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推介|王飞燕:《〈春香传〉的中文翻译与改编》
该书旨在对《春香传》在中国的翻译和改编进行一番系统地考察与研究。具体考察了翻译与改编的具体表现,译本与改编本中出现的问题及其原因,探讨了译本与改编本的特点及其文学意义。
研究对象选择了从1956年到目前为止出版的五种小说翻译本与五种戏剧改编本。小说翻译本重在研究译作的水平以及在翻译中出现的诸多问题,因此虽然是中文版本,但并非是对原作的单纯的翻译,而是进行了很多改写的中文译本,在此并未列为本稿的研究对象。
戏剧改编本中除了京剧之外,其他剧本均为将越剧进行再移植的剧本,因此具体的考察以越剧为中心展开,其余剧种则侧重于考察其与越剧的不同。
冰蔚、张友鸾译本《春香传》
《春香传》的中文翻译本,因译者的国籍,身份,翻译水平,以及翻译工作进行的时期不同,译本的水平与质量也各不相同。就翻译的基准而言,借用Alexander Fraser Tylter的 “翻译的三原则”和严复的信・达・雅来衡量,我们所期待的最为成功的译本应该满足以下三个条件:
第一,译本的翻译要正确。正确是翻译的最为基本的原则,本稿中用了不少的份量来指正各译本中的误译及不合适的翻译,其原因也在于此。整体而言,没有误译的译本基本没有。其中丁生花与薛舟・徐丽红的译本的错误相对少一些。
第二,译本的语言应该流畅。这亦是翻译应该持守的最为基本的原则之一。这一问题在许世旭与柳应九的译本中表现得较为突出,因为二位译者都是韩国人,在语言运用上,特别是在中国古文的运用上有很多生涩的地方。当然,这一问题也是任何一个学习外语的人都无法避免的问题。
薛舟、徐丽红译本《春香传》
第三,译本最好能够与原作的语言风格一致,且能适当地反映出原作的文学特色与艺术价值,这一点可以说是翻译的最高境界。
诸译本中除了1956年冰蔚・张友鸾的译本之外,其余的译本都没有很好地再现原作的古典风味。当然,丁生花译本与薛舟・徐丽红的译本, 因为其底本已经是经过了现代韩语翻译之后的版本,所以就更难将原作的古典风格加以再现。
诸译本各自有其独特的风格与不足之处,就具体的翻译内容而言,诸译本出现的共同问题可概括为三个,其一是未能对原作的社会历史背景进行充分地理解与尊重,在译作之中对原作的人物关系的处理颇为轻率。
这一问题在对春香与李梦龙的关系的翻译上表现得尤为突出。《春香传》的产生及以盘索里(판소리)的形式广为流传的時期大部分为朝鮮時代,在当时,身份制度是不可逾越的社會壁垒,因此在原作中无论二人之间的爱情的真假与深浅如何,除却最后的近似幻想的對春香封以贞烈妇人的设定之外,在作品中春香自始至终都只是妾室的身份,而不是正妻。
柳应儿译本《春香传》
这是原作最为基本的现实背景,这一背景也决定了主人公的命运及故事展开的必然:春香的悲哀,在表面上表现为其对李梦龙的思念之情以及对自身身世的叹息,而其悲哀的根源却在于,其实质上只是一个没有得到任何名分保障的,随时可抛弃的小妾而已。春香若并非为退妓之女的贱民,则卞学道亦没有理由硬点守厅。
因此,主人公的身份差别是这一作品最为基本的现实背景,也是故事发生与展开的不可动摇的社会基础。
然而,绝大多数的译作在故事的开始将李梦龙对春香的风流之举译为其有意娶春香为正室。如此翻译,不仅与原作的内容相悖,亦从根基上动摇了原作的现实意义,是至为重要的翻译上的失误。
其二是绝大多数的译者并未将原作中的音乐感很好地表现出来。所有的中文译本的底本均为完版八十四张《烈女春香守节歌》,这一版本实际上是盘瑟里唱本的小说版,因此盘瑟里的音乐感在这本书中表现得非常明显,叙述部分大都采用四四字的歌辞体,汉诗的引用及诸多的唱词部分也比比皆是。
中文译本中虽然很难将原作的叙述部分也译为有律动感的文章,但至少原作中的“歌”的部分,如“爱歌”,“别歌”,“农夫歌”,“十杖歌”等内容需要被翻译成歌的形式才能与原作的风格相符。
朝鲜邮票《春香传》
但是由于译者们似乎对于如何创作出带有音乐性质的译文颇为生疏,因而他们的译文中很少切实地体现出来原作的韵律感来。大多数的译者采取了五言或七言的汉诗的形式,大概因为汉诗是一般人最为熟悉的韵文形式。
然而问题是,并非所有的译者都是作诗的高手,他们的汉诗有的很少能够找到共同的韵字,自然也就更谈不上韵律的问题了。
另外,汉诗的形式对于表现春香的悲哀,也似有欠妥当。试想一下,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在哀怨地倾诉,而其倾诉的内容却是咬文嚼字的七言古诗:内容与形式相当不合。另外,五言或七言古诗,亦并非只能是文人式的文雅格调,亦可以表述一些通俗易懂的白话的内容,但在这一点上,译者们似乎同样没有加以深虑。
