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李汉君|痛悼贾云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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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汉君
痛悼贾云厚
人说，庚子年是灾年，似乎真有道理，起码最近几个庚子年都灾祸频仍：1840年爆发鸦片战争；1900年八国联军入北京；1960年全国大饥荒，饿死了很多人；2020年，环顾全球，更是疫病、洪水、山火、地震、蝗虫、雪灾接连袭来。
而这一年，于我个人而言，最痛心的一件事，莫过于老同学贾云厚11月21日（十月初七）阒然离世了。
他是当年我们那个班级五十名同学中故去的第十七名。
七八个头发花白的老同学前去为他送行。
我也匆匆赶回老家，在寒风中向他的遗体告别。
掀开灵衾，见到的，已完全不是我之前印象中的那个贾云厚了。
去年，我几次前去看望他。本打算今年春节后再去的，不想疫情不期而至，阻断了我的脚步；万没想到，再见面，已然是他的遗容了：眉骨高耸，眼窝深陷，两个颧骨只剩下了一层皮……如若走在大街上，我断不会认出他来——唉，这也不怪，人一死，就由“人”变成了“尸”，相貌，自然也是“面目全非”了。
葬礼过后，几天来，我的心情一直难以平复，头脑中老是浮现他的音容笑貌，正如我们班王老师得信后所说：“酸痛！那么活灵活现的一个人，就这么走完了一生！”实在让人感慨良多，无语凝噎！
是啊，时光易逝，人生艰辛，哪个不是三穷三富过来？我想，对于一个人，总应该富贵时看他操守，莫听乞丐妄谈俭朴；手握重权后审其清正，莫听平头百姓自夸廉洁。云厚常说“干活吃饭”，此言若是出自一个工人农民之口，本也无足为奇，但身居要职依然这么想，足见他是一个平民意识浓厚的人；他手中的印绶，从未成为他向人炫耀的资本。
我最初听到他说“干活吃饭”这句话，是在他知青返城后，被分配到食品公司上班的时候。那时我家住在老戏园子东院儿，正是市中心的位置。所以，南来北往的同学，就把我家当作了联络站。那天，云厚到食品公司报到后，就径直跑到我家。但当时我不在。等回来，见桌上放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汉君：
我被分到大猪圈了，刚报完到。明日上班，干活吃饭。
贾云厚 即日
这张条子既让我为他有了工作感到高兴，同时又不免心生感慨：真是世事难料！一个人的命运，常是自己所不能左右的。我相信，我们班任何一个同学都不会把贾云厚与“大猪圈”联系起来。想当年，他可是我们班出类拔萃的优等生！那时候，他不但各科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就是在各项文体活动中，也展现出超群的才能，是校园里的一颗小明星。就说他在校园舞台上出演的话剧吧，真是“深入人心”。记得第一个话剧名叫《小马克捡了一个钱包》，他扮演剧中的“阿飞”。开始，他怎么也演不像，于是就暗地琢磨，注意观察，精心设计自己的动作。后来在舞台上，他手里拿了一支香烟，摇头晃脑地念着台词，配合着脚尖点地、抖腿等一些动作，演得活灵活现，博得了同学们的喝彩。还有一次在乡下演《南方来信》，需要一部电话。但农村没有。他便急中生智，改由他扮演的士兵上台去报告。但说完台词，却不知怎么下台了，只能立正站在那里。饰演西贡警察局长的是邓宪方，他后来跟我说，自己回头一看，见贾云厚站在那里像根木桩子，一张画得又白又圆的大脸，一瞅非笑场不可。于是就临时编了一句台词：“你怎么还不下去？滚！”只见贾云厚立马打了一个立正，说了声“是，局长。”走下台来。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一点都看不出是现编的台词。
我们那会儿虽然只是初中学生，但不少人都已确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不料，一场文革和接下来的上山下乡，彻底粉碎了我们的“少年梦”。贾云厚去了农村，跟几个社员到哈尔滨市郊掏厕所积肥。活脏，人贱，但他却从不抱怨，乐呵呵的性格依旧不改分毫。偶尔回到家和我们见了面，总是说些大粪点有趣的事，而对眼下的境遇，他却说：“没啥，挺好的。俺爹就是个粮库扛麻袋的，也是出大力，他跟我们常说：啥社会儿不得干活吃饭呢！”我想，正是这段经历，使分到“大猪圈”上班的贾云厚很知足，加上他为人踏实，从喂猪的活干起，几年后，就成了食品公司的一把手，而且是商业系统党委委员，局级领导干部接班人。在我们班，乃至全校，他也是同期学生走上领导岗位的第一人。
