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烧饼,一座城市的记忆
雅安市荥经县街市,饮食店铺、特色摊点众多,是美食者的乐土。尤其是这里的地方小吃邵饼子,长久而固执地盘踞在人们的印象里,历经岁月磨砺,走过百年沧桑,在人们的食谱喜好中,已经沉淀为这座城市的集体记忆。
萧伯纳说:“任何一种爱,都不比对美食的热爱真切。”食物不光能饱肚果腹,延续生息,具有物质的本效功能,还可在人群中产生奇妙的反应,同一种水土,培养出了人们相似的口味,即便走遍天涯海角,都是互相指认的熟稔凭证。
荥经人悠闲享逸的节假日,是“邵饼子”第三代掌门人邵明福一家最繁忙的时段。回归故里的人,有的刚下车,急不可待地来到老街,买一块邵饼子,啃一口这咸酥鲜香,才真切感觉回到了家乡的土地,身也归来,心也返转。
辞别荥经前夕,父老乡亲来到店铺外,排着长队,默默守候邵饼子出锅。虽然带不走对故里的万千牵系,至少能将熟悉的味道,带到自己拼搏的异乡,慰藉思念的寸心愁肠。荥经人不仅自己爱吃饼,也将家乡的这份味道,大方地分享给挚友至交。人们娶亲贺寿,招待亲友,即使住在山上的人,宁可走几十里山路,买来邵饼,形成一道菜肴,宴席才能显出特色。岁末新春,邵饼子出炉,立即打包给快递小哥,发往大江南北。
荥经味道的邵饼,口味单一,包装简单,做法传统,没有花哨时髦的元素,饼里甚至没有一点提味的肉馅儿。按照当地传统酥锅盔技艺制作的邵饼,食之香脆,入口化渣,虽饱含油酥,但观之无油,触之不腻手,尝之有油,食之不腻口。无论冷热,邵饼酥松柔顺,缺牙少齿的老人或小孩都能食之,搁放一个月时间,邵饼不馊不坏,依旧味美如初。
邵饼在荥经已有百年历史。七十二岁的邵明福老人身为非物质遗产传承人,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制作邵饼严格按照传统工艺,发孝面、起酥面和子母面。邵氏父子分工协作,其子负责擀面制坯,将一小坨酥面,包入子母面内,匀力捏搓裹揉,反复擀卷翻摊,制成圆形饼坯。邵父掌管“司灶”,将饼坯分批放进炭火的平底锅烙制,待饼坯头面嫩黄成型,立即夹入旁边的烤箱,数分钟后即成邵饼。
邵氏烧饼皆选优质面粉和菜油制作。当年邵明福祖父首创邵氏烧饼招牌,独树一帜,采用上好汉源花椒碾成粉末,与精盐一道混入酥面,子母面包住酥面入心,擀压而成千层之状,食之回味无穷。邵饼靠着质朴本真的滋味,成为荥经人的一道美食,从而享誉百年,无惧时光流转。
庖丁解牛十九年,做到“目中无全牛”,凭靠精神意愿去接触牛的身体,亦能巧妙宰牛。而做饼一干就是四十二年的邵明福,也到了闭着眼睛,就能捏面成饼的娴熟程度。他将漫长的岁月,融入了对饼子世家的传承和发扬之中,将自己一生的制饼情怀与邵饼相系贯通。虽年过七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管刮风下雨,腰痛头疼,他没有一天关门闭户休息。
邵饼是老街不打烊的老店,光阴如水流逝,邵明福不倦不怠,心中坚守的,是对食客永恒的信誉。若相邻相亲的人想吃邵饼,歇了炉火,关了铺子,不是叫人载兴而来败兴而归么?因了这份“永远不让客人失望”的本心,邵明福成为一个每天不摸面团儿,心中就不舒服不自在的老人。年节时遇到客户大宗预订,有时一天做上千块饼,他就通宵达旦加班加点,累到手脚发软也不负所托。
