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章灿:《秦淮广纪》整理本前言
《秦淮广纪》
《秦淮广纪》是缪荃孙围绕秦淮歌妓文化这一主题而辑撰的文献汇编,也可以说是一部关于秦淮画舫的“前朝旧闻”集。
缪荃孙《艺风堂文漫存·辛壬稿》卷一有《金陵怀古》四首,其中第四首云:
长板桥荒剩夕曛,
回光寺古接晴云。
旧游尚觅乌衣巷,
院本难寻白练裙。
画舫何人听夜雨,
荒郊有鬼唱秋坟。
沧桑两度须臾过,
莫向前朝话旧闻[1]。
《艺风堂文漫存》
对于文献学家缪荃孙来说,这首诗中对长板桥、画舫等秦淮旧迹的感慨,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不是无的放矢,徒然发思古之幽情,它最终落实为一个具体的行为,就是《秦淮广纪》这样一部“前朝旧闻”的编撰。
缪荃孙
缪荃孙(1844—1919),字筱珊,晚号艺风老人,江苏江阴人,近代著名图书馆学家、文献学家、金石学家、历史学家和教育家。
光绪二年(1876),缪荃孙考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但此后的他并没有奔走经营于仕途,而是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学术、文化和教育事业。缪荃孙的一生,与文献、与南京都结下了不解之缘。
他对文献情有独钟,对书籍文献和金石文献都有浓厚的兴趣。无论是担任书院山长、学堂监督,还是担任图书馆馆长等职,莫不以教书、藏书、编书、校书、写书为已任,为中国文献传承作出了巨大贡献。
三江师范学堂
与此同时,缪荃孙也与南京结缘甚深。
光绪二十年(1894),他出任南京著名书院钟山书院的山长。
光绪二十八年(1902),钟山书院改为江南高等学堂,他出任学堂监督,继又出任学堂总稽查,并负责筹建江南最高学府三江师范学堂,校址择定于南京国子监旧址,鸡鸣山南成贤街一带,亦即今日东南大学四牌楼校区之所在。
后来,三江师范学堂更名两江师范学堂,1914年,两江师范学堂复建为南京高师,三江、两江和南高一脉相承,成为中央大学和后来南京大学的主要源头。
江南图书馆
其间,缪荃孙的历史贡献是不可低估的。光绪三十三年(1907),缪荃孙又受聘筹建江南图书馆(今南京图书馆前身之一),出任总办。他筹建江南图书馆过程中的经历,无疑为其两年后受聘创办北京京师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积累了经验。
从光绪二十年(1894)到宣统元年(1909年),从51岁到66岁,缪荃孙都生活在南京,前后凡16年。
这个时期的缪荃孙,学问越来越成熟,人脉越来越拓广,无论在图书文献还是金石收藏方面,无论是在编书校书还是学术研究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缪荃孙全集》
他对南京这座城市,尤其是对于这座城市的历史文化,兴趣也越来越浓厚。
编撰一部秦淮旧闻集的念头,他早已蕴蓄于心,不过,正式着手编辑《秦淮广纪》一书,却是在他离开南京以后的1912年。
那时,缪荃孙已经69岁,正寓居上海,从西风弥漫的沪上,回望饱经沧桑的古都南京,老人心中当别有一种感怀。
《秦淮广纪》前有缪氏自序,末尾署:“壬子十二月东坡生日,老蟫自书于海上寄庐。”[2]宋代大文豪苏东坡的生日在农历十二月十九日,可见此序撰成于壬子年 (1912)十二月十九日。
《艺风老人日记》
检《艺风老人日记》壬子年十二月十九日,正有“晴,飞雪”、“写《秦淮广记》”的记录[3]。“老蟫”就是老蠹鱼(书虫)的意思,是缪氏所用别号之一。