一般来说，人缘与事业往往相抵牾。人缘好，事业多半无成；事业有成者，几乎都是边缘人。但他却人缘、事业相得益彰。什么原因呢？我想，最根本一条，就在于他待人真诚，坦荡无私，就像他自己说的：“姓贾人不假”。
当年，整个一中的师生，没有不认识贾云厚的，而认识贾云厚的人，几乎众口一词：“那可真是个好人！”口碑极好。他为人处事遵从本心，对人一片赤诚，不装，更不假。他办别人的事就像办自己的事，为别人的事可以放下自己的事。他给于别人的帮助，也总是一视同仁，不分亲疏远近、尊卑贵贱。他在副食凭票供应的年代，当了食品公司的一把手，在能源极其紧缺的时候，他又是石油公司一把手。他一介平民，不靠任何“关系”，打下了自己的一片天地，这中间虽不能说一定经历过惊涛骇浪，甚至险象环生，但那无数个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是怎样打拼过来的，这其中的种种“不易”，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有人说：“岸上不知河里的滋味”，同样的道理，他人之难，我们又能体会到几分呢？
曾几何时，他的权力，成了人们过年过节或者红白喜事不可或缺的一种必需。但他却从不“整事弄景”，几乎有求必应。用他的话说：“没多还有少。”于是，要给儿媳催奶，找他批猪蹄儿的老太太来了；为孙子结婚待客，要买猪下水的老爷子也来了；春季坐水种，拖拉机的柴油不够，乡下来的小伙子怯怯生生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一一满足——“不就是几斤肉，几桶油的事嘛！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他总是这样，对越是卑微的人，他越要格外关照，而这一切，都出自他那一颗悲悯之心。也正是他的热心肠，让他成了朋友、同学、同事公认的家庭纠纷调解员，成了朋友红白喜事的“大知客”。
人不假，人堆儿里，自然就有一股“气场”。无论身处何地，也无论周围有多少人，他肯定是个中心人物。平时如此，酒桌上就更是如此了。他颇有酒量，“酒德”又好，沾奸取巧的事从来不干。他常说：“酒是粮食精，谁喝谁年轻”，“宁肯人喝醉，别让酒浪费，最见不得的就是糟践酒了！”于是，谁喝不了的，他全倒进自己的杯里，替人家喝。而为了给大家助兴，他常要表演自己的“绝活”：背过手去，用嘴叼起一整瓶啤酒，仰脖喝下，时间仅用七秒。据说一家啤酒厂还要找他作广告，他却一口回绝了，说：“咱只图一乐，不为钱。”说罢，哈哈大笑。他就是这样，举止坦荡，言语豪放，从不装腔作势端架子。在酒桌上，他的另一个保留节目，就是把我们班五十名同学的学号，从头到尾背诵一遍，你就是随意从中挑出一个人来，他也能准确无误地说出学号。于是，他又得了“大篓子”这个绰号，夸他记性好，脑袋里面特能装。
他有时跟同学说：“本人惧内”，言罢，总是哈哈大笑。乍听，别人觉得可能是句笑谈，其实不然，他确实有一个惧之三分的老婆。
说实话，关于贾云厚的婚事我了解很少，只感觉他结婚速度特别快：还没听说恋爱呢，就结婚了。至于他为什么偏偏找了一个农村姑娘，他自己说得十分简单：“人家一介绍，俺爹俺娘都说行——那就行吧。”婚后，转年就有了第一个孩子。记得那天，我父亲弄来一条大鱼——那真是一条大鱼，光鱼头就重七斤。我找来几个同学一起吃这个鱼头。找他，却不在家，只好不等他。我们正吃着，贾云厚兴冲冲地进了门。一个同学说：找你你不在家，干啥去了？他说：“从昨黑儿就一直待在保健院了——老婆生了！”我们忙问生个啥，他说是个小子。那时，我们班绝大多数同学还都没孩子，对贾云厚这么早就当了爹，感到新鲜，也很兴奋，纷纷向他祝酒。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但却毫无醉意。很快的，贾云厚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来了，大柱、二柱、大妮儿、二妮儿，一口气就生了四个。我们跟他开玩笑：这不成了高产户吗？你俩要么是恩爱过度，要么是生育能力过强了吧！贾云厚哈哈大笑，说：“都不是。是俺爹俺娘老嫌少，催得太紧哪！”
