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赵玲珑这一辈子…
邵明宣作品
文/抱璞斋主
从1916年6月6日，北洋军阀袁世凯病逝后，北洋军立刻分裂成直系、皖系、奉系三个军团，其他各地督军也趁机纷纷拥兵自重，形成新的派系。陆荣廷的桂军，阎锡山的晋军，唐继尧的滇军等，相继独立，各霸一方。1928年后，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分别统帅集团军，开始第二次北伐，一致讨伐奉系军阀张作霖。
连年战爭，带给人民的是沉重的灾难。那时庄稼人异常辛苦，身处水深火热之中，面朝黄土背朝天，打下来的粮食，被各路军阀轮番搜刮，所剩无几，只能以糠菜度日。遇上灾荒之年，老百姓啼饥号寒，常见荒野饿殍，情景凄惨。
就在那个年代，1925年的金秋时节，古汴河南岸，赵奚庄赵老三老婆生下一个千金，奶奶为其取名“玲珑"，小于隔壁奚志远家小子振江一岁多。
1931年秋，奚家小子振江开始读书了。在私塾馆里学了《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天天不离口，学得很认真。赵玲珑比振江小一岁，他俩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经常在一起玩耍，过家家，一个当男人，一个当媳妇，泥巴捏个小人当孩子，做小饭，喂孩子，很像大人过日子样。玲珑看振江上学堂读书，也缠着父亲要上学。无奈赵家生活艰难，又是女孩，赵老三不让玲珑读书。但她经常趴在塾馆的窗下，踮起脚跟看着振江读书、写字。玲珑聪颖机敏，在窗下听老师讲学，看着黑板上的字，边读边用手指在窗台上画，几年来，断断续续，认识了好几百个字。
赵振江十三岁那年，庄上的媒婆王大婶，外号小喇叭，到赵奚二家把窗户纸捅破，说振江、玲珑俩都十多岁了，他们形影不离，很是般配，你们两家不如先把他们的婚事定下来。两家父母早有此意，觉得小喇叭把话挑明正是时侯，于是双双微笑首肯。
振江、玲珑自从知道订好婚事后，倒羞涩起来，不在一起玩耍了，玲珑也不到窗下听课了，平时见面脸一红，微笑而过。孩子大了，心理逐渐成熟，青春期的初始时段，再加上订好了婚事，自觉避嫌是人之常情。
奚振江家在赵玲珑家的西院，三间堂屋，另盖三间东偏房，偏房北头后窗正对玲珑家院內，而赵玲陇闺阁在东偏房，西窗下一张小桌，她常在桌上写字，学做针黹。奚家东偏房的后窗，在玲珑看来也是西窗。那窗下振江放着书桌，读书，晚上做功课、写字、做文章都在那书桌上。
振江晚上读书做功课常常熬到深夜，孤灯如豆，摇曳的灯光，照到玲珑的窗前，振江灯光不熄，玲珑也万万不肯早点睡下，她在灯下纳鞋底，准备为振江做一双鞋子。两家大人都进入了梦乡，一对小情人还各守孤灯。有时玲珑见时间太晚了，她便蹑手蹑脚走到西窗下，小声对振江说:“半夜了，该睡觉了！″“好！这就睡。″一声问候，一缕关怀。两情相惜，两心相系，一股甜蜜的味道，在嗓眼里濡濡地滋润着，丝丝地回味着，幸福的脸颊上双双颤放着浓浓的红晕。
就这样，一日两，两日三，天长日久，他们的心靠得更近了，情更深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一次，春节过后，三四天不见振江晚上亮灯，玲珑心里纳闷。于是她跑到奚家院子里，见了振江妈，问道:“大娘，这几天怎不见振江哥？" “噢，他到东庄姥姥家去了，有事吗？″“我给振江哥做一双鞋，不知可合脚？" “哟！丫头，还没过门就给男人做鞋啦！没看错，真是俺的好儿媳妇！″玲珑被振江妈一席话说得面颊绯红，忸怩地说:“大娘，你忙，我走了！″说罢，她一溜烟跑回闺房，把镜自照，俊秀的鹅卵形脸上，柳叶眉下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长睫毛忽闪着，脸上红润润的，鼻翼两侧的两个笑靥眩晕着酒花，心里美滋滋的，万分的自恋，万分的喜悦。
春夏秋季节里，玲珑两条四股花短辫齐肩，辫梢红头绳儿扎着蝴蝶结，水红底色红蓝小花布大襟袿子，鱼肚白色或湖蓝色裤子，配色协调，穿起来精神，走在春风里，飘摆轻盈，简约而又淳朴，俊美而又庄重，虽是小家碧玉，却满有大家闺秀之风。