这项工作持续了三年时间,到1915年完成。现存《艺风老人日记》相当完整,为我们还原《秦淮广纪》的编撰过程,提供了极大方便。
根据《艺风老人日记》,此书编撰始于壬子年三月廿五日。是日日记中有“辑《秦淮名妓考》”一条[4],《秦淮名妓考》当即《秦淮广纪》的初拟书名。
此前十一天,亦即三月十四日,缪氏曾到《国粹报》报馆晤见邓实(秋枚),在交给邓实的诸种书目中,有《续板桥杂记》、《秦淮闻见录》等书,似乎已经开始为辑撰此书准备材料[5]。
《秦淮闻见录》
三月二十五日的日记所透露的最重要的信息,就是缪氏为《秦淮广纪》所拟的第一个书名是《秦淮名妓考》。
但这个书名很快就被否定了,至迟四月四日,缪氏已改变主意,将书名改拟为《丁帘话旧》。
在那一天的日记中,有“撰《丁帘话旧》”的记录[6]。所谓“丁帘”,就是“丁字帘”的简称。
清初诗人钱谦益《留题秦淮丁家水阁》诗中有句云:“夕阳凝望春如水,丁字帘前是六朝。”[7]
后来,“丁字帘”遂被用以指明末妓女聚居的秦淮河房之地。清初孔尚任名著《桃花扇》的《寄扇》一出中,亦有“桃根桃叶无人问,丁字帘前是断桥”的句子[8]。
缪荃孙藏书印
可见,《丁帘话旧》实际上就是《秦淮话旧》之意。四月十二日、十三日两天的《艺风老人日记》中,都有“写《丁帘话旧》四叶”的记载[9]。
在随后两个月的日记中,缪荃孙有时称此书为“旧话”,有时称此书为“话旧录”,这应该都是《丁帘话旧》的别称。
为此,缪荃孙大量借阅相关书籍,包括《玉光剑气集》、《客座新闻》、《金陵琐事》、《本事诗》等。
《金陵琐事》
从四月廿五日、廿六日两天日记中可以看出,全书由“纪藻”“纪盛”(此二部分后来合成“纪盛”)“纪丽”“纪琐”四大部分构成的框架已经初步成型,《纪丽》《纪琐》两部分的小序,也在廿六日撰成。
相关文字交由一位名叫崇质堂的抄手誊录,可惜崇氏五月廿五日就暴病而卒,缪荃孙只好另觅抄手[10]。
七月七日,缪荃孙在日记中写道:“改《淮青话旧》二卷,传十二篇”[11]。此时,他似乎有意改题书名为《淮青话旧》。所谓“淮青”,指秦淮河和青溪交汇之处的淮青桥,其周边即秦淮歌妓汇聚之处。
本年七、八两个月的日记中,也有借入《秦淮事迹》《白门新柳记》《青楼集》等书的记载,以及补《卞玉京传》、录《寇湄传》的编撰进程记录[12]。
《白门新柳记》
到了九月,缪荃孙对书名又有了新的提法。他先是称之为《秦淮话旧录》,继而又称为《秦淮谈故》。
九月五日日记中载:“写《秦淮话旧录》明末一卷”,次日亦记有:“校《秦淮话旧录·纪丽》一卷”[13]。
本月十三日日记则记:“辑《秦淮谈故》‘谈琐’一门。”[14]“谈琐”应当就是后来的《秦淮广纪》中的《纪琐》。
十五日日记则记:“校《秦淮谈故》‘纪鉴’之第三卷。”[15]《纪鉴》之名后来不见于《秦淮广纪》。
但在紧接的十月、十一月的日记中,关于书名,又出现“淮青谈故”“淮青故事”的不同称法[16],可见在缪荃孙心目中,“淮青”、“秦淮”二词形异义同。
缪荃孙信札
直到十二月十七日,《秦淮广记》(“记”“纪”二字通用)的书名才第一次出现[17]。
两天之后,缪荃孙撰成《秦淮广记》自序,标志着这一书名正式启用。
此后,他提到此书时,虽然偶而也会用到其他书名,例如次年十一月七日日记中又提到其“取《秦淮话旧》三册回”[18],但总体来看,《秦淮广记》这个书名基本上确定下来了。
从次年亦即癸丑年(1913年)的日记来看,此书的编撰进程时断时续。
正月里,缪荃孙主要在辑《秦淮广记》康熙朝事,日记中有时候称为“辑康熙朝笔记”[19]。
缪荃孙图书馆、纪念馆
但二月以后,由于其他事务的牵扯,此书编撰中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次年亦即甲寅年(1914年)四月二十一日[20],才重新拾起,赓续旧编。
