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晓韵|徐渭的多面人生(明清文人的虚与实之三)
绍兴文人·徐渭
绍兴文人徐渭出生近五百年,关于他的故事仍未在人间消散。
熟悉明史的人或许知道徐渭是“明代三才子”之一,但对于大多数现代人来说,这个名字总是有些陌生的。
论人物特点,他不比刘基鬼魅,不比纳兰性德情深,更不比影视中的纪昀机敏风趣。
论作品,他诗文才气横生,却前有宋濂、刘基,高启;他写戏写《四声猿》,却在后世被汤显祖的光芒遮蔽。
徐渭画像
或许说起“徐文长”,人们反倒会更了解一些——江浙总是流传着徐文长的寓言和故事的。有的说他少年天才,有的说他调戏妇女,有的说他为虎作伥,也有人说徐文长智勇双全,机敏仗义。
民间的徐文长,在善与恶之间游走,在得志与落魄之间反复横跳。对于这些故事,人们大多一笑置之,却不会深信不疑。
那么,徐渭到底是谁呢?
我们大可以介绍他字文长,号青藤老人、青藤道士,也可以按照定义记住徐渭是“明代著名文学家、书画家、戏曲家、军事家”;或者做个标题党,说他是“中国最惨文人之一”——入赘、落榜、久病、杀妻,下狱,任选一个放在文人身上都是不可承受之重,而徐渭,光是这五点的人情冷暖与炎凉百态,七十年余年的生命中便已滋味历尽。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无法勾勒出一个具有清晰轮廓的徐渭来。在他身上所具有的种种矛盾,他生命状态展露的异质性,他的起伏,得意,掩藏在“狂”下的迷惘、苦痛与恍惚,都使徐渭成为了“不可知”。
在徐渭的虚虚实实之间,我们寻求相互印证的线索,以期照亮一点这神秘的黑暗。
放荡与情深
民间永远不乏与两性、情色边界暧昧的传说。于是文人徐渭,也总是逃不开一个放荡风趣而流于恶俗的人设。
《苦茶庵笑话集》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徐文长想要接近隔壁住的一个漂亮寡妇,于是巧施一计,出门买了两块豆腐,左右手各托一块回家。到家门口时,漂亮寡妇正好迎面走来,错肩而过的时候两个人轻擦了一下,结果徐文长的牛头裤(一种绍兴民间长而宽大的内裤)就掉了下来。徐文长于是说:“这位大姐你把我的裤子碰落了,我两手不得空,帮我把裤子系一下。”寡妇无奈,只好帮他系上。
在这个故事里,一个流里流气的、狡黠的徐文长分明就在眼前。还有故事记载徐文长为打赌跑去骗寺庙中的老太婆们亲嘴的“逸闻”。
这些故事用语之生动,情节之有冲击力,无怪乎民间一直津津乐道。民间这个好色的徐文长像是有用不完的狡猾与奇思,在恶俗故事里大行其道,也呈现出蓬勃的生命力。
可我们发现徐渭本人并不具备这样高昂的生命激情。他看待女性的目光,也从未在任何一篇诗文一个历史事件中,流露出玩弄、轻佻的意思来。
“箧里残花色尚明,分明世事隔前生。坐来不觉西窗暗,飞尽寒梅雪未晴。”,“黄金小纽茜衫温,袖褶犹存举案痕。开匣不觉双泪下,满庭积雪一灯昏。”
他的诗一贯有浩然之气,悼亡诗却难得在哀伤与温柔处低徊。对亡妻潘氏的十年不可忘怀,大抵还是深情在暗处的不可抑制。
少年天才与落第贫士
徐渭是少数给自己写年谱和墓志铭的人。而特别之处在于,他在年谱里毫不犹豫写下老师对自己的夸奖,也能坦然地在墓志铭里提到自己“举于乡者八而不一售,人且争笑之”的文人落魄。
他是少年天才吗?显然是的。“六岁受《大学》,日诵千余言。” “生九岁,已能习为干禄文字。”“十二三赋雪词。”“王庐山先生,名政,字本仁。十四岁从之……,便自会打谱,一月得甘二曲,即自谱《前赤壁赋》一曲。”
民间的传说也多喜欢在他早慧这一点上附会。“高山弯竹,劈直篾,打圆箩,箍腰子脚桶。”他不假思索对上“低田矮草, 搓长绳,搭方棚,生猪头南瓜。”老师出题:“喜鹊叫,尾巴翘,越叫越翘,越翘越叫,叫叫,叫叫,翘翘, 翘翘。” 徐文长又迅速对出:“蚂蟥游,身子缩,越游越缩,越缩越游,游游,游游,缩缩, 缩缩。”
雅俗的界限之外,我们看到的仍然是一个思维敏捷,才气毕露的徐渭。但是无论是何等才华横溢,在那个时代,没有功名就不被主流认可。
他当然被赏识过。胡宪宗对他的知遇几乎是独一份的。徐渭军事上的奇计是胡宪宗荡平倭寇的重要一环。
同样,胡宪宗纵容他的所有狂放,尹守衡的《明史窃》里记载:“渭每入见,辄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投笔出门,宗宪有急招之,渭则已与群侠少市肆中匿饮。使者还报曰:‘徐秀才方大醉,嚎嚣不可致也。’宗宪且大喜日:‘甚善甚善’。”除此之外,胡宪宗亦为他张罗续弦,打点科考。
可偏偏这知遇之恩碰上了政治。严嵩倒台,严党下狱,胡宪宗一朝失权,徐渭的未来与地位也便一败涂地。
有人也注意到他当年那篇《进白鹿表》洋溢的才华——状元李春芳以60两纹银让他做门客,写青词以媚上。也许在李春芳看来,这确实是一种对落第文士的知遇。
袁宏道说徐渭:“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陶望龄也毫不犹豫肯定:“越之文士著名者,前惟陆务观最善,后则文长。”两人读他的诗文——“,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袁宏道《徐文长传》)
《随园诗话》里记载“郑板桥爱徐青藤诗,尝刻一印云‘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
