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带给我乡愁

关于美味,人人都有独特的个人理解和偏执热爱,食物所承载的,往往不仅是一种味道,而是味道背后难以忘却的记忆。对我而言,最爱的食物是豆腐,这和我童年的记忆,与我对母亲和故土的思念,息息相关。

豆腐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介于荤菜和素菜之间,说它是荤,它的原料又是简简单单的黄豆;说它是素,它吃起来又有肉的口感。对于农村家庭,这是一道十分难得的美味,一般是家中遇婚丧嫁娶、起屋乔迁、新春佳节等大事,才会专门推豆腐食用。像我这种生长于穷困家境的孩子,哪里有那么多机会和豆腐结缘呢?可我小时候还真有不少机会吃上豆腐,尝到了美味。这一切都要感谢心灵手巧的母亲,她有一手“点豆腐”的绝活,才能给我们兄弟姊妹带来一点小小的福利。

过去在老家,我们吃的都是“胆水豆腐”,需要用卤水来“点”。如何才能“点”得恰好合适,是十分考手艺的,过之或者不及,要么豆腐味道苦涩难咽,要么无法凝固成型。能精准地将豆腐“点”好的人,有着常人难及的天赋,久而久之,四邻八舍遇到自家大事需要宴客,豆腐成了必不可少的一道食品,乡亲们就会提前将黄豆送来,请高手制作成豆腐。

我母亲就是乡亲们公认的制作豆腐的能人。每次看到乡亲笑眯眯地端了黄豆来找母亲,我们几个孩子心里都高兴得不得了。

做豆腐工序复杂,颇为耗时。推磨成浆,这是一桩苦差事。凌晨四点左右,鸡还没叫,母亲就把我们喊起来,赶紧将黄豆磨成浆水。石磨推起来又沉又重,那时我们人小,瞌睡还没睡醒,双手握着推磨杠多转几圈,脑子就开始迷迷糊糊,腿脚也倦倦地停下来,甚至会一边推着磨,一边打起盹来。我和三姐四姐打配合时,她们觉得我年纪小,分配给我的任务,是往磨眼里添加黄豆和清水。这个活不需要太费力,但脑子也要清晰,豆子加慢了,便是转的“空磨”,既白费了力气,还容易伤到磨齿。我稍微大一点,便主动要求和四姐换着推磨,刚推几圈,觉得自己力大无穷;推上十几圈,觉得后劲不足;再推到几十圈时,已经手脚发软,眼前发黑,汗水直冒,累得直喘气。

黄豆磨浆完毕,需要拿纱布过滤出豆腐渣,再下锅熬煮。在煮热豆浆的过程中,我们小小的茅草屋里,满满飘溢的都是豆浆的香气。这种香味非常特殊,它不像草木香那么清苦,又不像肉香那么浓腻,它既淡雅又有一种“膏腴”之感,光是闻这浓郁的豆香味,都能醉了我的鼻子。

豆浆烧开,便是母亲用卤水点豆腐的重要环节。使用卤水到底该遵循怎样的比例,母亲一直没有所谓严格量化的标准。在传统手工制作领域,是否精通一项工艺,需要的不仅仅是“匠人”的勤苦耐劳,还得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悟性”。比如四季不同、冷暖有别、干潮迥然,卤水的用量都会有细微差别。

母亲点卤水,动作从容而均匀,面色沉静、胸有成竹。“点卤”之后,拿一个干净木勺子,匀速往一个方向搅拌,直到豆浆开始出现絮状沉淀物。母亲的动作自然流畅,一气呵成,从来都不会过嫩或者过老,吃起来味道也总是正好。

等到豆腐变得浓稠结成团状时,就可以压豆腐了。压豆腐之前,我总是忍不住从锅里挑出胡豆大一块尝尝。母亲心疼我,知道我一早起床,帮着磨豆腐,连瞌睡都没睡好,就是为了这阵儿能捞一点点未成型的豆腐尝鲜。但我也只能尝这一丁点鲜,母亲说,人家信得过我们,秤了黄豆来磨豆腐,一斤黄豆能制成几斤豆腐,心里哪能没个数?如果点成的豆腐差得太多,又如何向乡亲交代?

