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毅中:反两纲的斗争——漫谈从《宣和遗事》到《水浒传》的演化

《宣和遗事》的主题,以反对花石纲、生辰纲为中心,批判宋徽宗和蔡京等奸臣贪官。

方腊起义时曾发表宣言,以反对花石纲为目标,提出了斗争纲领。他号召群众起义时说:“东南之民,苦于剥削久矣,近岁花石之扰,尤所弗堪。诸君若能仗义而起,四方必闻风响应。旬日之间,万众可集。”

事实果如他所说,起义军迅速扩展,声势浩大(见于方勺《泊宅编》附《清溪寇轨》)。

《泊宅编》

《宣和遗事》也披露了一些实况:“时方腊家有漆园,常为造作局多所科须,诸县民受其苦。两浙兼为花石纲之扰。腊以妖术诱之,数日之间,啸聚睦州青溪帮源洞,响聚者数万人,以诛朱勔为名,纵火大掠,驱其党四出。”

书中有多处批判徽宗征收花石纲的文字,如太学生邓肃在诗中讽刺徽宗建造艮岳说:“灵台灵囿庶民攻,乐意充周四处同。但愿君王安百姓,圃中何日不春风。”邓肃为此诗几乎被蔡京杀掉。

后来太学生陈东上书宋钦宗请杀六贼,也把矛头指向花石纲,这里按《宣和遗事》所引的话(史书所载太详):

曩时清溪之寇,实由朱勔父子侵夺东南之民,怨结数路;方腊一呼,四境响应,屠割州县,杀戮吏民,天下骚然,弥年不已,皆朱勔父子所致。
按朱勔父子,皆曾犯徒杖脊,始因贿事蔡京,交结阉寺,收买花石进奉之物,其实尽以入己,骚动数路,蔑视官司,仅同奴仆。所贡物色,尽取之民,撤民屋庐,掘民坟冢,幽明受祸,所在皆然。
甚者深山大泽,人迹所不到之地,苟有一花一石,擅作威福,迫胁州县,期于必取,往往颠踣陷溺,以陨其身。 东南之民,怨入骨髓,欲食其肉而寝其皮。

士礼居藏本《新刊宣和遗事》

可见反对花石纲的不仅是农民群众,还有一部分中小地主和文人学士。

这是一次广大群众的政治运动,包括了武装起义。而朱勔就是蔡京所提拔的党羽。方腊起义军曾挖了蔡京的祖坟,也是一种报复。

《宣和遗事》所收的宋江三十六人故事,把杨志等十二人起义原因归于失落花石纲,到《水浒传》里却把它淡化了。因为要肯定宋江打方腊的正当性,竟掩盖了这次农民起义的根源,但也适度反映了花石纲罪案的主犯是宋徽宗。

《水浒传》除了保留着杨志因失落花石纲而得罪的线索,还有一个孟康,原是造运花石纲船的技师,因为“要造大船,嗔怪这提调官催并责罚,他把本官一时杀了”,才逃走绿林安身。这里对花石纲只是轻描淡写地带上了一笔,比《宣和遗事》是大大淡化了。

《宣和遗事》里杨志等十二人,是押送花石纲的武官。到了《水浒传》里,除了李进义变为卢俊义,王雄变为杨雄,张青变为张清(身份没改),穆横变为穆弘,出身也有变异,如李应变为李家庄庄主,但其馀八个还是官府的武将,他们不是农民或游民出身,还是小官。

中华书局《四部备要》本 《新编宣和遗事》

这十二个首领,只是由花石纲事故造成的公案才逼上太行山的。其中病尉迟孙立可能因花石纲失事,没准时到达,杨志在颍州等待孙立,阻雪被困,由卖刀而杀了恶少,被判刑发配。

随之,孙立又因救杨志而与李进义等杀了防送军人,劫了杨志同往太行山落草为寇。追根究柢,起因还是花石纲这一荒政,而罪魁祸首正是宋徽宗。他们不仅是官逼民反,而是官逼官反,这部分起义将领对招安比较容易接受,留下了后来起义失败的根子。