甲寅年(1914年),从四月二十一日到五月四日,五月十一日、十六日、二十日至二十三日、二十五日至二十六日,闰五月三日,缪荃孙集中精力编校《秦淮广记》[21]。
但闰五月三日以后,又中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次年即乙卯年(1915)正月廿三日才又开始“续修《秦淮广记》”[22]。
乙卯年(1915),从正月廿三日至三月十日,缪荃孙一边补撰,一边勘校,基本完成了《秦淮广记》的编撰[23]。
此后有待解决的,基本上只是书稿的校勘和刊刻问题了。
商务版《秦淮广纪》
民国十三年(1924年),《秦淮广纪》由上海商务印书馆排印出版。
全书分为三部分,即卷一《纪盛》、卷二《纪丽》和卷三《纪琐》。其中,《纪盛》一卷又分一、二两部分,而《纪丽》一卷篇幅最大,故再分为八个部分,《纪琐》只有一卷,不再细分。
从篇幅体制来看,也可以说,这部书表面上只有三卷,而实际上却有十一卷。
唐代诗人白居易作新乐府诗,“首章标其目,卒章显其志”[24],以求通俗易懂,达到较好的传播效果。
缪荃孙编撰《秦淮广纪》时,不仅选择“纪盛”、“纪丽”、“纪琐”为三卷的标目,而且为这三卷分别撰写了卷首题词,以“显其志”。
缪荃孙书对联
这三篇题词都采用四言韵文体,文句雅丽,不仅贴合本书的内容及其风格特点,也精要地概括了各卷的宗旨。
《纪盛》卷首题词如下:
峨峨帝京,人物丰昌。诏起重楼,雅乐名倡。来宾招贤,重译归王。南巡法曲,我思武皇。镫火游船,鼓吹名场。秦淮一水,阅尽兴亡。纪盛第一[25]。
可见,《纪盛》是从秦淮妓家的历史沿革入手,突出当日秦淮灯火之繁、歌舞之盛,其中辑录各种文献中的有关材料,基本上按照时代先后编排。
《国初事迹》
这一部分所辑录的文献,主要有刘辰《国初事迹》、《大明会典》、周晖《金陵琐事》、朱彝尊《明诗综》、余怀《板桥杂记》以及潘之恒《亘史》,等等。这些文献分别属于史部、子部和集部,种类庞杂,涉及面相当广。
显而易见,盛衰是相对而言的,不写盛,就体现不出衰,不写衰,也难以凸显盛况。
所以,这一卷的重点固然在于“纪盛”,但也附带记录衰败之况,通过盛衰的对比,突出“秦淮一水,阅尽兴亡”的主题。
《纪丽》卷首题词如下:
籍著教坊,名喧旧院。邂逅昌期,往来时彦。贳酒征歌,弦诗捧砚。濡染翰墨,旗亭传遍。沧桑屡经,世风递变。女也棘心,士也墙面。罕见才鸣,聊以色选。纪丽第一[26]。
与《纪盛》以时间为经不同,《纪丽》是以人(妓女)为纲目。不同时代的妓女之间,仍然大致以时代先后为序。
如果以纪传体正史相比拟,那么,《纪盛》大约相当于正史中的“本纪”,而《纪丽》大概相当于各篇人物传记。
《大明会典》
《纪丽》一卷是全书的重点与重心,其下又分为八个分卷。其结构基本上以人(妓女)为纲,每人一条,偶而也有二人或三人同一条(一人为主,其他附见)。
据粗略统计,《纪丽》著录佳丽共计404条。与纯粹人物传记不同的是,书中将有关此人的轶事和诗词,亦汇聚于本条之下。严格说来,每一条与其说是人物传记,不如说相关人物的资料汇编。
《纪丽》中有关明末诸妓的材料,大多取之清初余怀所著《板桥杂记》。
余怀画像
余怀(1616-1696),字澹心,号广霞,又号壶山外史、寒铁道人等,晚年自号鬘持老人。他原籍福建莆田,但少小生长金陵,因而每自称“江宁余怀”、“白下余怀”。
明亡之后,谙熟秦淮旧事的余怀抚今追今,撰写《板桥杂记》一书,借以抒发自己作为明朝遗民的感怀。
值得注意的是,《板桥杂记》中未收入陈圆圆、柳如是二人,尽管二人名列“秦淮八艳”。
