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卫东：都是心软惹的祸
一直有人奇怪，我这样的人当年是怎么当老师的，是不是在学校混不下去才辞职不干的。这周，就集中发几篇文章，说说我当年是怎么做老师当班主任的。
因为信任学生，屡屡被学生骗；因为不忍心体罚学生，一些学生得意忘形；希望学生明理，却经常反过来被学生提醒“你要凶一点”。说实话，也经常觉得太累，有时候甚至想一巴掌甩过去，但最后还是克制住了。改变不了环境，也不能让环境改变了自己。
下面记录的是我在重点中学做班主任时与学生发生的三次冲突，时间跨度比较大。
一、骑车风波
这是我第一次当班主任时发生的事。
那天，全班去附近的山上搞活动——祭扫烈士墓。路并不算远，步行只要半小时左右，只是途中需穿过一条国道线。当时，这条国道线只能并排行驶两辆卡车，路上来往的人和车非常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时，这条路上一个星期没撞车、两个星期不死个把人算是新闻了。
出于安全考虑，加上有些学生也没自行车，我要求全班学生步行前往。有学生提出，活动结束后要步行回校取自行车然后再回家，这样比较麻烦，回家也晚了些，能不能让他们推着自行车去，这样活动结束后他们就可以直接骑车回家了。意见很合理，我同意了这个方案。
没想到，几个调皮的学生出了校门，飞身上车，疾弛而去，有的后座上还带着个人，喊都喊不住。我带着多数学生走到山脚下时，他们几个早在那里忙活开了。为了不打搅他们的好兴致，我当时也没说什么。
第二天，我把他们叫到办公室批评了一通。没想到，他们竟然都怪我同意他们带上自行车，如果不让带车他们也就不会骑车先走了；还说反正也没出什么事，就算了吧。那口气，倒像是我没事找事。特别是其中一个女生，嘴皮子可真不赖，简直成了他们几个的代言人。幸亏我还算有耐心，年轻却不气盛。讲完了遵守纪律、信守诺言之类的话后，让他们回去自己思考一下，然后写一份对此事的认识，怎么想就怎么写，不要通篇就是一句“我错了”。
过了两天，他们把认识交上来了，每人一句“我何错之有！！！”老实说，当时我立马想到了“不可理喻”四个字。道理都讲了，还能干什么？吼上两句然后给个处分？如果他们的行为给别人带来直接的伤害，哪怕他们心中不服也有必要处分，这样至少可以给受伤害的学生一些安慰。可他们现在也的确没有造成什么直接的损害，自己又没意识到错误，给个处分了事，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如果因为不服班主任管教，让学校政教处出面，那我的面子也没了。以后总不能靠“不服不行”来管理班级吧。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大义凛然、誓死如归的样子。看来他们以为知道我会打什么牌，早有了心理准备。我笑一笑说：“不服？行，我有足够的耐心。你们回家后把这事原原本本告诉你们的父母——特别是向他们解释清楚为什么允许你们带自行车——请他们定夺。如果他们认为这件事是我错怪你们了，我向你们道歉；反之，你们要老老实实向我认错，如何？”他们互相看看，想了想，同意了。
第二天，那个女生来了，她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茅老师，昨天我爸爸骂了我……”
【自我点评】
这是我任教以来遇上的第一次风波，现在想来也很有挑战性。让他们推着自行车走，对那些充满表现欲的中学生来说的确是不小的诱惑。有时，过分为学生着想好像也有点宠着他们了，许多学生往往一时不能理解老师的苦心、不能体谅老师的难处。这样的事情在以后的日子还会经常遇上。幸好这几位学生的家长“深明大义”，帮我解决了难题。后来这几个学生再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那种“大义凛然”的样子，多成了班级活动中的积极分子。一个学生对我说：“茅老师，我看你不像老师！”我问他：“那你说我是像老师好呢还是不像老师好啊？”他笑了：“现在最好！”
二、早恋风波
诗人歌德曾说：“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在诗人眼里颇为浪漫的事情，给中小学老师特别是班主任们带来的却是那么多的麻烦，有的老师甚至用上了“严防死守”（却又）“防不胜防”这样的字眼。
一次，我接手了一个新班，一学期下来，学生之间彼此很熟悉了。虽然我多次强调了同学交往方面的问题，并且明确谈了自己对所谓早恋问题的看法，希望他们能够彼此尊重、团结互助，但学生之间的交往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亲疏远近，也出现了个别学生早恋的倾向。
