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德君:“选秀”引发的闹剧(读稗琐话二)

时下流行各色选秀,有唱歌的,有跳舞的,有炫美的,有展示特技的,林林总总,令人眼花缭乱。其实,古代也有选秀,不过主要是从天下美女中挑选可以充当宫女、妃嫔的,以备皇帝使唤或临幸。既然如此,其选秀标准之高、程序之严,也就可想而知了。

拿明朝的选秀来说吧。天启元年,皇帝大婚,先派太监到民间搜罗5000名13~16岁的美女,然后逐日筛选。首日,美女们按年龄依序鹄立,每百人一组,听凭太监说长道短,挑肥拣瘦,刷去1000人;次日,细察耳、目、口、鼻、发、肤、领、肩、背等是否匀称,谛听声音是否悦耳动听,再刷去2000人;第三日,则用量器对美女身形具体测量,并让每人各走数十步,以观其丰韵气度,又刷去1000人。剩下的1000人,作为备选宫女,交由老宫娥引至密室,揣揣这儿,嗅嗅那儿,摸摸皮肤是否光滑细腻,于是入选者只有300人了。这300人放在宫内生活一个月,由宫廷评委们熟察其性情言论,汇评其品性之刚柔愚智贤否,于是入选者仅50人,留作妃嫔。最后,再由昭妃亲召50人,与之款款而谈,试以书算诗画诸艺,择得3人为最上选。(龚芝麓《明懿安皇后外传》)

明朝选秀如此,其他朝代想必也是大同小异吧。本来,宫廷选秀,经过如此严格的筛选,被选中者理应倍感荣幸才是,可实际上民间对选秀却畏之如虎。这是为什么呢?明代有个邵太后,曾对孙子嘉靖皇帝说:“女子入宫,无生人乐。饮食起居,皆不得自如,如幽系然。”清代一位备选宫女说得更为惨切:“去室家,辞父母,以入宫禁,果当选,即终身幽闭,不复见其亲,生离死别,争此晷刻,人孰无情,安得不涕泣?”《红楼梦》中的元春虽然有幸做了贵妃,可回家省亲时却潸然垂泪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可见,女子一旦入宫,就基本丧失了人身自由,几乎就像被幽禁的女奴,哪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既然民间对宫廷选秀心存畏惧,避之如恐不及,那么一有风吹草动,就难免如惊弓之鸟。于是,宫廷选秀便在民间引发了一出出抢新郎的闹剧。

明人的笔记小说如田艺蘅的《留青日札》、李日华的《紫桃轩杂缀》、李诩的《戒庵老人漫笔》、冯梦龙的《古今谭概》等,均记载隆庆二年(1568),民间讹传,有太监奉旨到江浙点选秀女,结果当地有女之家都争先恐后拉郎配,也不问男方大小、长幼、美恶、贫富,几乎“捞到篮里便是菜”。例如,有一富户急切间找不到女婿,忽想起家里雇了一位锡工打造锡器,觉得此人也还凑合,于是火急火燎地将睡梦中的锡工拉起来,与自己的女儿草草成亲。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做梦娶媳妇”了。又有一户人家,与男方约定半夜偷偷嫁女,可赴约时发现必经的巷口上了栅栏,过不去,恰好巷内来了个早起磨豆腐的年轻人,便恳请他开门,谁知这位磨豆腐的竟然要以身相许,这不分明是趁火打劫吗?女家无计可施,生怕天亮事泄,女儿被选了秀女,因此明知不是伴,也只得事急且相从了。还有一户人家嫁女儿时讲排场,请裁缝做嫁衣,谁知嫁衣做好后,女婿已被别人家抢去,父母情急无措,竟然将女儿嫁给了裁缝。当时又讹传要点选寡妇伴送秀女入京,吓得“孀居老少之妇,亦皆从人”。时人作诗讥嘲道:“大男小女不须愁,富贵贫穷错对头。堪笑一班贞节妇,也随飞诏去风流。”

凌濛初的《初刻拍案惊奇》卷一○《韩秀才乘乱聘娇妻》也绘声绘色地写了一桩拉郎配的奇事。一个名叫韩子文的秀才,因家境贫寒,被人视为“酸黄虀、烂豆腐”,可就在他为娶不上老婆发愁时,一个富翁竟然哀求着要把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他。这不是咄咄怪事吗?原来,当地有人谣传,嘉靖皇帝登基后,派人到浙江点选绣女,这可吓坏了当地居民,“一时间,嫁女儿的,讨媳妇的,慌慌张张,不成礼体”;又传说“十个绣女要一个寡妇押送”,赶得那七老八十的,都起身嫁人去了,以至于“十三四的男儿,讨着二十四五的女子;十二三的女子,嫁着三四十的男儿。粗蠢黑的面孔,还恐怕认做了绝世芳姿;宽定宕的东西,还恐怕认做了含花嫩蕊。自言节操凛如霜,做不得二夫烈女;不久形躯将就木,再拼个一度春风。”诚可谓:“一封丹诏未为真,三杯淡酒便成亲。夜来明月楼头望,唯有嫦娥不嫁人。”韩秀才也就是在这一片混乱中,被金朝奉抢夺在手的。当他自惭形秽地说:“我是一贫如洗的秀才,怎承受得令爱的起?”金朝奉慌不迭地道:“如今事体急了,官人如何说懈话?若略迟些,恐防就点了去。我们夫妻两口儿,只生这个小女。若远远地到北京去了,再无相会之期,如何割舍得下?官人若肯俯从,便是救人一命!”于是,韩秀才就这样白得了一个娇妻。

清初小说也有不少写到拉郎配的。如《定情人》写朝廷点秀女的消息一传开,立即“闹动了城里城外,有女儿之家,闻了此言,俱惊得半死。也不论男女好丑,不问年纪多寡,只要将女儿嫁了出去,便是万幸。再过了两日,连路上走过的标致学生,也不问他有妻无妻,竟扯到家中就将女儿配他了。”《巧联珠》记正德年间朝廷传点秀女,也闹得民间哄然,纷纷嫁娶。《铁花仙史》也写到皇上在苏州点选秀女,一时人声鼎沸,婚娶如麻,“虽布政娶媳,解元毕姻,也只草草。这正叫做‘荒亲’”。

显然,这种拉郎配的闹剧,对娶不起老婆的穷人来说,是一件喜出望外的快心事;而对被迫守寡的女性而言,也不失为一种因祸得福的好事情,因为此时改嫁最情有可原。但是,不论大小、美丑、贫富、贵贱、好坏,仓促间成亲,由此酿成的婚姻不幸,也就可想而知,特别是对“以倾城之貌而误适匪类”的女性来说,真不啻为人生的最大灾难。

耐人寻思的是,这种“点秀女”的谣传究竟是什么人干的呢?明末冯梦龙在《智囊补》中指出:“此皆恶少无妻者所为,有司不加禁缉,男女之失所者多矣。”也就是说,造谣生事的,都是一些娶不起老婆的光棍恶少,想乘机浑水摸鱼。不过,古话说得好,“风起于青萍之末”,如果朝廷不曾干过选秀女这种缺德扰民之事,民间也不会听风就是雨的。所以,因谣言而引发的“拉郎配”固然荒唐可笑,但其深层次的原因,还在于最高统治者的荒淫无道。诚如黄宗羲在《原君》中鞭挞帝王时所说的:“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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