《宣和遗事》里一再提花石纲事件,把它作为方腊起义的导火线,祸国殃民的大事件,这是很突出的。在书前的标目里就列有“张阁知杭州兼花石纲事”、“朱勔因花石纲得幸”、“杨志等押花石纲违限配卫州”、“罢花石纲下诏求直言”四条;正文里有张阁知花石纲事,朱勔进贡花石纲、太学生邓肃咏诗讽刺花石纲,方腊宣言反对花石纲,杨志等押送花石纲违限等。

书中引吕中《大事记讲义》也批评花石纲激两浙之盗起,特别是太学生陈东上书请杀六贼,有大段文字指责朱勔进花石而虐民(见上),可见花石纲在宋代民众心中的地位。

《大事记讲义》

佚名《南渡录》里有一段骨碌都对宋钦宗说的话:“吾本姓王,河洲人也。汝父子为官家,尝运花石纲,役使天下人,苦虐不堪言。今至此,天报耳,尚何怨耶?”就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民间的呼声,但《宣和遗事》却没有采用这一段。

宋江三十六人上梁山的起因则是生辰纲引起的。《宣和遗事》所收宋江故事说是晁盖等八人劫了梁师宝送的生辰纲,然后上了梁山泺。《水浒传》里吴用智取生辰纲,与《宣和遗事》一脉相承。但把失落生辰纲的责任也转嫁给了杨志身上,却是一大发展。

蔡京是个大贪官,如王明清《挥麈馀话》卷二所载:

蔡元长少年鼎贵,建第钱塘,极为雄丽,全占山林江湖之绝胜,今行在殿前司是也。宣和末,金寇豕突,尽以平日之所积,用巨舰泛汴而下,置其宅中。靖康初,下籍没之诏,适毛达可友守杭州。
达可,元长门下士也,缓其施行,密喻其家,藏隐逾半,所以蔡氏之后皆不贫。又,尝以金银寳货四十担,寄其族人家海盐者。已而蔡父子兄弟诛窜,不暇往索,尽掩为己有,至今海盐蔡氏富冠浙右。

《挥麈馀话》

光是寄给海盐亲属家的金银寳货就有四十担,比梁中书的生辰纲多了三倍。至于巨舰运载的当然还要多出许多。蔡京家里藏的财宝,几乎无法计算,他家鸣銮堂就极其豪华,宋徽宗常去他家,亲自给他写了《鸣銮堂记》(见《鸡肋编》卷中)。

蔡京的豪富,屡见于宋人笔记。他的财富,除了宋徽宗的赐与,大概就来自以“祝寿”为名的生辰纲。

元末明初人瞿佑《归田诗话》卷中《周公礼乐》说:

蔡京当国,倡为丰亨豫大之说,以肆蛊惑。其生日,天下郡国皆有馈献,号“太师生辰纲”,富侈可知也。文士锦囊玉轴,竞进诗词。独喜周邦彦诗云:“化行禹贡山川外,人在周公礼乐中。”
及燕山之役,其子攸与童贯北征,京寄诗云:“百年盟誓宜深虑,六月师徒盍少休。缁衣堂下风光美,及早归来捧寿瓯。”既知伐辽为非策,不于朝廷明言之,而私以谕其子,误国不忠甚矣,周公礼乐安在哉?

《归田诗话》

蔡京生日,天下郡国都要送礼,这事直到明初瞿佑时还在传说。“太师生辰纲”的故事,在民间广泛流传,可能就是由宋江故事所造成的。借过生日收贿,是贪官们的惯技。

《金瓶梅词话》里也有很详细的描写,小小一个清河县里的商人西门庆也要一再给蔡太师送“生辰担”大礼,买到了一个理刑副千户的官衔,这也是从《宣和遗事》衍生出来的情节。

再看,蔡京的姬妾非常多。据王明清《挥麈后录》卷八记载:

蔡元长既南迁,中路有旨,取所宠姬慕容、邢、武者三人,以金人指名来索也。元长作诗以别云:“为爱桃花三树红,年年岁岁惹东风。如今去逐它人手,谁复尊前念老翁?”初,元长之窜也,道中市食饮之类,问知蔡氏,皆不肯售,至于诟骂,无所不道。

于此可见人民对蔡京的愤怒。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四又载:

《墨庄漫录》

蔡元长后房曰武恭人,亦妙丽不凡。元长谪岭表,武在京师为一使臣姓孙人所畜。乃携孙窜至南京,亦为郡所拘。七月,开封差人擒之,送入京师。

蔡京家的豪富,从他家的厨房可见一斑,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六《缕葱丝》记载:

有士夫于京师买一妾,自言是蔡太师府包子厨中人。一日,令其作包子,辞以不能。诘之曰:“既是包子厨中人,何为不能作包子?”对曰:“妾乃包子厨中缕葱丝者也。”曾无疑乃周益公门下士,有委之作志铭者,无疑援此事以辞曰:“某于益公之门,乃包子厨中缕葱丝者也,焉能作包子哉!”

