲言又止,撕开一粒糖果,放到嘴里,咂巴了几下嘴巴,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那几个年轻后生,在城里混的还真不错,有的都戴上金戒指,金项链了,明子呀,这是翠兰和城里的一个男人给我们的糖果,翠兰说,她和那个男人已经领证了,过两天就回来办酒席。
尽管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明子听后,脑袋还是“嗡”的一下,嘴里的糖,越舔越苦。
再见到翠兰的时候,她和那个城里男人的手,紧紧牵在一起,翠兰穿着一件红色的貂绒外衣,脖子上挂着一串金项链,明晃晃地闪着。
酒席过后,年也过完了,风又把村里的人,一拨拨地吹向了城市,村子里更冷清了。
一日,明子从学校回家,路上碰到几个城里人和老校长在一起,待那几个城里人走后,明子赶上去,问道,那些人干啥来的?
那些城里的人,想来咱们这里体验一段生活,有几个作家要采风,有一个女老师说要给孩子们做义务支教,还有一些人,去找村支书,说想包租一些闲地,他们要自己种菜……
明子咂巴着嘴巴,奇怪了,这风,咋还把城里的人,往这小山村刮呢?
风向不定呀!老校长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或许,这里有他们渴望的根吧……
明子看着从城里来的女老师,换上了朴素的衣服,黑发挽在身后,干净的面庞像极了那田梗上的女孩。
兰儿,你回来了!一阵风吹过,把明子心底的声音,吹出去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