《秦淮广纪》虽然沿用《板桥杂记》中的很多记录,但在这一点上,却反其例而行之。缪荃孙对此有如下说明:
世有人以柳是、陈圆,广霞君未收,是吴妓而未至秦淮者,然广霞君撰此书时,尚书婆娑里门,平西坐镇边徼,声势赫然,殊有未便。近人“秦淮八艳”均已列入。即使借材异地,亦不同名臣仕籍,龂龂辨论也。有人又曰:“龚尚书之善持君,何亦列入而不讳乎?”予应之曰:“龚尚书与善持君,方在秦淮大会,召姊妹行与旧宾客,镇日宴乐,未尝自讳,不比河东以匹嫡争礼,延陵以千金改诗,几几欲自讳也。”国初尚存旧人,于《杂记》之外掇拾丛残,即以附后[27]。
沈心海绘钱谦益、柳如是小像
这段文字见于《秦淮广纪》卷二之四末。文中提到的“广霞君”就是余怀,“尚书”指的是娶了柳如是的钱谦益,“平西”指的是纳宠陈圆圆的吴三桂。
陈圆圆、柳如是、顾横波三人同样列名“秦淮八艳”,余怀《板桥杂记》只载录顾横波,而不录陈、柳二人。
缪荃孙认为,这是因为钱谦益和吴三桂不欲彰显柳、陈昔日的身份,而余怀当日慑于钱谦益、吴三桂的权势,故不载录。相比之下,顾横波所依傍的龚鼎孳,虽然也有尚书之权位,但龚、顾二人自身并不讳言顾的妓籍身份,余怀自然可以无所顾忌了。
《纪琐》卷首题词如下:
姚冶怡情,燕僻溺志。颓废盛年,消磨才气。朝局屡更,情天不醉。销金有窟,避债无地。梦华梦粱,感慨一致,酒后镫前,藉以破睡,纪琐第三[28]。
《板桥杂记》
所谓“纪琐”,字面上看是载录琐事,实际上,这些琐事多与史事、掌故有关,有很高的历史文献价值。
例如《纪琐》中辑录自《板桥杂记》的一段文字,详细解释明末秦淮妓户间流行的几种称呼:“妓家,仆婢称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称之曰‘娘儿’。有客,称客曰‘姊夫’,客称假母曰‘外婆’。”[29]
如果没有余怀这样的好事者或者有心人载笔,后代读者骤然遇到这类名词,恐怕会如坠五里云雾之中。
《秦淮画舫录》
又如,《纪琐》据《秦淮画舫录》辑录的一条,有如下内容:“诸姬家所用男仆曰‘捞猫’,曰‘镶帮’。女仆曰‘端水’,曰‘八老’。均不得其解,亦不知各是此二字否。然是皆外人呼之,其主人则深以为讳。”[30]
与前几种称呼相比,这几种称呼更俚俗,更有私密性,不是经常与妓家打交道的人,恐怕无从得知。此条与上一条所记之事都很琐细,却是十分重要的掌故材料。
再如,《纪琐》又据《青溪梦影》辑有如下一条,记录当日妓家办酒席之过程,委曲详细,既有史料价值,又可备掌故之谈资,颇为珍贵:
酒筵之丰者曰“八大八”,席费币十有六,下脚币十有二,下脚者,备赏需也。主人入座,先置下脚于席,酒半,呈炙鸭炙肉,谓之双烤,各置币一于盘中。曲师二,席终,各犒银币一,皆半跪以谢。馀则男女班及诸侍席者均分之。次曰“六大六”,席费币十有二,下脚币七,烤一,曲师一。再次曰“么二三”,无烤,席费币六,下脚三。最俭曰“例菜加帽”,席费四,下脚二。客初至者,献桌盒,盒如梅花式,中实果饵,临去例置一币于盒,再至则无之。新年至,则燃爆竹,曰“迎财神”,大伙计礼服半跪以贺,客必解囊以为利市。四月进樱桃,五月进枇杷,六月进西瓜,八月进月饼,冬月无时新物,则进橄榄。荐一新,必犒一币,应时而至,无或爽者。当时视为寻常,初不经意,至于今日,时移世异,境往情迁,片影微尘,都足增人枨触。《东京梦华》、《钱塘遗事》,后之读者,皆知其为点点泪痕也[31]。
《艺风藏书记》
在这一段文字中,《青溪梦影》原作者将自已的书比为南宋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和元代刘一清的《钱塘遗事》。
《东京梦华录》撰作之时,东京——也就是北宋首都开封——早已陷落,孟元老回首往昔,不胜怅惘。
《东京梦华录》