1938年秋，奚振江到县城读高小了。平日里，玲珑见不到振江，心里怅惘，精神恍惚。妈妈发现了女儿精神不振，问她病了吗？她不回答，两眼愣愣地望着奚家窗户。“噢！我知道了，振江走多天了，你魂也被他带去了。死丫头…"玲珑妈不顾女儿的情面，边切菜边叨念着，没注意一下子切破了手。“哎哟，哎哟！死丫头，都怪你！″“妈，你真不讲理，自己切破了手，怎么怪起我来了？" “死丫头，不是和你说话，我怎么能切破手？不怪你怪毛毛虫！″“不跟你说了，风都赖歪了！″
一个阳春三月的星期日，艳阳高照，风和日丽。玲珑洗完了衣服，把衣服晾在院子的拉绳上后，她欣然地站在桃树下，一手扶着树杈，一手把一枝桃花拢在腮边嗅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细微的娇态被奚振江看在眼里。破瓜年龄，美人伫立桃花下，天仙一般。赵玲珑的美貌仙姿，深深地触动了奚振江，他情不自禁地吟到:
“奚家隔壁赵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仙女玲珑小姐美，
桃花人面笑春风。
好美呀，玲珑！”
玲珑听到振江的声音，顿时魂飞过去:“振江哥，你又开涮我，我哪里美呀？" “你要是不算美，世上还有美人吗？″“别贫嘴了，昨天回来很晚吗？” “是啊，我和东头的同学小彬九点多才到家，那时你们都进入梦乡了！”玲珑走到窗下，隔着窗棂和振江啦起了悄悄话。磁场效应啊，他俩一直啦到大人地里干活回来，方才慌忙撤退。
1943年夏，奚振江下学了。当年秋天，他和赵玲珑结了婚。
1941年，新四军第四师师长彭雪枫帅部开辟淮北抗日根据地，驻军江苏省泗洪县半城镇。在那一二年里，为了壮大抗日力量，开展扩军工作。几个战士到灵璧招兵。婚后十八天的奚振江应征入伍，编在彭雪枫的麾下。
1944年9月11日，彭雪枫不幸牺牲后，上级决定:由张爱萍同志接任笫四师师长。抗日战争胜利后，新四军大部分军力都编入了华东野战军，参加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后，1950年10月，朝鲜战争爆发，华东野战军笫十九路军入朝作战，奚振江也届时入朝参战。
1951年秋，一个灰灰蒙蒙的下午，县民政局的一个同志来到奚家，打开文件袋，掏出奚振江于战斗中壮烈牺牲的公函信件和烈属证。来人说，有这个烈属证，地方上会对烈士家属生活上的困难有所照顾。
奚振江牺牲后，赵玲珑与公婆一起抚养九岁的儿子奚小军，这小军是他们婚后十八天的宻月结晶。一天饭后，婆婆语重心长地对儿媳妇赵玲珑说:“玲珑，你现在就是我们的好闺女，今年才26岁，总不能守空房一辈子吧？现在是新社会了，改嫁吧，没有人会笑话俺，就当是我的闺女出门子，我们也做些嫁妆。″“妈，你怎么忽然这样说？振江是奚家的独根独苗，如今他走了，小军又是独根独苗，我一定把小军养大，让奚家有人继承香火，孝顺二老，为您二老养老送终。从今往后别再提这事了！妈，行吗？″婆婆没有回答，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赵玲珑和公公一起种着二十多亩土地，婆婆在家做家务看管小军，小日月还过得不错。无奈玲珑年轾轻守寡，成了婆婆的一块心病，觉得太亏了媳妇。
正当赵玲珑安心生产，孝顺公婆，安于现状，努力过好日子之际，西陈庄一个人称二流子的光腚汉找上门来，说要娶玲珑为妻。玲珑先是好言拒绝，但二流子不识进退，一天到晚缠着。婆婆说:“大侄子，回去吧！我家玲珑不愿改嫁，她要带着孩子好好过日子。再说你不务正业，爹妈去世早，光棍一个人，半间破草屋，玲珑去怎么过？”
不料二流子抢过话题，忙说:“我可以来你家招亲，改掉以前的臭毛病，好好干话，和玲珑一起养育孩子，孝顺您二老……”
陈二流摆了好多理由，决心要娶玲珑，但终归是剃头挑子—— 一头热。有时索性他不走了，到吃饭时他端起碗就吃，自家人似的。奚家一时拿他没办法。
一天晚上，厚颜无耻的陈二流推门要进玲珑的寝房。玲珑破口大骂，他不但没有丝毫退去的意思，竟然还撞断了门闩，进了屋内。但见玲陇手挥大剪刀，要和他拼命。后来又惊动了公公，老奚头两手端着一把三齿大铁麦叉，陈二流才夺门逃去。这一次，陈二流一直闹到五更鸡叫。玲珑哭红了两眼，早饭也没吃。公婆见状很是疼惜。早饭后，老奚头跑到灵南乡公所，禀明此事，乡里出手将陈二流抓来，进行教育，并说再胡闹，就叫他送进县大牢。自此后，这事才算平息下来。