《鹤林玉露》

就是说,蔡京家厨房里专做包子的的人就有好多,分工很细,有专门切葱丝的。据明顾起元《说略》卷25说:“蔡太师京厨婢数百人,庖子亦十五人。”“庖子”应即指包子厨。又说:“蔡京每杀鹌辄千馀。”可见其豪华的生活享受。

《宣和遗事》所收宋江故事,只说北京留守梁师宝派县尉马安国押送蔡京生辰纲,被晁盖等八个大汉劫了,没提到梁师宝和蔡京的关系,也没提到杨志。

到《水浒传》里,把失落生辰纲和失落花石纲的的公案都集中在杨志身上,这是又一次发展,对杨志这个人物做了精致的描塑。

吴用智取生辰纲是晁盖等对蔡京的一次报复性打击,《水浒传》里刘唐、公孙胜一再说这是“不义之财,取之无碍。”

虽然比《宣和遗事》的批判已经有所弱化,但书中多次出现蔡京及其子婿的身影,如送生辰纲的梁中书,是蔡京的女婿。他是大名府知府,后来成了北京留守,又抓了卢俊义和石秀,引起一场大战。卢俊义和他有血海冤仇,也可说是梁山泊的死对头。梁中书是蔡京的代理人,多次与梁山泊作对。

古典文学出版社整理本《新刊大宋宣和遗事》

还有江州府的知州,是蔡京的第九个儿子蔡德章(这是虚构的,按《宋史》蔡京只有八个儿子),就是迫害宋江的主犯。闹江州部分的故事,由宋江发配江州开始,到白龙庙小聚会,实际上是宋江上梁山的关键情节。

在此以前,宋江一贯奉行忠孝,遵守朝廷法度,坚决不肯留住梁山泊,想得到赦免之后,还乡当良民,做一个服侍父亲的孝子。但是偏又碰上了蔡九和黄通判,造成弥天大罪,几乎刑场正法。这就构成了宋江和蔡京的矛盾,才结下了不共戴天的冤仇。

第五十八回,抓了史进、鲁智深的华州贺太守,是蔡京的门人,“那厮为官贪滥,非理害民”,强抢了王义的女儿,引起史进的义愤,要刺贺太守被捉,才发生了吴用赚宿太尉金铃吊挂的一段故事。

这贺太守也是蔡京的爪牙,横行不法,激起了江湖英雄的众怒,闹华山在《水浒传》里是一大关目,和蔡京也有间接关系。

这一段史进上梁山的情节,可能是较早就有的,而整合入《水浒传》则较晚(参看拙作《宋元话本与<水浒传>》,载《文学遗产》2019年3期),所以史进的赞词《临江仙》直到第五十九回才出现,“久在华州城外住,旧时原是庄农”,显得晚了。

《宋元小说研究》

接着芒砀山故事与第二回的少华山故事出现了一些重复的文字,因此马幼垣先生认为芒砀山故事原应在少华山故事之前(见《水浒二论·从朱武的武功问题和芒砀山事件在书中的位置看<水浒传>的成书过程》),似可存疑。

闹江州不仅是宋江个人和蔡氏家族的冤仇,而且也是梁山好汉乃至广大民众和蔡京等六贼的矛盾。直到最后,高俅设计诬陷,假名赐酒毒杀宋江等人,也往往有蔡京、童贯等人的参与。

我们要注意,在浔阳楼题反诗之前,蔡京已经写信通知蔡九,要抓“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的嫌疑犯,也就是说,蔡京已经认定宋江是危险人物,是民间传说中呼为保义的群众领袖,要各地官府通辑的要犯。

这谣言前两句与《宣和遗事》里玄女娘娘天书上写的预言基本相同。原文是:“破国因山木,兵刀用水工。一朝充将领,海内耸威风。”后两句《水浒传》改作“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