钱塘是指南宋首都临安,《钱塘遗事》记载的是南宋一代历史掌故。无论是东京繁华,还是钱塘遗事,它们之所以成为后代回忆所凝聚的对象,同样都是因为故国已亡,故都已毁。
无独有偶,缪荃孙在《秦淮广纪》自序中也这样写道:
秦淮一隅,风流薮泽,自明弘正迄今同光,无不倚文人为主持,藉题咏为标榜,……”“广明离乱之后,教坊之记乃成;靖康倾覆之馀,梦华之录斯出。[32]
《钱塘遗事》
在缪荃孙心目中,《秦淮广纪》堪比唐末广明离乱之后写成的《教坊记》和北宋靖康覆亡之后的《东京梦华录》。他在这里提到《教坊记》,当然是着眼此书题材与《秦淮广纪》有相近之处。
他在这里强调“广明离乱之后”和“靖康倾覆之馀”,则是要突出《秦淮广纪》编撰之时,亦是在大清王朝覆亡之后。在这些地方,他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些许大清遗民的意识。
《教坊记》
《秦淮广纪》是一部分类编排的专题文献汇辑。其编撰成书距今已有一百年了,但迄今为止,它仍然是汇聚秦淮文化材料最多、最全的一部文献汇编,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它就是一种关于秦淮歌妓文化的类书。
《秦淮广纪》的历史文献价值,具体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1
广搜博取,后出转精
作为文献学家,缪荃孙对于各类书籍的知见视野,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同时,他在找书、借书以及抄书等方面所拥有的人脉资源,也是一般人难以比拟的。
《艺风堂文集》
另一方面,作为一位对南京历史掌故尤其是秦淮掌故情有独钟的文献学家,他很早就留意搜辑与秦淮歌妓文化相关的文献。
长期生活在南京,负责书院、学校以及图书馆建设,也为他搜寻这一方面的文献提供了地利之便。
从《艺风老人日记》中可以看出,在辑撰《秦淮广纪》的时候,大多数书是他已准备好的,还有一些书则是向友人同好借阅的。
潘之恒画像
《秦淮广纪》所抄辑的,既有诸如《板桥杂记》、《续板桥杂记》、《秦淮画舫录》、《陶庵梦忆》等比较常见、或者一般人耳熟能详的书,也有《亘史》、《玉光剑气集》、《白门新柳记》、《画航馀谭》等较为稀见的文献。
例如,《亘史》又名《亘史钞》,明人潘之恒撰,其中“金陵艳”部分,载录许多金陵妓女传记资料,有不少是作者亲历或亲身见闻,颇为难得。此书虽然被列为《四库全书》“存目”,但在民国初年,洵不易得。
《玉光剑气集》
又如,《玉光剑气集》出自明遗民张怡之手,史料价值甚高,但在缪荃孙当时,此书只有稿本,流行不广,不太容易见到。
缪荃孙通过各种渠道,搜罗到了这些材料,汇聚一处,使《秦淮广纪》在同类著作中后出转精。从这一点来看,书名中用“广”字,确是名符其实的。
为了体现《秦淮广纪》辑录征引之广,现将此书辑录所用书目抄录如下(按书名音序排列),以见一斑:
缪荃孙批校《华阳国志》
B:《八仙图》《白门残柳记》《白门新柳记》《白下纪闻》《白下琐言》《板桥杂记》《本事诗》《碧香词》《卞玉京传》
C:《彩笔清辞》《池北偶谈》《词苑丛谈》
D:《大明会典》《达观堂诗话》《道听录》《定山堂集》《冬青树馆集》《赌棋山庄词话》《读书日录》《遁窟谰言》《多暇录》
G:《感旧集》《亘史》《宫词》《广阳杂记》《国朝典故》《国初事迹》
F:《芬陀利室诗话》《妇人集》
H:《海天馀话》《河东君尺牍》《呼桓日记》《湖上草》《觚剩》《壶天录》《画舫馀谭》《花国剧谈》《花笺录》《画录》
J:《甲乙剩言》《见闻录》《教坊录》《鲒琦亭集》《金陵琐事》《静志居诗话