因此,整体而言,译本上对原作的音乐性的表现,相当地不足。其中较为优秀的译作当属1956年冰蔚・张友鸾的译本,不仅很好地再现了原作的古典韵味,且对原作中的歌的表现也相当地出色。
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张友鸾古文造诣不浅,且对中国古典戏曲的语言非常熟悉,曾亲自改编并创作过戏曲作品,因此他在翻译中采取了很多类似中国戏曲的唱腔的形式来翻译原作中的歌,非常贴切。
黄梅戏《春香传》唱片
最后一点是,大多数的译本并未将原作中的诙谐与滑稽的内容很好地加以表现。诙谐滑稽的内容及表现是盘瑟里作品的共同特点,也是当时的民众的乐观积极的精神的表现。译者们没有将其很好地翻译出来,大概是因为他们对《春香传》的文体的理解有所不足。
作为一部集体创作的作品,《春香传》里包含有各种截然不同的文体,有文雅庄重的汉文,亦有生动活泼的群众语言,甚至不乏一些低俗的语言,这样的类似大杂烩的作品,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并不多见。以“肃宗大王即位初”开始的这部作品,开头便是一连串的四字成语组成的虚头歌,这就很容易使初步接触这部作品的人觉得需要用儒雅庄重的文言文来翻译这部作品。
作品整体借用的大量的汉诗和典故,也会加强这种感觉,因而在整体的庄重的氛围之下,译者们往往很容易忽略作品中出现的滑稽幽默的表现,因而亦未能将其切实地加以表现。
实际上译作中对原作的诙谐的内容的翻译几近无味。这其中自然也不乏着译者们对原作的风格的理解不足的问题。
京剧《春香传》演出戏单
在戏剧改编本方面,以抗美援朝期间中国的文工团前往北朝鲜进行慰问演出为契机,越剧团和京剧团先后改编了《春香传》。
其中越剧《春香传》后来又被很多其它剧种移植。越剧的底本是北韩1954年改编的唱剧《春香传》,与《烈女春香守节歌》相比,北韩的唱剧《春香传》虽然添加了一些暴露封建官僚的腐败的内容,但就总体而言,盘瑟里特有的幽默风趣,以及活泼的人物形象, 在唱剧中并没有很大的变化。
但是由于越剧擅长于表现男女爱情的才子佳人类型的作品,他们所改编的《春香传》也更倾向于表现二人的爱情,且主人公也被改编为温文尔雅的君子淑女的形象,当所有的登场的人物都变得彬彬有礼的时候,原作中生动活泼的幽默诙谐也自然就渐渐被消去了。这种倾向同时也影响了其它剧种。因此,《春香传》的中国戏剧改编本,基本上都是以表现主人公的爱情为主题。
另外,由于不同的剧种有着不同的地方特色,他们所演出的《春香传》也就各不相同。其中与原作出入最大的当属潮剧。
潮剧《春香传》
以香港新天彩潮剧团的演出为例,剧中人物形象更为市民化,内容也更为通俗,且添加了反映当地风俗的祝寿歌的内容。黄梅戏在将主人公刻画为才子佳人方面,与越剧相比,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余的剧种也或多或少地对越剧有一定的改编。
整体而言,戏剧改编本呈现出一种丰富多彩的多样性,这种多样性可以使人联想到《春香传》在韩国的各种不同的唱本或音乐剧。但中国的戏剧改编本所呈现出来的多样性,与在韩国以不同的方式进行再演绎的《春香传》的多样性,在性质上是不同的。
其原因在于,韩国是《春香传》的故乡,《春香传》在韩国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与基础,所有的韩国人都知道这部作品,所以他们的再演绎是在一定的共同认知的基础上的再演绎。
而中国戏剧改编本的多样性,则仅限于对作品的理解和表现方式上的多样性。中国的观众,对这部作品并没有一种共同的认知。
辽宁美术出版社版《春香传》
整体来看,小说翻译本与戏剧改编本都有不少与原作颇为出入的地方,我们无法确认翻译者与改编者是否意识到自己的作品与原作的差异,但从他们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们对原作的理解上的一些欠缺,这种欠缺有时并非是一种个人能力上的问题。
具体而言,首先,《春香传》的文体与作品所包含的思想与感情相当地庞杂,缺乏一定的统一性或者同构型,这与这部作品是集体创作的作品性格有关,同时也与其在流传的过程中不断地被不同的人进行改编也不无关联。
这样的文体风格与内容对于一般的中国翻译者或者读者而言,都是相当陌生的。除非对《春香传》的原作有着深刻的了解,否则是很难在译作或者改编本中再现原作的风格的。