前店后坊的邵饼铺子,其实是旧平房的两进,当街的房间设了柜台,整整齐齐摆放着做好的邵饼,柜台的透明玻璃挡住苍蝇蚊虫,遮盖浮土尘灰,却遮挡不住沁人心脾的麦香。柜台边搁着一叠邵饼的包装纸,是极有历史感的细柔草纸,质韧吸油,伴有一丝青草的淡淡芬芳。
邵氏父子的工作间,摆放着发面起面的长案板、擀面的方案板,一个炭火灶,一个搅面机,两只烤箱。烤箱和搅面机是邵氏父子的“高科技”,其他诸物,都是从邵家祖辈传下来的老物件,他们行的是本家老技术,吃的是代代相传的手艺饭。邵明福承旧而不守旧,对大容量的电烤箱盛赞不已。之前用烘锅烤饼子,炉膛一次顶多塞进十几个,当年途径荥经的背二哥,歇脚喝水排队买饼充饥。烘锅出饼较慢,背二哥等待时间较长,抬头见天色不早,担心天黑赶不到驿站住店,就会露宿荒郊野外,椒盐千层饼再好吃,也咬咬牙转身离开。
曾经的背二哥是邵饼子的忠实拥趸,汗水湿透的衣衫,在摊子前来来回回,留下了对邵饼的念想。在荥经甚至雅安,背二哥是无法抹去的历史名词,他们用坚实的脚步,征服了漫漫长路,留下了无尽传说。
逶迤于茶马古道的背二哥,绕不过大相岭。从荥经新添驿站启程,他们经严道、六合、花滩、箐口、黄泥,翻越大相岭到清溪县,向西经过宜东、三交翻过飞越岭进入泸定,再经磨西到达康定。通往康定,乃至西藏、印度的路上,大相岭像一道蛮横的坎,不知滴落过多少背二哥的热汗。
大相岭海拔3388米,是汉源和荥经的界山,也是四川盆地和西昌谷地的天然屏障。相传诸葛丞相曾在此七擒孟获,平息民族纷争,让人们安居乐业,百姓遂将此山改名为大相岭。茶马古道翻越大相岭的垭口叫草鞋坪,荥经湿润,而汉源干燥,往来的背二哥到此都会停下换双草鞋,草鞋坪由此得名。
“小哥挑担二百三,磨烂肩头和衣衫;磨烂衣衫谁来补,磨烂肩头谁心酸?”若只是负重受累,倒也单纯,可莽莽苍苍的大相岭,除了是马帮和背夫的必经之路,还有土匪出没、兵祸扰客。行走茶马古道,拼的不仅仅是体力和毅力,是磨出血泡的大脚板,在危机重重的生死考验中,走出了一条奇崛的生存之路。
能在惊魂与辛酸中拼出生计的背二哥,其书面释名是“人力背运的背夫运输群体”。他们身上压着茶包、盐巴等货物,一个背夹子,一个打杵子,用原始简单的工具,为着一屋老小的活路,就这样走上了茶马古道。长达数千公里的行脚路线,来往一趟,有的需要耗时半年多,背二哥将自己的年华与精力,抛洒在这条崎岖远路之上,走成了古道一个淡淡的剪影。
如今的茶马古道,背二哥随着历史风烟已经远去。作为一门原始而艰辛的职业,它已衰凋终结,变成书中一个抽象名词。有人赞誉背二哥是西南商道的“生命大动脉”,他们担当得起这个沉甸甸的称谓,茶马古道上的青石板路,被背二哥踩踏得油光发亮,脚底的老茧成就了一双双大脚的延伸,从一个村庄走向另一个村庄,一个山谷走向另一个山谷,在苦行之中认真履行活着的意义。
1903年,法国驻云南总领事方苏雅坐在轿子里,发现身旁经过了一群奇特的苦力者,他们排队前行,每人头戴一顶大草帽,手持一根丁字形拐杖(打杵子),身负一团高大而沉重的包裹。随行仆役告诉方苏雅,这是一群从四川向西藏运输茶叶的苦力。法国领事大为震惊,在日记中感叹:“这些外表无生气、极度贫困的人怎么能胜任这种工作,表现出如此的持久力!”