民国间士礼居丛书重刊本《宣和遗事》

因此,蔡京通辑宋江,早在宋江题反诗之前。似乎蔡京对宋江早就有所了解,并不止是杀阎婆惜的罪案,私放晁盖的公案并未败露,不过《水浒传》的编次者没有交代清楚(元人《大劫牢》杂剧里宋江自白说是烧了官房获罪)。

宋江酒后吐狂言,把隐藏在心底的野心和怨气都写上了粉壁,就给黄文炳题供了罪证。

这和此前宋江的言行大不相同,他一再说要遵从父亲的教训,恪守国家法度,尽忠尽孝,否则就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因此刺配途中有意绕避梁山泊,被刘唐截住后还是坚决要走;后来又拒绝李立的建议,不肯留在揭阳岭。

我怀疑题反诗之前原来宋江故事还有一段受迫害的情节,才激发了宋江的凌云壮志,酒后吐露了真情,但在整合中却漏失了。否则为了插入闹江州的一段故事,配合蔡京的通辑令,主动给黄文炳提供罪证,编次者竟不顾人物性格的发展逻辑,让宋江先题反诗,未免太突兀了。

然而,《水浒传》还是把宋江上梁山的契机和“生辰纲”连接上了。起因是放走了劫取梁中书生辰纲的晁盖一伙,才有刘唐下书,引起阎婆惜的威胁要挟,迫使宋江杀了阎婆惜,犯了命案。

江苏古籍出版社整理本《宣和遗事》

经过几度逃奔波折,最终因为蔡京写信给儿子蔡九知府要抓“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的嫌疑犯,迫使宋江要报冤仇,杀了黄文炳全家,彻底断了退路,不得不上梁山当首领了。

那个蔡德章,在派戴宗去向蔡京送家书时,也忘不了还要打点金珠宝贝,作为六月十五日的“生辰纲”呢。蔡京的生辰纲,贯穿着梁山泊的斗争,链接了晁盖、宋江两人的人生道路,也始终围绕着惩贪反腐的主题。在这点上,《水浒传》还是继承了《宣和遗事》的反两纲斗争的。

当然,《水浒传》成于众手,整合者有意制造悬念,插增情节,往往对底本会有所增删。后面宋江上梁山之后,忽然又请假回家探望父亲,就是为了追补宋江还道村受九天玄女天书的情节。

这一节在《宣和遗事》里本来是紧接杀阎婆惜之后,宋江躲入屋后九天玄女庙,才得到了天书和三十六人名单。到《水浒传》里,整合者觉得这一情节不应舍弃,又大加改造,删掉了三十六人的名单,保留了三卷天书,又增添了“替天行道”的使命。

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本《大宋宣和遗事》

《水浒传》把高俅作为反面人物的代表,集中于宣和年间消灭梁山起义军的罪案,没有讲到靖康之乱北宋灭亡的大事变,所以没有像《宣和遗事》那样着重批判徽宗和蔡京。

方腊起义是声势较大的一次农民起义,但很快就被镇压了。“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就成了“不替天行道”的强盗。方腊的失败,可能在战略上没有像朱升那样的谋士。元末朱元璋起义的成功,就在于“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而方腊则反其道而行,没能取得更多的联盟。

从政治大势看,宋江三十六人起义只是一次较小规模的没有成功的反政府战乱,很快就平息了。而宋金对峙的百年局面,是更大的国家祸乱,更值得关注。

《水浒传》吸收了宋元小说家话本的成果,加工塑造了好多英雄人物的形象,在《宣和遗事》的基础上纂修成了中国第一部长篇白话小说。这是伟大的成就。

我们把它称为经典著作,首先是因为它传承了反两纲的精神,坚持了反腐惩贪的主题,批判了徽宗皇帝和蔡京、高俅等高官大臣。虽然受了弟兄结义盟约的约束,多数人盲从宋江的“忠义”观念,终于走上了招安道路,但也揭露了奸臣当道的黑暗朝廷。

上海新文化书社整理本《宣和遗事》

有人批评《水浒传》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实际上骂贪官也骂了皇帝,至少是被奸臣掌控了政权,皇帝是最高决策者,怎能没有罪责呢?