K:《客座新闻》《快园诗话》
L:《列朝诗小传》《列朝诗选》《灵芬馆诗话》《留都见闻录》《六才子评》《柳南随笔》《露书》《论印绝句》
M:《妙香室丛话》《明季北略》《明诗综》《牧翁事略》《牧翁事迹》
N:《南京法司记》《女张仪传》
P:《曝书亭集》
Q:《秦淮八艳图咏》《秦淮八艳小传》《秦淮感旧录》《秦淮画舫录》《秦淮闻见录》《秦淮艳品》《青泥莲花记》《青溪风雨录》《青溪梦影》《青溪闲笔》《曲中志》
R:《然脂集》
S:《三借庐赘谭》《三十六春小谱》《三垣笔记》《珊瑚网》《士女品目》《识小录》《史云村日记》《石斋黄公逸事》《四友斋丛说》《书史会要》《书影》
T:《覃溪诗草》《陶庵梦忆》《天香阁随笔》《图绘宝鉴》
W:《万历野获编》《闻见录》《卧游楼史》《吴觚》《吴门画舫录》《五石瓠》《五石脂》
X:《闲处光阴》《香畹楼忆语》《湘烟小录》《香祖轩记》《小匏庵诗集》《谐铎》《撷芳集》《绣江集》《续板桥杂记》《续本事诗》《续金陵琐事》
Y:《弇州史料》《野语秘汇》《翼駉稗编》《倚声初集》《忆云词》《影梅庵忆语》《有学集》《遇变纪略》《虞初新志》《玉光剑气集》《鱼计亭诗话》《俞琬纶集》《云鸿小记》《云间杂志》《云堪小记》《云龙笔记》
Z:《在园杂志》《众香集》《罪惟录》
《艺风堂诗存》
从这一书目中可以看出,很多文献是十分罕见的,缪荃孙在文献搜集上眼界之广,用力之勤,也由此可见。
2
类聚整理,体例严谨
《秦淮广纪》将有关秦淮歌妓文化的文献史料,分门别类,分条辑录。
如前所述,全书只分“纪盛”“纪丽”“纪琐”三类,三类标目中各带一个“纪”字,恰可配合书名《秦淮广纪》中的“广纪”二字。三“纪”是纲,众条是目,纲目配合,纲举目张。
“纪盛”重点在串联历史发展的线索,“纪丽”以众多的散点组合成秦淮歌妓文化的诸横断面,二者纵横交错,如同经纬;“纪琐”则如同一条纤维,将散点串联起来。
在类聚辑录时,缪荃孙尊重原文,基本上不作删改,在条目开头偶见有少量的文字调整,那也是为了照顾前后行文的连续性,或者维护全书体例的统一性。
《板桥杂记》
此外,应该指出的是,《秦淮广纪》的类目设计,也参考了前此同类书目。
例如,《板桥杂记》和《续板桥杂记》都是三卷结构,分为上卷《雅游》、中卷《丽品》、下卷《轶事》,其中,《丽品》《轶事》,与《秦淮广纪》的《纪丽》《纪琐》名异实同,殊途同归。而《秦淮画舫录》则分为纪丽、征题二卷,“纪丽”之目径为《秦淮广纪》沿用。
3
视角独特,内容丰富
确定《秦淮广纪》这样一个选题并且辑撰成功,已经足以显示缪荃孙独特的文献眼光与开阔的历史视野。
缪荃孙像
在很多人眼中,秦淮河畔这些歌姬倡女、莺莺燕燕,河房里那些选妓征歌、灯红酒绿,文字中那些司空见惯的风尘旖旎,士女之间各种形色的悲欢离合,最多提供诗人词家感叹吟咏之资,甚至只够作为茶馀饭后的消遣,难以登大雅之堂,甚至不能进入严肃史学的史料范畴。
缪荃孙却独具只眼,通过深细的文献挖掘,发现了其中蕴藏的丰富的历史意义。
这些貌似杂乱琐细的记录,正如从秦淮河深深的河床上挖出来的断瓦瓷片,向我们揭示了流逝的时光在秦淮河中埋藏的诸多秘密。
总之,《秦淮广纪》中所辑录的材料,五花八门,相当庞杂,但都有各自的历史文献价值。
缪荃孙塑像
前一节特别是其中论《纪琐》一段,对此已有若干举证。以名字为例,只要综合《纪丽》卷中诸条,便可以看出,当时妓女最喜欢取什么样的名字。
喜龄、宝龄、宝珠、五福等名都很常见,仅据《纪丽》中所辑,名叫“宝珠”的妓女就有四个:杨宝珠、王宝珠、胡宝珠、安宝珠。可见宝珠之名在当时妓女中颇为通用。
以“香”和“仙”命名的也相当多,以“香”而论,就有袭香、藕香、姿香、雪香、玉香、李香等。
秦淮歌妓文化的昌盛,与明清两代到江南贡院参加科举考试的秦淮士子大有关系。
