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简讲书法:钩裹势和钩努势补充说明
黄简讲书法:钩裹势和钩努势补充说明
黄简 2016年1月21日
一
下面这是什么字?
这是今草「门」字,取之于智永《真草千字文》。
《千字文》有「雁门紫塞」那一句,草书的「门」字就是这样写的。
智永《真草千字文》墨迹本在日本,中国西安碑林有一个刻碑,称为「关中本」,和墨迹本不完全相同,其中的「门」字却差不多:
这是今草的写法,早一点的章草写法是这样的,如索靖《月仪章》:
「门」本来是左右结构的字,章草把左边一半用一点表示,今草不要左边了,右面一半只写横竖钩。这就是草法,将来我讲草书课程,第一件事情就是讲草法。
但风格上,索靖写得比较方,智永写得比较圆,索靖的那个钩,看上去像个趯。
二
使转的概念,是孙过庭提出来的。
他在《书谱》中说:「使,谓纵横牵掣之类是也。转,谓钩环盘纡之类是也。」注意这「钩环」两个字,钩是半个圆,环是整个圈。
那上面智永写的草书「门」字,就是一个「钩」。
但后来「钩」的意思转了,譬如「一竖下面加个钩」,或写「乙」这样的字,这最后的钩,已经不是半个圆圈了。在「永」字八法中,钩已经断下结尾的小小一段,变成了一个独立的笔画,叫做「趯」。
我说过,这个「趯」必须先踆锋,这是「九用」规定的。如果你不做踆锋,那还是钩。如王羲之《兰亭序》中的「亭」字最后一笔:
元代赵孟俯临《兰亭序》,他的「亭」字最后一笔不大对,似乎写成了努加趯。
有一次学生拿临帖作业给我看,我说:「『亭』字下面应该是一钩。」
学生说:「我写了钩呀。」
两个人说得不是一回事,我说是王羲之那种,他写成赵孟俯这种,还说已经加了钩。
「钩」的概念,已经变成那小小的收尾,而不是那半个圆圈了。我赶紧说:「只要一裹就可以了。」
这次她听懂了。
三
竖笔有三个笔势,左边这条是努,这是「永」字八法所规定,所推荐,最为书法家所常用。
中间的纵,「永」字八法给它的评语是「直则无力」,一句话打入地狱。我在影片中几次说,我们写纵,其实也要动手腕,就是「努」缩小动作幅度,不是真的平拖下来的。
这左右两条线都是弯曲的,如果春秋战国的人,可能称它为「勾」,但到了唐代张旭这时代,左边已经叫做「努」,显然是重新命名。「努」来之于弓弩的形象,那右面这一条,理论上也可以看做弓,但总要跟左面的分开来才好。
右面这一条,称「努」也不行,称「钩」也不行,那就要另找一个字,这就是「裹」。
「裹」的意义和「包」差不多,「包」原文为「勹」,《淮南子‧兵略训》:「昔者楚人地,南卷沅湘,北绕颍泗,西包巴蜀,东裹郯淮」,我们至今还广泛使用「包裹」这个词,虽然意义已经和古代有点不同。
四
钩努势和钩裹势,二者名字中都有一个「钩」,这个「钩」是弯曲的意思,不是指下面有个趯。
钩努势和钩裹势,最早出现于《玉堂禁经》,其中钩裹势用「门」为笔势字例,钩努势的图是「刀」字。这不合理,我想了很多年。
我这人有个坏习惯,心中有问题,就老放不下。我口袋中有纸笔,走到哪里,想到什么就写下来,回去贴在当眼处。后来用了iPad,纸条时代就结束了。现在上QQ,跟人说话,忽然想到什么,赶紧下网写。年纪大了,过几分钟转头就会忘记,对方大约被我搞得莫名其妙吧。
十几年前我在讲草书「门」字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想到《玉堂禁经》钩裹势所举的「门」字,原本应该是用草书的写法。
这样原文就是:「一曰钩裹势,须圆而憿锋。罔、闵二字用之。」
但这样一来,另一个钩努势就有问题:「刀,二曰钩努势,须圆角而趯,均、匀、旬、勿字用之。」
均、匀、旬、勿这些字,外框各家都不用努,我所记得的只有褚遂良《雁塔圣教序》「甸」例外。
有三篇文献引起我的注意:
一是《翰林密论二十四条用笔法》,它所记录写钩裹势和钩努势的笔法,正好和《玉堂禁经》相反。
二是元代陈绎曾的《翰林要诀》,明确提出「钩努:勒努趯。」
三是明代张绅《法书通释》,它所举钩努势的笔势,不是「刀」,而是「勹」。张绅把「勹」称之为钩努势,是受《玉堂禁经》的影响,但他已经发现有问题,说:「今案:旬字用此,须下趯与内包点画齐方好,若裹在内则不合作,所以不言裹也。」
这句话什么意思?「勹」下面的趯,要和内部包的点画﹝如「旬」字包了一个「日」字﹞,高低一样齐就可以,如果这一包弯曲太多,把整个日字裹住了,就不好。所以特意叫做钩努势,不叫钩裹势,不准「裹」字出现。
你看钟繇这个「旬」,就是这样的。
张绅心中已经怀疑钩裹势和钩努势名称弄错,所以说了这样一篇理由为古人辩护,但这理由太软弱无力。你说是「包」不是「裹」,好,我认了。但你没有说为什么用「努」,有谁写「旬」一竖下来用「努」呢?
如果你认为「食不裹腹」的「裹」字不大对,最多改成「食不充腹」,也不能乱改为「食不努腹」,跟「努」有什么关系?
到明代李淳《大字结构八十四法》中,明确把「甸句勾勺」这类字称之为「勾裹」,并且说「勾裹之字,不宜用努,若用努,字最难饱满。」
《玉堂禁经》中这钩努势和钩裹势传抄错误,可以确定。
五
从张旭到崔邈、韩方明,我想是不会错的。
《玉堂禁经》是张怀瓘抄来的内容,不是他的发明,到宋代朱长文收入《墨池编》。
朱长文看见了什么抄稿呢?然后再上版刻字,其间还要经过多道人手,只要有一个人弄错,那就变成现在这样的了。
一千年前,大约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老师,那个字例看不懂……」
「哪一个?」
「就是这个…..」
「『门』字。」
「呜呜,不懂,这是什么『门』呀?」
「大门的『门』。」
眼睛一亮:「大门的『门』字,我会写。」
结果写了一个真书的「门」字。
不幸的是,这份手稿传下来了。
我在香港城大讲书法文凭课时,学期终了有理论考试,因为是开卷考,可以带笔记和《历代书法论文选》。
有班同学想出一个办法,把各人的笔记集中,整理出一份最详细的,人手一份,也给了我一份。
那天班长给我时,洋洋得意,说:「老师,我们这次有把握对付你的考试了。」
当晚我看过这份笔记后,第二天紧急通知他们作废,因为错误实在太多,而且有些话我根本没有讲过。
我把他们的原始笔记拿来研究,原来我讲一句话,很多人记了一个开头,还没有写完,我已经讲第二句了,他第二句又记了一半,我已经讲到第三句了。他们整理笔记,把这些伤残句子连接起来,变成我都看不懂的一份记录。
后来我尽量讲慢一点,做了PPT简报,把主要的话都打出来放映。每到一个班,先问谁做笔记最慢,我讲课就看着那个最慢的人,他写得差不多了,我才讲下一句。
过了一段时间,有个女同学带了一瓶汤水给我滋补,说:
「老师最近讲话没有气,这是补气的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