《水浒传》第六十四回,宋江对关胜说:“盖为朝廷不明,纵容奸臣当道,谗佞专权,设除滥官污吏,陷害天下百姓。”

第六十五回宋江对索超说:“盖为朝廷不明,纵容滥官当道,污吏专权,酷害良民。”

“朝廷不明”就是说皇帝不明,纵容奸臣污吏,祸害天下百姓,这也就是骂了皇帝,不过留有馀地,还保留了对皇帝的幻想。这是宋江的局限,也反映了书会才人的局限。

而从作品的实际描写来看,对徽宗皇帝的批判,还是相当尖锐的,比起此前的诗文词赋和小说,已经有了很大的突破,只是比《宣和遗事》略有逊色。

《宣和遗事》里却真骂了皇帝,称徽宗是“无道的君王”,说:“今日话说的,也说一个无道的君王,信用小人,荒淫无度,把那祖宗浑沌的世界坏了,父子将身投北去也,全不思量祖宗创造基业时,直不是容易也。”又说:“敢破家丧国天子,是甚般聪俊,何事不理会!”

《宋元平话集》

正因为骂了徽宗皇帝,还披露了许多宫廷丑闻,所以《宣和遗事》的后半部,在南宋时代就不可能用于场上演说,因而在底本上就没有加上诗赞和说话人的套话。

直到第十段康王南渡的部分,才加上了“且说康王自靖康元年二月初二日使斡离不军营……”这段叙事后又加上“真是:龙离铁网归深海,鹤出金笼翔远霄”一联,回到了话本体格式。所以,鲁迅所指的《宣和遗事》第九段,有可能是另一个编者插增的。

《宣和遗事》所收的宋江三十六人话本,基本上可认为是南宋作品。完全可以按照朱东润先生《宋话本研究》的意见:“南宋人所作的话本,即使在1276年临安陷落,或1279年崖山失败以后,也算是宋话本。

这个正同文天祥、谢翱、林景熙、刘辰翁、张炎、郑思肖这些人后期的作品,也算是宋人作品一样。”(《中西学术》2,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11月1版)

清刊本《新刊宣和遗事》

随后《水浒传》传承了《宣和遗事》的反两纲斗争的精神,对宋徽宗和蔡京等奸臣贪官作了尖锐的批判,歌颂了“广行忠义,殄灭奸邪”的侠义英雄,成为反传统的文学作品,是第一部代表平民文化的长篇白话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上成了划时代的里程碑。

其次,根据现有的文献史料,宋江确曾受了招安,随同官军讨伐方腊。《宣和遗事》也说到:“后遣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水浒传》忠于史实的素材,写了梁山泊好汉受招安的结局,这是难以更改的。但打方腊的结局只能是自取灭亡。

不管这一部分和前面部分的作者是否一人,这个结局对宋朝政府的阴谋毒计揭露得比较尖锐,对招安道路批判得比较深刻,对后来的农民起义军是很好的反面教材。因此,百回本的《水浒传》基本上是一部批判现实主义的杰作,这是在宋元话本基础上纂修而成的中国文学经典。

再次是在一定程度上宣扬了梁山好汉们“替天行道”的侠义精神。为什么宋元时代的平民群众对三十六人如此喜爱,采取了歌颂的态度?

苏文绘龚开画像

宋末元初人龚开《宋江三十六赞》序说:“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不足采着,虽有高如李嵩辈传写,士大夫亦不见黜。余年少时壮其人,欲存之画赞,以未见信书载事实,不敢轻为。……”

他“壮其人”的原因大概是出于肯定宋江“不假称王,而呼保义”,因而“士大夫亦不见黜”。但民间的“街谈巷语”中为什么不赞扬打方腊真有功的王禀、刘镇等大将呢?