“十个背哥九个穷,背夹子弯弯像条龙。”生活是真正的大山,不想被它压倒和摧毁,只能咬紧牙关背起重负,方苏雅所感叹的“持久力”,是背二哥长年累月和命运的沉默角力,是为了生活敢于挑战肉身的极限勇毅,是一场脚印连着脚印的艰辛奇迹,既然走上了这条漫长征程,便只能前进不可后退。
在茶马古道,磨损的石头上,还残留着一个个小石窝。这些深入大地肌理的石窝,如同一团团拥挤的麻点,随古道淹没于连绵群山之间,激亢悲壮的歌声不再,结伴负重的背影不再,拨开茅草和野灌,历史就有了最坚实的凭证。这是背二哥用打杵子支撑茶包歇息时,水滴石穿般杵出来的痕迹。两寸多深的小石窝,永远留在了荒废的古道上,见证了背二哥的坎坷一生,也见证了一条古老商道的辉煌繁盛和沧桑退隐。
走过这条茶马古道的背二哥,成群结队,搭起了一条川藏间经济交流的桥梁,身为不可或缺的“桥墩子”,却过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苦生活。
背二哥随身自备的食物,除了一点玉米面、一小袋盐,最受他们欢迎的干粮便是烧饼。荥经县的邵饼子,堪称沿途打尖的“大餐”,椒盐饼香酥可口,原料有菜油和椒盐,既有油水,又补充了背二哥一路淌下热汗流失的盐分。一条茶马古道,将邵饼子几代人和背二哥的悲欢系在了一起。寒冬腊月,每天起早贪黑的饼匠揉摊冰冷的面团,三伏酷暑在炉火前翻转;风吹日晒衣衫褴褛的背二哥,身负重物征服崇山峻岭。当邵饼匠和背二哥相遇,却产生了奇妙的心灵际遇和味蕾反应,舌尖滋味,有了一丝回甘,一缕微甜。
邵明福老人介绍背二哥们购买烧饼的情景时,言语朴实,神情舒展,他并未给邵家饼子贴金,牵引烧饼与名人的渊源。他做了四十多年饼,邵家招牌传到他手里时,背二哥的职业已经式微,但他还是近乎固执地说着他们,说着茶马古道上,用肩背挑起了生活大山的普通人,那些用脚步丈量着人生的平凡人。能做出背二哥认可的面饼,他说是邵家和邵饼的骄傲。
邵明福和众多荥经人一样,对背二哥和茶马古道,都有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怀。一条古道,早已被宽敞平坦的大道所替代,现在杂草丛生,与荒野连成了一体。但荥经人说起茶马古道,神情飞扬,如数家珍。他们不是老古板,感受着时代的进步,享受着道路的便捷和发展的时尚文明,就像盛赞烤箱得力的邵明福,不排斥现代技术,却也永远不忘古老传统,不背弃那段艰难岁月。
荥经古称严道,是“南方丝绸之路”的重镇,为战国、秦、汉时期的军事要冲、边疆重镇,以及输出铜、铁、丝绸、茶叶换取牦牛、笮马等物资的边境贸易大集市。唐宋至明清时,荥经又成为吐蕃茶马互市的主要市场之一,是南方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的重合地。茶马古道是荥经人无法忘却的历史,烙印在祖先的墓碑上,奔腾在他们的血液中。
荥经好几次被战火摧毁,却能浴火重生。让她一次次站起来的,是荥经人用他们的爱和期待,执守与柔韧,化为一砖一瓦,铸成了一座风雨不倒的老城。一块饼,一条路,一群人,一方山水,不绝千秋,连接着一座城的记忆,书写着荥经历史的苦乐悲欢。
乐莫乐兮与君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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