又过了一段时间，爆出了一条特大新闻——某中学一女生生下了一个孩子。这是几年未闻的学校重大事故，几乎所有的中学都立即采取了防范措施。一时间，学校对男女学生交往的警惕在许多学生看来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学生之间的议论猜测也迅速升温，各个班级中那几个有早恋嫌疑的学生自然是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就在这时，有学生用左手匿名给校长写了个纸条，指名道姓地说我班有学生在谈恋爱。校长不知是事务繁忙还是对我处理此类事件比较放心，他没有直接找我谈话布置工作，只是让学校政教主任把那张纸条给了我并让我了解一下情况，事后也没再追问此事。
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得再就恋爱问题认真地对学生讲一讲。我不认同“早恋”这个概念，也不提倡中学生谈恋爱，但我更不欣赏个别学生对此事的过分关注以及越级反映的行为，不少假戏真做的案例正是因为同学或老师过分关心所促成的。
班会课上，我再次说明了异性交往的合理性，然后重点指出：“希望每一位同学都能正确看待他人的异性交往。其实，相当多的同学自己有与异性交往的欲望，但由于各种原因，不敢把愿望变为行动。于是，有的同学转而对其他同学正常的异性交往采取嘲讽、揶揄的态度，给同学造成了很大的压力。这种既不利人，也不利已的行为是不可取的。如果说有些家长和教师因为传统观念过强，对同学间正常的异性交往会有些看法，那么，都是同龄人，同学们应该能够相互理解，不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要懂得，给别人制造压力，实际上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束缚。”
因为班上的确有个别学生在谈恋爱。对此，我在肯定异性相恋的合理性的同时，特别从四个方面分析了现在的中学生为什么不能谈恋爱的问题：
第一，对于一个中学生而言，进入恋爱状态，总是意味着家长、老师的干涉，自然也有同学的不自然的眼光。即使双方都不张扬，内心也是难以保持平静的，情绪不稳对学习是很不利的。
第二，恋爱本身也是需要付出精力、时间的，对于在当前课业负担依然很重，又是长期保姆式教育下长大的中学生来说，是否真的有能力使恋爱之舟一帆风顺，这是一个问题。
第三，恋爱具有排他性。中学生初与异性交往即进入恋爱状态，在很大程度上就排除了与其他异性正常交往的可能，这对中学生人际交往能力的锻炼是不利的。
第四，中学生的人生观、价值观、审美能力尚处在形成阶段，此时确定恋爱关系，其持久程度是令人怀疑的。
最后，我总结道：“中学生谈恋爱，在目前难以得到家长和教师的认同，中学生又是将会发生重大变化的一个社会群体，包括你们的社会定位、价值取向等。这就决定了中学生恋爱多是短暂的。当事人处置不当，会对学习、生活带来不小的影响。”
个别调皮的学生悄悄地说：“那总是有成功的哟！”此言一出，立即引起一阵窃笑声。我严肃地说：“现在还有相当多的人信奉'不求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我希望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懂得自己的选择需要自己负责。日后有什么变故，不要怨天尤人，长嘘短叹。”
后来，一位学生在给我的信中这样写道：“那段日子，我对生活充满了失望。您在班上那番解放思想的讲话却给了我很大的保护。从小到大，对我好的老师有许多，在这中间，您并不是对我最好的一个，然而您对我的影响却是最大的。这一年多，从您那儿，我学到了许多。它们对于我的意义也大大超过了初中三年的全部所学。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对生活有了思考。”
【自我点评】
如何对中学生进行青春期教育，指导学生恰当地开展异性交往目前仍是广大中学教师面临的难题，特别是在如今这样的社会文化背景之下。坦率地说，我并不认为中学生一谈恋爱就意味着一切玩完，我也不相信今后中学生早恋的事会越来越少。我这样做，并不能使我的班级从此以后就不再有此类事情发生，但我认为这总比单纯地用“禁止”了事要好得多。我曾与同事开玩笑：“打个比方说，我们可以不许人家吃东西，但总不能禁止人家肚子饿吧！饿坏了可能就会饥不择食啊！”我完全同意必要时处分个别学生，但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如何通过科学的介绍，消除学生对异性的神秘感；如何通过恰当的说理，使学生形成正确的恋爱观；如何通过适度的活动，释放学生压抑的“利比多”，而不是简单地对他们说“不”！
三、请家长风波