奚家三间东厢房门留在正中一间，门两则各有一个木棂装的窗户，冬天里边糊上花窗纸，春节时常在窗外贴些剪纸。建房时，奚家准备在后墙南北两间各留一个窗户。按农村习俗窗户是不能对着人家的院子里，这样会窥探人家的隐私。无奈赵奚两家关系好，又加上奚振江和赵玲珑小时玩得很好，赵家勉强同意留一个窗户。于是奚家在北头一间朝赵家院子里留了一个窗户，这在农村情况是很特殊的。未曾想，这个窗户却成了奚振江和赵玲珑私密联系的一个心灵之窗。按理说，原先振江的书桌该放到他家的西窗下，就是为了便于和玲珑联络才放到了东窗下。
成婚时，喜榻南北向靠后墙放在东南角，西窗下放着玲珑的梳妆台。振江牺牲后，玲珑把梳妆台往北移到梁下，把振江原用的书桌移到西窗下。她知道“东窗事发″的典故，她不能再把她心爱的人书桌还放到那个地方。那时放在东窗下是为了方便两人联络感情，此时已非彼时。
窗上边挂着她和振江发黄的黑白底色的结婚照，那相框里有她美好的记忆。从此，西窗下她为全家人缝补衣衫，白日里干地里活，只能夜晚做针线。寂静的夜晚，摇曳的孤灯，玲珑赶做针线活儿，除了儿子在床上熟睡发出轻微有节奏的鼾声外，就是外边风吹树叶唦唦的声音。
西窗下，有玲珑甜蜜的回忆，也有她簌簌落泪的辛酸;有陪着孩子写字、读书的喜悦，也有她孤独守性的痛苦;有穿针引线的忙碌，也有她苶苶发呆的情滞。对于玲珑来说，西窗的故事太多，她情系西窗，难分难舍。
1955年以后，中国的广大农村，先后实行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农业集体化后，社员们一闷头儿在生产队里劳动，这对于玲珑来说，反倒显得爽心，去掉了一家一户千头万绪的农业各项琐事，要知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生产队里干活省事多了，放工后，婆母早已做好饭，到家坐下就吃饭，很轻松、舒心。
1961年，17岁的奚小军初中毕业后，由于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妈妈一人干活，养活不了全家，于是下学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1964年春，小军结了婚，喜房安在东厢房玲珑的房间，玲珑住到了堂屋西头一间。小军的喜榻沿用爸妈的旧榻。农村习俗，说是上代人多子女，唾过的床榻儿子结婚时接着用，会多子多福。
1978年前，小军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改革开放后土地包产到户。那时的小军已经有三子一女，一家七口人20多亩土地，足够小军两把手忙的了。不过他的三个儿子也都十来岁了，假期中可以帮忙做些轻微的农活。
1982年，小军媳妇又生下一个老步儿，农村管最小的孩子叫小坐圈，或是老窝子，这戏称有些大不敬的味道。
2020年，阳春三月，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95岁的赵玲珑，白发苍苍，昏黄的两眼慢慢地眨动着。上天跌跤伤了脚骨，还未痊愈，大曾孙媳妇用轮椅推着她到楼前晒太阳。她安详地坐在轮椅上和娘家侄孙媳妇啦了起来:我这一辈子虽然累，是累了一些——，也值了——，四个孙子，一个孙女，八个曾孙，五个曾孙女;七个——外曾孙、外曾孙女，他们中间有——十一个大学生，——哈哈，值——了——，嗯，嗯——值了！从赵玲珑断断续续地自述中，可以看出，她万分喜悦的满足感，大大冲淡了她人生中无限的苦涩与辛酸。命运往往与人们开滑稽的玩笑，又往往会带给你一股与困难作斗争的勇气，美好的结果给人一种意想不到的喜悦，一种成功、一种收获。赵玲珑满满的收获，是她坚持奋斗，恒心守望的结果。
2021年4月，赵玲珑脚骨伤还没有痊愈，又患了重感冒，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对一个高龄老者十分不利。这老太太一直高烧不止，终因多种器官衰竭而离开了人世，享年96岁。
赵玲珑老太太用她坚靭的精神，守望了她的人生，践行了她的言行，洁净了她的贞节，赓续了奚家的香火，于平凡中铸造了她的伟大。
松柏泣风哭逝者，
白云化雨凝挽歌。
赵老孺人一路走好！
2021.09.21
本文作者抱璞斋主，原名邵明宣，1941年生人，为灵璧向阳中学优秀退休教师，灵璧家园网超级版主，【磬乡文苑】版块版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