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看戏记
我相信,今天的每一个和戏曲有缘的、有点年龄的人,都曾在记忆中有过这样的经历:懵懵懂懂中被大人牵着抱着,吆喝着,挤在座位上,或者围坐在飘满马粪味儿和旱烟味儿的剧场里,看台 上穿红着绿的人,仰着花里胡哨的面孔,大着嗓门儿、扯着脖子、硬着声气儿地吼唱,看台下那么多穿戴破旧却神采奕奕的人大声叫好鼓掌,看剧场的灯光在明灭中宣告一段故事的开始或结束,看打麦场上守夜用的气死风灯在傻傻的一闪一闪中照亮一些人物的悲欢离合、生死富贵。你开始还只是对你父母长辈的反应感兴趣,疑惑此刻的他们为何在那些嘈杂的胡琴声中全都没了往日的疲惫,没了因为劳苦、因为无望、因为窘迫而对生活生出的怨恨和叹息;疑惑他们的脸孔何以会有过年喝酒吃肉后才有的光彩;疑惑每个人为何会在刹那间变得那样美丽起来、生动起来、活泼起来,每个生命都在一瞬间伸开了腰、扬起了眉、昂起了头……渐渐地,你不关心台下的人了,因为台上的那些人开始吸引你了:那些由于吊了眉眼而显得格外妖冶也格外摄人心魄的女角,那些一说话就点头哈腰、酸不溜丢的年轻的小哥,那些架枪举棒、口里胡喊乱叫的人,那些把胡子一抖一抖、好象得了癫痫的老头,那些手里拿着一把旗子能一口气翻二十个跟头的匪兵甲敌兵乙,还有那些因为蒙受了冤屈而苦苦哀告的过程,那些历经千辛万苦才换来的团聚,那些好人得了好报、坏人被砍头示众的结局,那些头一天演了一本、要等长长一夜才知道后边故事的悬念和期待……它们都长了钩子,将你渐渐包围、缠绕,让你逶不过气来,就象菟丝子缠住幼嫩的、毫无防备的豆荚,就象春天头一茬韭菜在你没注意的时候就长满了你心灵的旷野。你对他人的变化不以为然的同时,你不知道你自己也和往日的不一样了。你一下子成长了好几岁,你心里的某些蒙昧瞬间被启开,小胸脯里顿时亮亮堂堂、开开阔阔的。
这就是戏曲,这就是你小时候关于戏曲的记忆。看过的戏名和故事可能记不完全,但是剧场和剧院那些味道,会永久的刻在你的生命中。你知道,所谓的民族文化“根”,也不过就是气味和感 觉的袅袅娜娜、缭绕不断……
我对这样的气味和感觉,记忆深刻,刻骨铭心。
我生在宁夏一个叫贺兰的小县城。背靠贺兰山,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河套平原和四月份才能听到噼里啪啦化冰解冻的黄河。绝对丰衣足食的一个地方,却也流行秦腔这种来自苦寒之地的剧种。据史料记载:秦腔又称乱弹,源于甘肃。母剧为西秦腔。它流行于我国西北地区的山西、甘肃、青海、宁夏、新疆等地。因其以枣木梆子为击节乐器, 所以又叫“梆子腔”, 俗称“桄桄子”(因以梆击节时发出“桄桄”声)。清朝康熙年间秦腔就已经发展成熟。待到乾隆年间,魏长生已经把秦腔唱得满北京轰动了。秦腔唱腔为板式变化体,分欢音、苦音两种,前者欢快愉悦,后者悲愤凄凉,一 声拉长的哭腔能把地头割麦插禾的村妇的眼泪逗下来。秦腔的表演朴实、粗犷、细腻、深刻,以情动人,还带点儿夸张。秦腔因其流行地区的不同,流派分为四种,有东路秦腔(老秦腔、东路梆子)、西路秦腔(又叫西府秦腔、西路梆子)、汉调想桄桄(实为南路秦腔,又叫汉调秦腔、桄桄戏)以及流行于西安一带的中路秦腔(就是西安乱弹)。其中的西路入川后成为梆子。东路在山西为晋剧,在河南为豫剧,在河北为梆子。秦腔可以算是京剧、豫剧、晋剧、河北梆子这些剧目的鼻祖。