秦淮河房匾额,亦多出于名家之手,如今,梓泽丘墟,那些屋宇早已不存,但《画舫馀谭》中有颇为详尽的记载,不仅记录了匾额内容,还记录了书家和书体,使我们得以想见当年:
秦淮檐扁,莫久于“丁字帘前”。屋常易主,而扁终仍旧。今所悬者,乃兰川太守玉箸篆文也。嗣后名士往来,亦多题志,然兴废不常,存佚各半,偶将经见而现在者,录以备考。题者、居者,一并缀入,其不知者,概付阙如。“冶花陶月之轩”(吴山尊行书,清音陈凤皋所居)。“兰云仙馆”(药庵行书,小伶朱双寿居之)。“彤云阁”(朱姬赠香家,不知谁氏书)。“足以极视听之娱”(吴山尊行书,在清音赵廷桂家)。“邀月榭”(孙渊如分书,亦在赵廷桂家)。“月映淮流”、“伴竹轩”(二扁俱在马姬又兰家)。“东城吟墅”(在东水关,为鹾商游息处,铁线篆,佚其名)。“忆青”(教师浦大椿行书,佚其名)。“绉绿”(伊墨卿分书,亦在清音陈凤皋家)。“驻春馆”(万廉山钟鼎文,宫姬雨香家)。“听春楼”(方子固楷书,亦在雨香家)。“秋禊亭”(本月波榭故址,余今年七月邀同人修褉事于此,因易此额)。“先得月”画舫(小伶王百顺居之,书者佚其名)。“媚香居”(汪玉才行书,单姬芳阑家)。“月波榭”(马月川行书,陈老人居之,每值水涨时,凭人租赁以宴客,在文星阁东首)。“云构”(顾姬双凤家,行书,遗其名)。“夕阳箫鼓”(毛氏别墅有此扁,似是刘生楷书)。“春波楼”(即今之兴寓,已故陆姬绮琴旧宅也,方玉川行书)。“云水光中”(清音左士隆家,行书,佚其名)。“画桥碧阴”(杨姬月仙家,罗抑山行书)。“水流云在”(清音孟元宝家,罗抑山行书)。“烟波画船”(石执如分书,亦在清音孟元宝家)。“倚云阁”(余所题,金陵校书袖珠家)。“瑶台清影”(方子山以余品倚云为花中水仙,乃题此赠之,行书)[33]。
秦淮歌妓大多好文,喜欢以楹联妆点自己的闺阁,就是她们吸引士子的一个手段。这些楹联中不乏佳作。
程章灿教授
《秦淮广纪》自《秦淮闻见录》辑录如下一段:
近过诸姬妆阁中,见其楹联颇多佳句,如马翠娘妆次云:“娇如新月真宜拜,瘦似秋英转耐看。”高秀英阁中句云:“绿雨红云春一片,秾香浅梦月三更。”赠吴蔻香联云:“并命鸟衔红豆蔻,同心瓶插紫丁香。”余药园赠王翘云联云:“终日校雠排闷录,他生报答有情仙。”某司马赠苕玉联云:“化为蝴蜨魂犹瘦,修到鸳鸯劫更多。”[34]
实际上,从《秦淮广纪》中可以看出,当时士子中有一批好事之徒,他们热衷于“品花”,也就是对妓女进行品评。
在品头论足之馀,他们还喜欢给妓女改名、取字,赠诗题字。因此,这些楹联很可能就是由士子代撰的。
实际上,有些妓女的书画诗作,也有这些好事的士子在幕后捉刀。这些联语诗画既有文艺价值,又可以反映一时的风俗。
至于那些有关妓女经历的故事,大多曲折生动,或悲剧,或喜剧,不仅可以作为社会史研究的重要史料,也可以作为文学创作的重要素材。
《板桥杂记》
毋庸讳言,《秦淮广纪》也存在一些不足。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有些史料价值不低、本来应当收录的文献资料,却出人意料地被遗漏了。例如《板桥杂记》中卷《丽品》中有《李香君小传》,其中写道:
李香,身躯短小,肤理玉色,慧俊宛转,调笑无双,人题之为“香扇坠”。余有诗赠之云:“生小倾城是李香,怀中婀娜袖中藏。何缘十二巫峰女,梦里偏来见楚王。”武塘魏子一为书于粉壁,贵阳杨龙友写崇兰诡石于左偏,时人称为三绝。由是,香之名盛于南曲,四方才土争一识面以为荣。[35]
这段文字提供了关于李香君身材及与其相关的诗书画的一段掌故,与其他各条并不重复,奇怪的是,《秦淮广记》竟然未予收录。
《板桥杂记》
