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香】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

祖父去世那年,他是十岁。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窗外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他看见祖父在家里的那张老土炕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祖父临走时,目光在父亲脸上停了好久,但一句话也没说,最后流下了两行泪,然后闭上了眼睛。

给他记忆最深的还是祖父身上穿的那件绸缎袍子。他记得那是父亲用买了一袋谷子的钱买来的。黑色的底缎上,绣着他叫不上名的精美图案。

后来他问母亲,祖父为何要穿上那样的衣服,那不是只有电视剧里皇上才能穿上的衣服吗?母亲沉默了好久,没有回答他,只是伤心的哭了。他擦了擦母亲的眼泪劝她别难过,以后也要给母亲买件那样的袍子。

母亲是生了六个女儿,才生下的他。自然是疼的当成了心肝。六个姐姐没有一个上过学,只有他才有资格背上那个花布书包。母亲每天早早起来,为他做上一碗香香的鸡蛋面。他便美滋滋地大口吃着,几个姐姐馋得口水不知往肚里咽了多少回。

冬天北方的天亮得有点儿迟,而且从家到学校并不是很近。母亲看着他将面吃完,然后送他到村口的榕树下。有时落了大雪,她都要跟着他送到校门口,然后再回去。等到返回时,太阳巳升得老高,阳光将雪多半融成了水,一双老布鞋全部湿透。

初中毕业后那年他说不想上学了,想去外面挣钱。母亲百般劝说,最后无用只好作罢。但母亲说等过几年才能出门。

转眼几年过去了。他第一次出门是在母亲的眼泪中离开的。那天早晨,天还完全未明,天空似乎飘着若有似无的雨丝,他跟着村里一个有钱的人离开了家。

挣钱并不是象他想象的那么容易。他每天在老板的吆喝声中起来,搬砖,和浆,没有别的手艺,他只能干这个了。每天到暮色完全降落,啃完干瘪的几个黑面馍,喝上一碗看得见脸的米粥,才呼呼睡去。母亲的鸡蛋面丝丝缠在他的梦中,让他泪落纷纷。

后来他写信给母亲,说活太累,不想干了。母亲说那就赶快回来。

手里的钱仅仅买了一张车票,再一分也未剩。夕阳快落去时,他才回到了家。

母亲的鸡蛋面又香香的端到了嘴边,想想工地上那累死人的活,不由害怕。

后来他再也没有提过出门挣钱的事儿。

时光苒茬,转眼几年过去了。

再后来母亲帮他张罗了一桩婚事,一年后有了个可爱的儿子。

媳妇看着别人家都盖了新房,看着自己住的老土坯房,长长叹气。

无奈他只好又一次来到城里的工地上。他本是下定决心要好好挣钱,但过了未到半月,他又给母亲写信,说了和几年前一样的话,母亲同样说让她回去。

没过多久,妻子又是埋怨,他无奈只好又出了门。

他再也不想去工地那种鬼地方了,这回他得找个好点的活干。他一遍遍穿梭在城市的大街上,希望找到一份好工作,但几天过去了,兜里的盘缠全部用完,也未找到他理想中的活。

暮色渐渐降落下来,他忍着脚底的疼痛,一下子跌坐在马路边。他脱下鞋,脚底都出了血。城市逐渐被夜色笼罩,霓虹灯照亮了他的脸。今晚也许就得睡这儿了,他暗想着,不知该何去何从。

忽然他想起,曾经有老乡告诉过他一个赚钱的办法。

他找了个隐蔽的地儿,将贴身穿的白衬衣扯下一只袖子,挽起一只裤管,然后将袖子紧紧绑在了腿上。然后,他朝着人多的地方走去,从而跪在了马路边。

来来往往的人从他身旁纷纷走过。终于有人停了下来,问他怎么了。

他朝围观的人说着自己的不幸。说工地干活受了伤,老板跑了,没钱看病,家也回不去了等等。有的人离开了,有的给他掏出了钱放在他面前。掏钱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甚至为他的不幸落下了眼泪。

就这样,他跪遍了这座城市的每条街道,租了个小房,晚上乞讨,白天沉沉睡去。

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沦落了时光,忘却了妻子和母亲。

转眼几年过去了。有一天晚上他在回去的路上,看见一条躺在地上的小狗,旁边一只老狗不停的呜咽着,那声音穿过城市的喧嚣声,直上夜空,最后又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发出久久的回响声。

他突然想起了母亲。

夕阳刚刚挂在山头时,他回到了家。妻子失声痛哭,儿子已长成了半大小伙。

母亲躺在炕上,气若游丝。她巳看不见是他回来了。

她身上还穿着多年前的那件破旧衣衫,头发已全花白。

妻子说,父亲早在三年前去世了,走时一直喊着他的乳名。

他瞬间感到心锥刺般一阵疼痛,跪在母亲身边,如狼嚎般失声痛哭。

母亲听见哭声,眼角两行热泪滚滚而下,最后一次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到最后也没穿上他的袍子。

春来时,他又踏上去城市的列车。

几年以后,他有了自己的建筑公司,将妻儿接到了城里,将自己以前跪过的路重新走了一遍,也许从他身边走过的人再也不认识他了。

从此,每当年关,他都要回去,跪在母亲坟前,为她烧上一件华美的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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