行在秦川八百里,处处有秦腔的咿咿呀呀、高亢悲苦。陕西老杆儿不把唱秦腔叫“唱”。叫“吼”,一个经常用来形容动物呐喊的象声词,把黄河边上和黄土高原上的婆姨汉子们面对缺水少雨、靠天吃饭的悲苦形象地展现出来。大约同属于西北地带,而且宁夏南部山区和陕西的三边(定边、靖边、榆次)又是比邻,因此,秦腔在宁夏也就有了厚实的根基。至少,我父亲那一辈,人人都能来上一段。迎着斜阳走在广袤的平原,或者赶着马车走在贺兰山夹道,不期而至的,就有大秦之音悠悠远远的飘来——
秦叔宝将身儿当街站定
叫一声过往客细听分明
自幼儿失双亲无依无凭
全仗着好乡亲养大成人……
这声音被塞北的风吹的恍恍惚惚,听了叫人只想掉泪。正赶牛的汉子听了,心里会那么一酸,身子会突然那么一软,手里的鞭子就有点捏不住了。
我们小时候能看到的秦腔有两种。一种是业余的,是农民自己组的班子,演小戏,也演大戏, 像《秦香莲》《周仁回府》什么的。一般都是在农闲季节,也卖票,但更多的是收粮食和布票。于是演出的时候,经常能看见成群结队的媳妇们肩上扛着半袋子粮食在路上走。这些班子里,最著名的是一个叫黑子班的,班主就叫毕黑子。本名肯定不叫这个,但是因为人生的面黑如炭,扮演包公都不用化妆,所以就被叫了这个名字。说起来,他还是我家一个远房舅舅,所以,他看见我不买票,从后台帐篷的破洞里钻进场子也不拦我,顶多踹一脚。毕黑子唱戏很有工夫,据我父亲说,他的那条嗓子又高又亮又厚实,而且特别听使唤,连着几个白天晚上可以不歇晌,一点事儿没有。市秦腔剧团的专业演员都还向他取过经。每次唱戏前,毕黑子都要表演一个绝活:在粱上放一碗水,他站在梁下,眦着眼,抱着腹,腿一挫,脚一踩,猛的一张口,一声长音炸出,穿云裂帛,震耳欲聋,那碗水应声而落,碎在台上,顿时喝彩声从四下里响起。那清脆的碎裂,是毕黑子的噱头,也是开戏的信号。紧接着,一阵紧锣密鼓,戏这就上演了。在我的记忆中,毕黑子只有一次砸了。他站在梁下,怎么喊,那碗水也不下来。我们哄堂大笑,毕黑子黑如墨汁的脸孔显出了难得的红来。后来才知道,是和他们同时搭台唱戏的另一个班子做的手脚,他们在碗底涂了蜂蜜。
黑子班虽然有毕黑子的不坏金刚嗓儿,但终归是个草台班子,不规矩,也不那么严谨。台上的演员都是毕黑子家族的亲属,演出中开小差成了家常便饭。于是,经常能看见这样的情景:老包断案正到紧要处,自个儿抒完情了,喊一声:嘟,那秦氏香莲——把眼往台下一瞪,糟了,跪着的秦香莲不见了。一瞅,在帐篷外边上叼空喂孩子呢。于是,包大人会大叫一声:兀那香莲,胆敢擅离公堂,还不速速转来——这边厢,香莲边回答着边慌忙系好纽扣。再回到台上重新跪下听审,脸不变心不跳的,真是乱极了,但也智慧极了。
市里来的专业团就是另一番景象了:认真严谨不说,剧目也是一天一换,不带重样儿的。“人家那脸儿勾的,青是青白是白,那叫一个干净”——我父亲这么评价。给人家厂子当厨子的父亲总 以为是自己用大马勺在养活所有的人,所以总是一副忿忿然、牛哄哄、舍我其谁的样子,能这么夸奖人还真不多见,从中你可以知道,市团的玩意儿有多么地道。而且,最与众不同的是人家卖票, 卖真正的票,收真正的钱,而不是收高粱、玉米和大豆。这可要了大家伙儿的命了。庄稼人哪有那么多闲钱去犒赏眼睛和耳朵啊? 没办法,就挨着戏棚根儿上听蹭戏。不几天,背阴的旮旯里就挤了不少人,边听边唠边评价,比棚子里还热闹。眼瞅着场子里的人都跑外边来了,剧团领导就想损招儿,专挑武戏演。这一下,外边的人只听见里边的锣鼓家伙点噼里啪啦的敲,戏迷们被痛打了似的喊,演的什么一概不知。不出两天,全乖乖掏钱进去了。剧团和观众的斗智斗力暂告一段落,继续的是个别人的小伎俩:我有一个远房姑妈,人称小南瓜。人长的圆圆实实,很聪明。她看见剧团卖票的是那种用压纸刀裁出的彩纸做的,一周七天每天卖什么颜色的票都有规律。于是,在家里依样儿裁好纸。折成一团。到了戏棚门口,乘人多马乱的时候,往看门人手里一塞。等对方醒过味儿来,她早进去了。