我眼巴巴地看着母亲做了这么多次豆腐,从未多尝一口豆腐。母亲将“别人的”和“我们的”分得很清,既是别人家的豆腐,我们就必须守好自己的界限。若是从锅里挑出一坨豆花偷嘴儿,纵是别人不晓得,但天知地知,自己良心知道,又怎会好过?母亲从小就教育我们,即使断针断线,饿死都不能偷别人的东西。现在,面对热腾腾香喷喷的豆腐,母亲依旧严守着她的准则,待我吃了一口解了馋后,她坚决不让我再吃第二口。而其他兄弟姊妹,连尝一尝的机会都不允许。

现在,母亲准备压豆腐了,她先细心地将面上一层水撇弃,将豆花舀进木制的模板中,上面覆了白纱布,盖上锅盖,用小石磨或者砖头等重物压在上面,挤出水分使豆腐成型。

我们为乡亲制作豆腐,所得的“报酬”,便是制作豆腐后所剩的豆渣,能归我家所有。制好的豆腐白嫩鲜香,豆渣就是黄豆磨碎后被滤去了营养的废料,既粗拉拉的,又有一种浓烈豆腥味,与豆腐的美味不可同日而语。听说以前在大户人家,是用这样的豆渣来制作豆饼,喂驴喂牛的。在我小时候,我们一家人常常吃不饱,这昔日喂牲口的下脚料,也成了母亲眼中极为看重的食材,期望能改善改善我们的生活。

我们兄弟姊妹明白这些豆腐的产权归宿,不会奢望这些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豆腐。看着我们含着一丝不甘的眼神,母亲明白儿女心中所想,她能做的,就是尽自己全力让豆腐渣做得更可口:将切得细细碎碎的酸菜炒了豆渣,豆渣立马变成了堪称“下饭”的美味菜肴;或者直接将豆渣煮进红苕稀饭里,平时的酸菜红苕稀饭,因为扑鼻而来的豆香,立马上了“档次”。

记不清母亲帮着乡亲制作过多少次豆腐,我们不知围着石磨转了多少圈,但清楚地记得,母亲站在大锅前气定神闲用卤点豆腐的情景。时间河流迅疾向前,她从一个中年的寡妇人,已经被时光慢慢带走了芳华。至今回想豆腐往事,历历在目,犹如昨日一般清晰深刻。

我家的灶台上,制成了一屉又一屉的豆腐,我从未痛痛快快、完完全全地过足“嘴瘾”,只能尝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这已经是一辈子洁身自好的母亲,对于我是最大的底线了。每一次有人上门来请母亲制作豆腐,我们都怀揣着兴奋与激动,看着白嫩如雪的豆腐被人家笑眯眯地端走,我们幼小的心灵中,又写满了难以名状的遗憾。多想有一天,能大口大口吃豆腐,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当我真的长大了,美味的豆腐,一直成为我的至爱菜式,尤其独爱卤水点成的老豆腐。这种豆腐无论是煮汤还是红烧,哪怕只用清水简单煮一煮,捞起来蘸辣椒酱油,都滋味鲜香,让我百吃不厌。豆腐是中国人的智慧发明,相传是汉朝淮南王刘安,在八公山上炼丹时,偶然以卤水点豆浆而发明了豆腐。一次意外,带来了福泽绵绵的中华传统美食,满足了多少中国人的味蕾,又在多少人的记忆中弥散着挥之不去的豆香气。

当我有机会吃豆腐时,无数次期望能尝出母亲当年的味道。豆腐从未辜负我,豆香盈口时,我眼前犹如浮现母亲推磨或点卤的情形,她没有将神奇的绝活传授给儿子,却将悠远的味道,永久植根于我心间,让我吃着豆腐,如同触摸历史根脉,咀嚼无垠乡愁。

如今,人们讲究快速度的生活节奏,早早以电磨代替了手工石磨,但我依旧固执地偏爱手工磨制的豆腐。它不仅饱含着“匠人”的精神与温度,还代表着一缕缕故里乡愁,游子亲近故乡,看着老家院落被弃置角落积满灰尘的石磨,都会重温那一段清贫但温馨的时光,重温儿时“蹬起八字脚”推动石磨的情景。记忆会像当年从磨盘中汩汩流下的豆浆一般,是那么历历在目,是那么刻骨铭心。

杜阳林,四川南部人,少小贫困,自强不息,以笨拙笔触,开创自我天地。多年躬耕不辍,岁月荏苒,初心难改。愿以有温度的文字,写人生悲欢,呈世间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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