吴昌硕说:“青藤画,奇古放逸,不可一世。”,连《明史》也称其为“渭知兵,好奇计,宗宪擒徐海,诱王直,皆预其谋。……渭天才超轶,诗文绝出伦辈。善草书,工写花草竹石。”可是都有些晚了。
徐渭《自书书文》册 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死后元知万事空”,这位自称“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的多才文人经历了多年落魄、跌宕与自我折磨。如果知道自己总是有一天会被发现,会走向神坛,不知是否能心安。
苦痛与创伤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徐渭的杀人与自杀是他生命力无法绕开的重要线索。他自己记叙:“予有激于时事,病甚。若有鬼神凭之者。 走拔壁柱钉可三寸许,贯左耳窍中,颠于地,撞钉没耳窍,而不知痛。”
而袁宏道则在《徐文长》传里提到“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 揉之有声,或槌其囊,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九次自杀而不得,反复求死的心几乎让人在震惊里无法不体察出悲凉的余韵来。
杀妻一事则令人费解。有人说他是出于嫉妒,有人说他是猜忌,有人觉得他具有妄想症,更有甚者说他是受到报应(冯梦龙《情史》)。
周明初《晚明士人心态及文学个》中提到,这次杀妻惨剧是“由他的妄想信念和由此出现的幻觉引起的”。
徐渭生母在早年被赶出家门,嫡母纵然待他不错,兄弟之间却没有什么感情。他自己又始终贫困潦倒,一度入赘,发妻潘氏虽好,不到几年却因病去世。入赘王氏数月即和离。忍受入赘的屈辱外,还要多一层婚姻的不幸。
徐渭才华卓绝,却屡试不第,只能自叹“唐以诗赋取士,如李、杜者不得举进士;……见吾两人之遇,异世同轨,谁谓古今人不相及哉!”
唯一赏识他的胡宪宗也因严党案下狱。近年来的研究,多觉得这些人生经历,都是导致其病态人格的诱因。
谈起徐渭钉耳总是让人想起梵高的自画像。文学与艺术的天才,大多对痛苦具有更强烈的感知能力,可偏偏他们无可疏解。
自身不被认可,审视到的世界所带来的绝望与沉重或许早已溢出他们能够接受的范围。
精神创伤是一个文学家心理特征和创作个性的来源之一。而徐渭实在是太过极端。有人用“苦到极处休言苦”来形容他作为文人的一生。
而他自己,大约用《述梦》的两句便匆匆勾勒出一个令人扼腕的轮廓——“怜羁雄,嗤恶侣,两意茫茫坠晓烟,门外乌啼泪如雨。”
箭垛式人物
民间的徐文长和诗文史书中的徐渭几乎是貌合神离的一对。
胡适在《<三侠五气>序》中,曾提到过一种 “箭垛式人物”:——"历史上有许多有福之人。一个是黄帝,一个是周公,一个是包龙图。上古有许多重要的发明,后人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只好都归到黄帝的身上,于是黄帝成了上古的大圣人。中古有许多制作,后人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创始的,也就都归到周公的身上,于是周公成了中古的大圣人,忙的不得了,忙的他‘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
徐渭作为一名典型的“才子型”文人,显然就在民间故事中充当着这种“箭垛式人物”。那位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徐文长”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人物形象,他被从徐渭的人生经历中剥离出来,又被众多的不可考证乃至附会虚构的人物故事缠绕,成为了一个承载各类轶事的“箭垛”。
为什么偏偏是徐渭呢?
我们想,徐渭现实行为的层面上的狂放嚣张,任诞不羁,给人以一种“热烈”与外向的感觉,然而,当通过作品走进他的心灵深处时,分明还感受到了“阴冷”与深沉。人物本身行为与作品呈现出的多面性造就了富有潜能的构建空间。任何事安插在他身上似乎都是合理的。
同时,他的人生又符合民间对狂放才子的幻想。于是徐渭这样一个人,就变成了故事诞生的温床。
如果说用一幅画、一首诗就能表现徐渭在不得意的人生中愤懑悲壮的精神状态,那么“徐文长”的特性则需要一出戏剧才能演绎完全。通过附会、衍生,他性格中的某些为人所关注、倾倒的部分被放大演绎。
另一方面,这个虚实难分的徐渭,已经不再是自己,而是民间文化的映射。是底层民众,落魄才子们的情感与志意的抒发。
可是,当我们真的去解读一个人的人生,当我们真的渴求去探知一个人的心理,就永远不要忘记,“理解之同情”不止于历史,也应留在历史漫漫长河中的无数渺小却又独特的个体身上。
徐渭自己说:“渭为人度于义无所关时,辄疏纵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垢,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
徐渭《山水图》扇页 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要对神话祛魅,也要从一层一层人为添加的色彩里,找出最本质的,人性的东西出来。
报告人:詹晓韵
小组成员:吕逸,林谢圆,曹铃悦,冯心怡,胡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