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小阳春,家家腌菜忙

前两日气温蛮高的,中浪厢有廿六七度,大家都喊“热煞了”。

我是天天出去的,事先做好准备,少穿一点,结果一点也不热,也不出汗。当然,一声“热煞了”也没叫。

现在的人哪能有点大惊小怪,碰着点事体就叫,多落两天雨,多两日高温也要叫,好像叫叫更加开心一样。

也是,好不容易做一趟人,顶好样样花头都碰着。天天“见证历史”,人生才精彩。至少多一份谈资,来填充无聊的日子。

久而久之,在他们眼里,正常的都变不正常了,正态的都成变态了;而不正常的,倒慢慢正常起来,变态的,倒正态起来。比如996、比如各种割韭菜、比如各种管制。

人在作,天在看。你们那么欢喜不正常,老天爷终于送来了一只赖着不走的瘟病,一弄就是大半年。

乃末好,戴口罩也变成常态,到处查码、预约也变成常态,不能出国也变成常态,到处断路封弄恐怕将来也要变常态。

本来我欢喜走走老城厢,小弄堂四通八达,不认得也敢穿,别有乐趣。最近我去,到处拦断,味道就缺缺。

不过南市人民有大智慧,弄堂口人家让出走廊,七曲八弯让侬绕,让侬绕过隔断,甚至绕过紧锁的铁门。

临时辟出的走廊里向墨墨黑,路灯也没,绕起来反倒扎劲,一下子穿越到儿童时代的“come-on”(类同官兵捉强盗)游戏。

这还有点像老上海人的做派。

与十年前胶州路“头七”大家去献花一样,有韧性、有默契、有温度,唯独没有激烈。

而眼门前的天热,本来却是正常的。

所以,我不敢叫“热煞了”,怕给别人看轻,像煞我没在上海蹲过几十年。

每年农历十月,具体讲,从立冬到小雪,有一段比较热的天气,在历史上是大概率事件,人称“十月小阳春”。

不止江南,再南边一点也有。南方有民谚:“八月暖,九月温,十月还有小阳春。

有人讲,上海人的一碗阳春面也与此搭界。因为阳春面老早买十只铜板一碗。

这个解释的确牵强得狠,不过不会比“阳春白雪”与阳春面有关的讲法更牵强。

所以,每年到十月,只消自己去适应它即可。就像去适应黄梅天、去适应高温天一样。上海不是昆明,不要做大头梦。

近年来,大家欢喜讲岁月静好,讲法讲法也讲豁边。讲得好像侬是爷,岁月反倒是倷倪子,就应该静静好好地服侍侬,让侬享受。其实是,不管啥个岁月,都要过得静好。

老早的十月小阳春,内容还蛮丰富呢。

一个是“桃花两头开”。桃花才不管呢,只要有适当的日照、温度、湿度,它就开花。至于春天开过没开过,并无记忆。

“桃花两头开”虽不常见,亦不鲜见。

我18岁,到江西插队的第二年就看见过。最近有记忆的一次好像是2005年。

我之所以对“桃花两头开”有特别记忆,是因为20年前,就有人用“桃花两头开”来嘲我。好像是人老了还要交桃花运的意思吧。

其实,天地良心,这是冤枉我的。我这点作孽巴拉的精力,写公众号也来不及了呢。

老早十月小阳春的另外一景,就是弄堂里家家人家腌咸菜。闹猛啊!

所谓秋收冬藏,千年的传统了。

因为老早没有大棚技术,冬天田里基本不长什么菜,有也是青菜萝卜,反正远不如春夏秋三季的丰富。

而鱼肉又不是常常能吃到的,所以,要为长长的冬天以及早春准备平常下饭的小菜,地主家也不例外哦。

所以,大家都来腌咸菜。

那一段时间,小菜场的青菜也特别便宜,开秤就一角七斤,到后来甚至一分一斤。一筐一筐地拖来,先要切去菜心,据说菜心腌过以后就缩忒了,不合算,还不如先炒一碗蘑菇菜心吃吃。

然后就是晒。晒就要靠十月小阳春了。这两天,是不是太阳特别好。

哦哟,弄堂里,到处都是晒的菜,墙根下,阳台上、屋头顶,电话线上都有,因为据说触不煞人。最后一直摊到马路上。

脚踏车压着,脚踏着,只要不是存心,一般都不会招骂。

随地吐痰就不可以了,喂,人家是要吃到肚皮里去的。

晒好弄好,搬来大缸,买来粗盐,一层菜,一层盐,压实铺平。据说关键是不好碰一滴生水,否则全缸臭忒。

压实太要力气,手酸了就用脚踏。一般人家是穿中统套鞋上去踏的。有一种江湖讲法,就是赤脚踏更加好,有脚气的踏更加好,脚越臭,踏出来的咸菜更加香。这个多半是讲讲笑笑了。

不过,用脚踏或者赤脚踏是事实。那年头,家里腌,菜场也要腌呢,那个量更大,谁用手啊。套鞋要么是公家的,私人是不舍得的,当年一双中统套鞋6块多了,一点也不便宜。

我是亲眼看见过多次的。

因为咸菜的需求量大,区里还会拨出冬天闲置的游泳池来让副食品公司腌咸菜。just想象一下,一游泳池的咸菜啊,吃到啥辰光。

乌鲁木齐路上的常熟游泳池每年冬天都腌咸菜,我们直接叫它“咸菜棚游泳池”的。不过,复兴路上的上海跳水池肯定没腌过咸菜,因为上方花园人家的阳台上是看得到的。

为啥十月小阳春就要腌咸菜了呢?一个当然是太阳好,菜干得快;另外一个就是,冬至要开甏,晚了来不及。

有道是,冬至夜,有吃吃一冬。不光吃肉吃蹄胖吃红枣吃胡桃,也要吃新腌的咸菜。

这甚至是可以拿来亲眷邻舍面前“卖洋不煞”的。侬看,阿拉屋里的咸菜已经好吃了,勤俭啊,勤劳啊,会做人家啊。

老古讲法,冬天吃得到咸菜,此冬也是“肥冬”。意思是日脚过得至少不寒酸。

阿拉宁波人,吃咸老祖宗。所以关于咸菜的段子一定是宁波话的。

最经典的一段就是:“咸齑,茨菇肉,蛋豁豁,鱼过过,下饭无告饭吃饱,吃呐吃呐莫客气,大家和总自家人”

这个段子,处处双关。

从字面上看,客人来了,台子上的小菜虽然有咸齑,不过还有茨菇烧肉。蛋豁豁,炒蛋之前蛋浆总归要豁豁伊的。既然鱼过过,当然有鱼,哪怕是咸鱼。应该说,作为家常菜,足够丰富。后面几句当然都是客气话了。

其实,真相是“咸齑自家掿,淡豁豁,唔过过”。连咸菜也是自家做的,不舍得搅落铜钿到小菜场去买来,而且为了节省买盐的铜钿,咸菜做得不咸,淡豁豁的。

“唔过过”,就是除了自家掿的不大咸的咸菜,再也没有别的下饭畀侬过过了。如此待客,后面还有一连串客气话,就更加讽刺了。

弄堂里住过的人都晓得,宁波人确实比较做人家,不过宁波人还是极其好客的。

讲话讲到饭点,是随便哪能也要留饭的,拉拉扯扯亦在所不惜。最后,力气没人家大,只好拿客人送到电车站。人家客人一只脚已经踏上电车了,背后还在叫:“随便哪能,昼饭(中饭)吃了去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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