民间广为流传的三十六人故事,在《宣和遗事》里可以看到一些梗概,并没有宣扬他们收方腊的事,而是从一个侧面写了反两纲的斗争,还由九天玄女在天书中授命,委任宋江为帅,“广行忠义,殄灭奸邪”。这“奸邪”不是指方腊,指的是蔡京、童贯、朱勔等六贼,甚至还包括宋徽宗。

《水浒传》里九天玄女给宋江加上了“替天行道”的使命,能替天行道的是什么人呢?按宋代官制,“保义郎”只是正九品的小武官,不可能有“替天行道”的权力。而“呼保义”更是名誉职称,实际上正是“假称王”的意思。

吴郡修绠山房刊本《新刊宣和遗事》

《水浒传》里有一点世外桃源的空想社会观念,第七十一回里的梁山泊赋赞,就有一些“替天行道”的气势:“交情浑似股肱,义气真同骨肉”,“人人戮力,个个同心。休言啸聚山林,真可图王霸业。列两副仗义疏财金字障,竖一面替天行道杏黄旗。”后来李逵要砍倒杏黄旗,就因为宋江违背了“替天行道”的宗旨。

所谓“替天行道”,如果从道家的思想来解释,就是“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与天地合德,乃能包之如天之道。”(《老子》第七十七章)梁山好汉们大体上是主张“劫富济贫”,是“损有馀而补不足”的行为。

《宣和遗事》里九天玄女给宋江的天书,只说要“广行忠义,殄灭奸邪”,主意是“殄灭”那些奸臣邪党。

《水浒传》第四十二回九天玄女嘱咐宋江说:“汝可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他日功成果满,作为上卿。”就改变了主意,“为主”之后又要“为臣”,“去邪归正”,也可以做上卿大官了。这是对“替天行道”的曲解,误导了宋江和大多数的梁山英雄。

《孤本元明杂剧》

元人杂剧,有许多作品敷演了梁山好汉的侠义故事,接过了九天玄女“替天行道”的口号,把梁山泊改造成主持正义的道德法庭,替人民除暴安良,申冤理狱。

比较典型的如佚名的《鲁智深喜赏黄花峪》杂剧,演的是蔡衙内强夺了刘庆甫的妻子李幼奴,刘庆甫上梁山告状,宋江派李逵去打探,救出了李幼奴。最后又由鲁智深去把蔡衙内抓上梁山,宋江下断判决,杀了蔡衙内。

这就是一个理想的“替天行道”的道德法庭。受害的平民无处诉冤,只能上梁山去告状了。

在小说戏曲里,宋江三十六人像是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周文王(相传虞、芮两国争田,不找商纣王而找周文王判断),成为与宋皇朝并立的一个民间政权,广大民众已经归心于梁山了。可是宋江不想“缓称王”,而是“不假称王”,甘心当个“保义郎”级别的小官。

馀如佚名的《争报恩》杂剧,演关胜、徐宁、花荣三人先后下山打探军情,因病滞留,遇上赵通判的妻子李千娇救助,还认为兄弟,送给关胜、徐宁各一只金钗;赵通判的管家丁都管与赵妾通奸,反告李千娇与人通奸,屈打成招,即将处刑,关胜等三人来救,并调解李千娇与赵通判和好。这三个好汉竟成了报恩救命的清官。

《李逵负荆》

至于康进之的《李逵负荆》杂剧更是写了李逵的正直无私和宋江、鲁智深的坦率认真,最后被害人王林上山告状,又由李逵抓到了罪犯,辨明疑案。这几个杂剧都是由宋江出场作了最终判决,俨然是为民作主的大法官了。

《水浒传》第七十三回李逵负荆的情节与杂剧大体相同,但没有王林告状的情节,第七十四回还加出了李逵到寿张县假扮知县,也算当了一回法官,不过是胡乱判案,大闹公堂。

马幼垣先生认为这些杂剧都早在《水浒传》成书之前(见《水浒论衡·从招安部分看<水浒传>的作者问题》)。

我还想保留一点异议,因为元代可能还有不少演说梁山故事的小说家话本,是《水浒传》和元人杂剧共同的素材资源。况且元代早期的杂剧故事,并不排除元末书会才人可以整合成书。

我已提出最主要的整合者,应是《水浒传》引首《临江仙》的作者,他大概是元末人(见拙作《宋元话本与<水浒传>》,《文学遗产》2019年3期)。

最后,历史上宋江三十六人的活动,与方腊起义大致同时,可能略早于宣和二年十月,如果受招安后收方腊有功,那么早在宣和三年八月以前宋江就已归附朝廷了。

商务印书馆排印本《新刊大宋宣和遗事》

《水浒传》把宋江收方腊得胜回朝的时间延迟到了宣和五年九月,“为主”的时间还是很短,为什么三十六人的影响却如此之大?

