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柚子
○ 子山
读张爱玲《茉莉香片》有一段文字:“如果……如果该是什么样的果子呢?该是淡青色的晶莹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没有核,甜里面带着点辛酸。” 我脑子里蹦出的如果……是柚子,皮厚韧包裹性强,果肉晶莹多汁,味从酸楚渐而甜润。果皮苦涩却含有芸香科植物特有的馥香,闻着令人心情舒畅,熬成柚子茶,又是解燥的良伴。吃了一个“如果”,再剥一个,不会腻嘴上火。
不但好吃,一只柚子可以从深秋摆到隆冬不坏,是一束明亮清香不凋零的花。
乡下老宅的院里,栽有一棵柚。很高很粗,很老了。是爷爷从平阳老家带回的。从前,柚子不似如今这般堆在水果店卖,我们村,就我家一棵,很稀罕。爷爷还是小孩的时候,随父母逃荒到浙北,一直到我大伯出生,他才第一次返回故土,回来时,带了一棵柚苗,种下后,不曾挪窝。这棵盛产甜美的嘉木,等我有意识,它已长得擎天柱般,每年结一树圆滚滚的柚。深青的果,被同样深青的树叶环抱,像警惕的母鸡蓬开羽毛保护自己的孩子。可孩子们长着长着,不老实地把身体从羽翼中拱出来,露出胖乎乎的身体。
霜降过后,青皮柚变得鸡蛋羹一样灿黄,吊在树上,十分炫目。爷爷会带有仪式感地做一件事:将一条木梯倚着树干, 他爬上树,把一个个柚子宝贝一样郑重摘下,然后分给五个儿子。柚子谐音“佑子”,这是一个乡下汉子朴素的祈愿,也是世间最动人的告白。生活拮据,但爷爷对待生活态度,是积极向上的。少不更事的我,也隐约知道,好东西需要耐心等,对未来抱着好奇与期待,日子会汩汩滋出美意和盼头。
表哥八九岁那年暑假来我家玩。他擎起长竹竿扎起的勾刀,仰头伸长脖,费力朝柚子树的枝桠间捅扑。终于,一只柚子被他带枝捅下,咚地砸在地。表哥将柚子抱进怀,看看完好无损,开心地高腿跳地左右腿颠起来。柚子如活泼听话的小狗,在他的大腿上腾来跳去,好不欢乐。柚子落地,他当足球踢,随着扑噜噜、扑噜噜的滚动声,泥地被卷起阵阵黄尘,鸡们爆发出一阵阵咕咕嘎嘎惊恐的叫。我妈听到响动,跑过来一看,脸上出现了不安的神色,柚子是爷爷很看重的,不允许家里人糟蹋一只。爷爷在我家,从来说一不二。比如,吃饭的时候是不允许说话。关于夹菜,从小就对我做规矩:“夹起来就吃,夹不起来就不吃,不许扎。”我看到过堂哥把饭粒掉到地上,爷爷咆哮发怒的样子。关于吃饭,还有更严格的礼仪,筷子不能伸过桌子中心去夹对面的菜碗,除非人家把菜移过来,你才可以夹一点。严厉的爷爷这次并没有呵责谁,他摸摸表哥的头慈爱地夸,这孩子脑筋活络,长大会出息。爷爷的态度很令我意外,我勇敢地抬头碰上爷爷的目光,撅嘴说爷爷偏心,疼别家的孩子比孙女多。爷爷看着我眉头蹙了下,张嘴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事后,爷爷对我解释道,咱家规矩你表哥不懂,所以爷爷不能怪他,柚子摘了明年会长,把小孩的心伤了,一辈子会留疤的。
那只未及成熟被捅落的柚,成全的是人间“佑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