其次,一般的译者和改编者对这部作品的社会历史背景的理解也有所欠缺,对两位主人公的关系的翻译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要将《春香传》真正的文化和艺术价值表现出来,翻译者和改编者需要对原作及其背景,以及当时的社会文化进行一定的深入学习与研究才有可能。
评剧《春香传》
最初的译本与改编本虽然难免粗陋,但相信它们可以为以后的翻译与改编提供宝贵的参考,日后的翻译与改编如果能够充分地借鉴先学们的经验与成果,则必然会有更为出色的成就。
王飞燕
本书是笔者于2014年12月完成的韩国高丽大学国语国文系古典文学专业的博士学位论文,2018年10月由韩国宝库社出版。出版时除了对一些单词和语法上的错误进行了修改之外,并没有对内容进行任何改动。
作者学会发表照
笔者在出版前言中对此给出的理由是:一部论文写成之后,就是一部完整的作品,或许粗陋,难免有错,但却是一部拥有着自己的完整性的作品。对于一部拥有自己的完整性的作品,动手修改并非易事:小修未必有效果,大修则于人于力均似不可能。因而笔者让自己的第一本书,以青涩粗陋的模样,勇敢地出来面对读者了。
书是用韩语写成的,笔者虽然曾经有计划出一本中文版本,但提交了此论文之后,笔者直接入读了高丽大学的中国古典文学博士课程,今年八月刚刚提交了名为“乐善斋本《红楼梦》的翻译研究”的博士论文。
其间漫游学海,作业、报告、学会、投稿,忙且乐在其中,未能有时间进行中文版本的写作。如今或许可以慢慢地将两本博士论文的中文版本写作提上日程了。
承南京大学苗怀明教授的鼓励与帮助,在此将拙作的中文摘要发表在古代小说网微信公众号上。与苗教授虽然仅有一会之缘,却一直深受提携鼓励,一直感念在心。拙作的摘要虽然简略,但对于笔者所论的主题与论点,仍可略见大概。
作者新作
另外,借此机会,笔者有意对中韩及韩中古典文学的翻译略言一二。就翻译研究或者比较文学研究而言,研究者们所关心的并不是原作如何,而是原作被理解、被翻译的状况如何。
仅就笔者所作的研究而言,《春香传》和《红楼梦》的译本,均与原作大相径庭:严格言之,谓之面目全非亦非过言;然而究之当时的翻译环境以及翻译者(们)本身所具有局限性,却又不得不承认,于当时当地,每位翻译者似乎皆尽了全力。
经典的译本总是不断地出现,大概就是因为每位翻译者都会对之前的译本多少有所不满,进而期待自己的努力可以离“完美的译本”更近一步。而实际上,“完美的译本”本身是不可能做到的,译者们所能做到的,只是程度不同的“尽其所能”。
笔者在本书中所研究的《春香传》的所有小说翻译本与戏剧改编本中,没有任何一本“如实”地转达了原作的故事内容,内容尚且不实,原作所特有的美感与艺术风格、以及其民族所特有的情感表达方式等种种,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
评剧剧本《春香传》
对不懂韩语而以中文译本接触《春香传》的读者而言,笔者只能很客观地说,中文《春香传》或者中国戏曲《春香传》,都不是真正的《春香传》。以翻译数据为研究对象,想要了解或探讨韩国的传统文学,或者《春香传》何以有名,其文学与艺术价值何在,怕是难以得到正确的答案。
《红楼梦》在朝鲜时期的翻译也一样,很多研究者对中国古典文学的最高杰作之《红楼梦》何以在朝鲜时期以及现在的韩国均未受到读者的喜爱表示疑惑,其实如果对译本进行认真的研究,或许就会知道原因何在了。
易地而想,我们大概也不会喜欢语焉不详,不知所云的作品。读中文原典,一字之差,尚且有韵味顿失之感;言之不通,文不成文的作品,自然难以受到读者的青睐。
简言之,如果翻译的准确度不能保证,那么原作的美感、艺术风格、文学价值、哲学意义等等,都将无从谈起。正确的翻译未必是优秀的翻译,但优秀的翻译一定是正确的翻译。
越剧《春香传》海报
笔者没有从事过文学作品的翻译,但学术论文及其他数据的翻译做过不少,因深知翻译的不易,所以不敢轻易动手翻译文学作品,特别是古典文学作品。
翻译中的大部分误译来自于对原作的解读,韩国的国学大家尚且对其古典作品的解读不够完美,资历浅薄之笔者更不敢随意涉足。笔者的研究一直在指出译作中的诸多问题,对此难免有心下不安之时。
平心而论,即便由笔者直接翻译,亦未必能够多少超越之前的译作,也不敢保证译作的正确与优秀。
言慧珠改编京剧《春香传》
然而在其位,谋其政,作为研究者,笔者依然会继续研究中韩及韩中翻译中的诸多问题,并不会因尊重译者或者深知翻译的不易而改变批评的基准。另外,虽非直接意图,但笔者希望现代的翻译者们,能参考研究者提出的翻译批评,作出更为优秀的翻译作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