照理说,《秦淮广纪》采辑文献中已经包括《板桥杂记》一书,缪荃孙不应该遗漏此条。再仔细核对,还可以发现,《板桥杂记》中还有一些段落文字,也未见采录。
不知道这是出于缪荃孙有意的剪裁,出于某种我们未知的体例考虑,还仅仅是抄手偷懒或者漏抄所致?我个人认为,后一种可能性比较大一些。
尽管缪荃孙是文献大家,但受当时各种条件的限制,仍然有一些文献是他无法看到并利用的。例如,“秦淮八艳”之一的董小宛的史料,多见于与冒辟疆相关的文献之中。
《冒辟疆全集》
今人整理的《冒辟疆全集》,其中所收《同人集》中,就有不少为董小宛而撰的悼亡诗。该书上册第615-620页录有冒氏所撰《亡妾秦淮董氏小宛哀辞》,下册第919页有周积贤《悼亡赋》,均可收录[36]。但是,当时缪荃孙可能没有看到,乃至有遗珠之憾。
程章灿教授
此外,《秦淮广纪》的编撰是在缪荃孙晚年,其刊印则是在缪荃孙身后。
在完稿与刊印之前,缪荃孙大概没有更多时间精力细细校阅订补全书,这也是造成此书白璧微瑕的一个原因。
注释:
[1]缪荃孙著、张廷银、朱玉麒主编《缪荃孙全集·诗文一》,凤凰出版社,2014年,页469。
[2]本文引《秦淮广纪》,据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年排印本。2010年,台湾文昕阁图书有限公司出版林庆彰主编《晚清四部丛刊》第三编中,收录《秦淮广纪》,即据商务印书馆印本原样影印,惜有脱页。二本皆繁体直排,无标点。2013年,凤凰出版社出版《缪荃孙全集·笔记》中收录《秦淮广纪》,繁体横排,有新式标点,惜有讹误。
[3]缪荃孙著、张廷银、朱玉麒主编《缪全孙全集·日记三》,凤凰出版社,2014年,页232。
[4]同上,页192。
[5]同上,页190。
[6]同上,页193。
[7]清钱谦益著、钱曾笺注《牧斋有学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卷六,页281。
[8]清孔尚任《桃花扇》,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页151。
[9]《缪全孙全集·日记三》,页195。按:同页四月十四日日记有“写《旧话》四叶”,《旧话》当即《丁帘话旧》。
[10]同上,页197,页201。
[11]同上,页205。
[12] 同上,页207,页209-211。
[13]同上,页215。
[14]同上,页217。
[15]同上,页217。
[16]同上,页219,页221,页228。
[17]同上,页232。
[18]同上,页286。
[19]同上,页238。
[20]同上,页318。
[21]同上,页318-324。
[22]同上,页369。
[23]同上,页369-376。
[24]唐白居易《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79年,卷三,页52。
[25]缪荃孙《秦淮广纪》,商务印书馆,民国十三年(1924),卷一《纪盛》之一。
[26]同上,卷二《纪丽》之一。
[27]同上,卷二《纪丽》之四。
[28] 同上,卷三《纪琐》。
[29]同上,卷三《纪琐》。
[30]同上,卷三《纪琐》。
[31]同上,卷三《纪琐》。
[32]同上,卷首。
[33] 《秦淮广纪》卷一《纪盛》之二。
[34]同上,卷三《纪琐》。
[35]清余怀著、苗怀明注评《板桥杂记》,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年,页97。
[36]万久富、丁富生主编《冒辟疆全集》,凤凰出版社,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