在重点中学工作了10多年，这次风波对我影响最大。坦率地说，这也是促使我当年下决心辞去班主任工作的原因之一。可是风波的起因却很小，无非是学生晚上就寝时不遵守纪律召开“卧谈会”。想想自己当年读大学时曾有过因为“卧谈”太久饥肠辘辘而四处找食物的狼狈，总觉得中学生熄灯后说两句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中学不同于大学，学校对就寝纪律抓得比较严，这样一来，我带班的红旗自然也就丢得多了。不过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现象一般开学初比较多，日后学生慢慢就会平息下来。毕竟，中学学习生活比大学要紧张许多，就是每天的早操就足以让不少学生心惊。再加上扣红旗也就是扣班主任的津贴，几次下来学生自己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没想到，这一次我是“老革命遇上了新问题”，有一个寝室的学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话题，卧谈会一次接一次，红旗扣了不说，还有学生开始在早自习时睡觉。几次找有关学生谈话，结果竟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最后竟然是众口一词，表示自己的红旗扣得冤。如此下去，我的班主任津贴日渐减少不说，学生的成绩也是无法保证的。我再一次对学生讲了保证睡眠的重要性，遵守纪律的必要性，当然也说了我的津贴问题。然后声明，谁要是再在熄灯后讲话被检查老师抓住，就给我回家请家长来。以往我每次在班上提出要求，都要征求一下学生的看法，尽量取得一致意见。这次也不例外，我照例问学生有没有不同想法。可能是看我发了火，没有学生对我的此举提出异议。
平静了几天，还是有人犯规了。三个女生，以往表现挺好的，并不是“严打对象”，说是因为找什么东西发出声响被值周老师扣了分。三人站在我面前，眼泪汪汪，据说还有吃不下饭的。老实说，我一见女生流泪就害怕。鬼知道然后会怎么样，离家出走可不是只有在报刊上才难得一见的事。真要出事，又是我教育失当了。我有心放她们一马，可才说过的话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我想了一个主意，让学生就这件事发表自己的看法，谁有想法就贴到教室后面的“共青团园地”里。这下可热闹了。当即有学生对我请家长到校的做法表示了极大的不满，认为他们自己的事不必劳烦家长出面。随即又有人表示支持，对我曾讲过“你们老给我惹麻烦，这次我让你们也麻烦一下”这话大加攻击，认为我的话不合师德规范。一时间，我成了学生批判的对象。两天下来，“反对派”占了绝对优势，往墙上贴意见的七八个学生没有一个人表示对我的支持。第三天，有一个学生悄悄地给了我一页纸，说是她的看法，但不想贴在墙上，希望我替她保密。打开一看，是对这些学生的不满，认为他们无非是在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正合我意）；当然也有对我的不满，认为我根本不必征求大家的看法，既然有了规定，那就应该按照规定来，谁也不能例外（理论上我也赞同）。征得这位学生的同意，我将意见略做修改，使其难以让人猜出作者是谁，打印出来以匿名的方式贴到墙上。很快，这个意见受到了攻击。大讨论又持续了两天，还是反对者众支持者少，而且参与者也不算多，大多数学生选择了观望的态度。不过那几天的就寝纪律倒是好了许多。
我看想说话、敢说话的学生说得也差不多了，就揭了这些贴子，连夜就他们提出的观点谈了自己的想法，写出了五千字左右的“答辩状”，第二天印发给学生，又专门抽出一节课时间进行讨论，并特别强调了“对事不对人”的原则。几番争辩下来，那些火气颇大的学生已无话可说，却并不服气。以后一段时间就寝纪律总算有所改观。
年级要进行文理分班了。不少学生担心，以后的日子难过了，“哪里还能遇上这样民主的班主任”。他们不知道，此时我已经决定辞去班主任工作。
【自我点评】
这次风波平息了，但我突然发现我其实对现在的学生非常陌生，我并不像我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他们。我对他们的理解并没有像以前几届学生那样得到正反馈，相反，他们或是做了旁观者，或是对我的“君子动口（批评）不动手（处分）”无动于衷，热心于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是我在不经意间开始变得“像个老师”了，还是现在的学生已经“不像学生”了？不久后，学校组织教师体检，医生建议我要好好休息。恰好学校也加强了对学生的管理、对班主任的考核。我的“无为而治”、“尊重学生自由选择的权利”、“给学生失败的机会”诸如此类的教育思路显然更不合时宜了。于是我决定辞去班主任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