孩子多，女人操劳就多，唠叨自然也多。我们在贾云厚家，常听他媳妇跟我们发牢骚，主要内容，无非就是埋怨丈夫总不着家，总好喝酒。贾云厚是个外向型性格的人，爱交际是他一大特点，整天有各式各样的朋友围在身边。但家里不管怎样车水马龙，有一条规矩必须遵守，就是媳妇不让他领人到家里来喝酒。非要留下来在他家吃饭的，云厚就郑重声明：不能保证媳妇一定会给客人面子。听说有一次，云厚的媳妇知道了他在邻居家打麻将，就风风火火赶了去，当场就掀翻了桌子。贾云厚站起来跟大伙笑着说：“正好，桌子不翻还散不了呢！不玩儿了，不玩了。各人的小钱各人找，别说赢了没给钱！”还有一次，他答应请同学邓宪方、李景宽和我，第二天（星期天）中午到他家喝酒，并说好了由李景宽下厨做菜。李景宽第二天早早就赶了过去。进了门，只有媳妇在家，而厨房里清锅冷灶，毫无请客吃饭的意思。景宽坐了一会，就走了。中午时分，我和宪方到了云厚家，仍然不见饭菜。直到将近十二点，贾云厚回来了。他显然已经忘记了请客这回事。宪方就说：“走吧，我家离这近，上我家去吃吧。”那天，宪方媳妇炒了四个菜，我们连喝带唠，半夜才散。类似的故事还能讲出一些。他对此也并不忌讳，常主动跟人家说：“本人惧内呀……”说罢，哈哈大笑。但我倒从中看出来，云厚媳妇是个本分、顾家、一心想把日子过好的人。而云厚当着别人的面声称自己惧内，其中不也暗含着一种对媳妇的认可吗？米面夫妻，也许就是这样一种表达方式吧？
我曾对云厚讲过：“你有个弱点，太轻信。”他听了，咧着嘴笑了，说：“确实，我眼睛里没有坏人，谁都是好人。”他的话让我想起了我自己的父亲。我父亲就像贾云厚一样，性格豪爽，乐于助人，诚恳无私，朋友不离身，酒杯不离手。我爷爷曾数落我父亲：“狗戴个帽子也是朋友，吃了多少亏呀！吃一百个豆不嫌豆腥气！”果然，父亲一死，那些昔日酒桌上拉着父亲的手豪言“多个脑袋差个姓”的朋友，顿时都烟消云散了。如今，随着自己已过“耳顺”之年，内火尽消，倒也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以理解的人和事了。特别是在读过了《论语》，知道了夫子的“仁者不惧”，又知道了苏东坡曾言：“吾眼见得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我这才理解了贾云厚“眼里没坏人”，实在是他宅心仁厚，才有这样大的胸怀。而那些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人，眼里又怎会有好人呢？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再见到云厚，就跟他说：“我以前说你轻信是不对的。我没有你那样悲天悯人的胸怀，所以也没有你那样的人生境界。所谓“轻信”，其实不是你的弱点，而是我不识云厚啊！”云厚听了，小孩子一样腼腆地笑了。后来，云厚退了休，自然也是门可罗雀，就连死那天，前来为他送行的，也只二三十人而已，与昔日的车水马龙，对照十分鲜明。我想，这个世界上的好人如云厚者，难道都是同样的宿命吗？
关于他的酒，我和宪方都曾劝过他，要他掌握分寸，切莫误事。确实，云厚在酒桌上，喝得痛快，喝得豪爽，喝得坦荡，完全是“本色演出”。所以，他在朋友中人望雀起，在仕途上也着先鞭。但在他掌握了权力之后就显出了不足：不善谋划，心慈手软。于是有心人就以他“贪杯”作为把柄整他，而别有用心之人，则趁机利用酒场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于是，喝酒，就成了他的一大“罪状”。我曾亲耳听到云厚一个顶头上司的亲属，说云厚只知喝酒，不对领导的亲属格外关照。我问云厚是怎么回事，他简略地告诉了我原委，淡然笑着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不会溜须，只顾按章办事，岂有好果子吃？果然不久就开始了下坡路，由一把手改作办公室主任，再由办公室主任改作一般科员，直至退了休。但就是此时，你看到的，还是原来的那个贾云厚：旁若无人，哈哈大笑。只是在他笑的时候，我发现他两颗门牙因为叼啤酒瓶而被硌去了一小截，两只手也因酒精的毒性而微微有些颤抖，在那颤抖着的左手拇指上，因为老是用它垫着筷子当支点开启酒瓶盖儿，如今已磨出了厚厚的一层老茧……
就是这样一个去留无意的人，如今已然作古了，而他生前，曾帮助过无数的人，也给那么多朋友带来了欢乐。
显然，他有缺点，他不是完人。但谁又没有缺点呢？反倒正因他是个有缺点的人，更让人觉得他鲜活、真实、可亲近。与之相处过的人，无不感觉他“乃我同类”。而他自己，也从未觉得比普通人有些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我望着“炼人炉”高高的烟囱咕咕冒着黑烟，心想，一个人由生到死不过短短七八十年，在人生的舞台上跟头把式，唱念做打，但无论演得怎么精彩，到头来终不过烟消云散，土掩荒丘，不免心生感慨。正如那首《西江月》所言：“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何况我等，后人怕是未必能有时间来“笑谈”呢！
作者简介：李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