除《宣和遗事》所收的三十六人故事之外,画家李嵩等传写了三十六人像,龚开(圣与)写了三十六人赞,罗烨《醉翁谈录》记载了《青面兽》、《花和尚》、《武行者》、《石头孙立》等小说家的话本,对宋江以外的好汉做了各别的传记。其中鲁智深、武松正是梁山上反对招安的代表人物。

龚开说:“余然后知江辈真有闻于时者。于是卽三十六人,人为一赞,而箴体在焉。盖其本拨矣,将使一归于正,义勇不相戾,此诗人忠厚之心也。余尝以江之所为,虽不得自齿,然其识性超卓有过人者,立号既不僭侈,名称俨然,犹循轨辙,虽托之记载可也。古称柳盗跖为盗贼之圣,以其守壹至于极处。能出类而拔萃若江者,其殆庶几乎!”

他肯定的是宋江“立号既不僭侈,名称俨然,犹循轨辙”,就是说他“不假称王,而呼保义”,愿为宋朝的忠臣。这是在宋末元初时对挽救南宋皇朝的一种期望和幻想。

《古代小说丛考》

历史上梁山好汉的幸存者,可能曾参与征辽和抗金的战斗。后来又成为河北忠义军的一支力量,如张青、杨志、关胜、张顺等,在史书上还留有一些痕迹。余嘉锡先生的《宋江三十六人考实》已作了详细的考证。

其中有些线索,可能寄托了南宋人民的记忆和怀念。如在史书中就有曾抗辽的杨志、抗金的张青、抗伪齐而被杀的关胜、抗元而牺牲的张顺等同名人,有人据此认为它反映了太行山忠义社抗金的史实。

《宣和遗事》里就说到,晁盖“邀约杨志等十二人,共有二十个,结为兄弟,前往太行山梁山泺去落草为寇”。这句话曾引起读者疑惑,太行山和梁山泺不在一起,怎么合伙了?原来宋金对抗时期太行山忠义军可以渡过黄河到梁山泺打游击战,配合岳家军抗金。

岳珂《金佗续编》卷十一记载:

一、前燕山府工曹掾方喜自虏中脱身回,探得大名、开德府界梁小哥人马截了山东路金帛纲、河北马纲。一、泗州申:“干事人王德回,供称十一月九日出徐州东门外,见清河岸贴城立炮座,河内有厂槽船,船上有番人棹船教阅,恐梁小哥从梁山泺内乘船下来。”

《金佗续编》

这个梁小哥即梁兴(一作梁青),他的活动就跨越了山东、河北两路。《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也有梁兴的事迹,称“太行山忠义社梁兴”,官至“亲卫大夫忠州刺史鄂州驻札御前选锋军同副统制”。“兴自太行山率其徒奔岳飞于江夏。从军凡十年”。他的活动实即反映了杨志等为太行山抗金忠义军的的前身。

宋江三十六人,本来横行于河朔、山东,“转略十郡”,采用的是游击战术,也可以从太行山渡河到梁山泺,南北配合。《水浒传》虽把宋江等的根据地放在梁山,但也捎带写到了抗金的后话。

第一百回提到呼延灼“后领大军破大金兀朮四太子,出军杀至淮西阵亡”。“只有朱仝在保定府管军有功,后随刘光世破了大金,直做到太平军节度使。”

元代的说话人对梁山英雄始终采取了歌颂的态度,也寄托了恢复宋朝的希望,所以天都外臣(汪道昆)《水浒传序》说:

明容与堂刊本《水浒传》

使国家募之而起,令当七校之队,受偏师之寄,纵不敢望髯将军(指杨存中)、韩忠武、梁夫人、刘岳二武穆,何渠不若李全、杨氏辈乎?

李贽《忠义水浒传序》则进一步说:“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是故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泄其愤;愤南渡之苟安,则称灭方腊以泄其愤。敢问泄愤者谁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

《水浒传》传承了《宣和遗事》反两纲的孤愤,也传承了抗金复国的心史,既肯定了宋江的“忠义”,又深深同情地表彰了反招安的代表人物鲁智深、武松、李逵、燕青等。这也是不能忽视的一面,值得继续探讨的。

《水浒传》当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局限,特别是残暴血腥的过度报复,恐怕对“少儿不宜”,但总的成就是正面的,因此我还是愿意向青年人推荐这部经典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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