我这个姑妈天生是个戏痴,一听有戏下乡,眼珠子都红了。可是造化弄人,让她嫁了一个一听戏就头大的丈夫。他俩的分歧、争吵及至打架,几乎全是小南瓜姑妈看戏耽误家里的事情而引起的。年轻时,姑妈还据理力争,年龄渐长后也就懒得斗嘴。待戏开演的时候,她也不赶着了。她来到院子的葡萄架下,靠着枝蔓,侧着耳朵静静地听。这个时候,乡村的夜晚是寂寞懈怠的,漫无边际的黑暗遮蔽着一切,悠悠远远的鼓乐和吟唱,隔着田野,穿越村落,飘摇而至。没有人会去理会一个农妇的感受,而她也不理会别人的感受。她就这么痴痴站着,直到月儿西沉,曲终人散。
戏剧最终给了小南瓜姑妈一个善意的结尾:前年,在她六十岁时,她等来了丈夫的去世,也等来了重新开戒看戏的美丽辰光。这么说姑妈好象有点居心叵测的意思,好象她活着的全部目的就是为了等待丈夫翘辫子走人。肯定不是这样。但在我看来,为看戏的权力而战,让小南瓜姑妈的一生津津有味、有声有色,有了一般农村女人不曾有的精彩和丰富。遗憾的是,权力到手了,很多剧团 也已经关门歇业,只在正月十五赶庙会的时节唱那么两出。中国的许多地方戏终于又走回到最初的雏形阶段——唱庙会、赶堂会、吃死人饭、挣婚丧钱。小南瓜姑妈就等着,终于到了庙会这一天。也终于等来了我们的市团。那一天的戏是《三滴血》,秦腔的看家戏,说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大老婆为霸占家产陷害小老婆及其子女的故事。等小南瓜姑妈不爱看戏的媳妇从睡梦中醒过来时,发现婆婆已经去世了:她就那么端坐着,眼睛瞪着戏台,脸上浮着笑——我想,那一定是看见剧中人苦尽甘来、终得团圆的笑。
一出戏,等了半生,隔了生死,人生何其快也!
我小时候看戏的经历和体验与小南瓜姑妈无关,而是全部来自父亲。父亲很爱看戏,而且每次看完都能评头论足地说半天,谬论和真知灼见各占一半。比如,父亲会对着一出悬念层出不穷的戏指手画脚说:这样的戏一点也都不高明。你把底儿早交代出来,观众才好踏下心来听演员唱戏。现在这叫什么嘛,搞的象侦破电影,一会儿出来一个事,一会儿死一个人,紧张死人了。再比如,父亲会指着台上一个拿腔捏调的演员说:这个人,说话的时候撇着官话(普通话),唱戏的时候用的是土话,咋听咋别扭……诸如此类还有很多。跟着父亲看戏是尴尬的,他出言无状的时候连我都羞于承认是他生出的种儿。但更多的是快乐:因为清晰明了——场次之间换景之时,他会给我讲下一场的主要内容——那些戏、那些人早装在他心坎儿里,跟朋友似的,熟悉而温情。对于儿子,他是在讲述,也是在与心里的老友快乐的重逢;而且看戏的时候父亲特别舍得花钱,在那个破败的戏棚里,鱼皮花生我没少吃。如果还要找快乐的原因,那就是:每当武戏开打、前排观众站起来喊好鼓掌的时候,父亲都会把我架在他脖子上。我看到的是一排排森林般的手臂,在尘土飞扬的戏棚里激情舞动,烟雾缭绕中,一切是那么的朦胧、不真实,又是那么的鲜活、实在和饱满。从小到大,与父亲最为亲密的接触,也就是在这戏棚里被他举在肩头的一刻。
我记事的时候,戏曲的幸福时光还没有过去。文革刚刚结束,古装戏和历史剧这些牛鬼蛇神又都见天日,一时间,戏台上姹紫嫣红很是热闹。宁夏京剧团当时在全国都是响当当的,有中国京剧四团之称。著名老生李鸣盛和一批优秀的被发配到边疆支援西部文艺建设的角儿们在那儿挂牌。父亲带我看过他们的《卧龙吊孝》和猴戏。在我印象中,《卧龙吊孝》是最没意思的一出,一个白头发老头咿咿呀呀地唱个没完没了,最后,连戏迷父亲都没了耐心,他说:要论唱,这京剧比不了秦腔,太闷,太死板,太讲究,一点儿也不活,能把人憋死。啥时候也象秦腔那样吼着唱,把人的五脏六腑都唱酥了才好。儿啊,你坐这儿别动,我去买包烟——
那场猴戏是我和宁夏京剧团缘分的开始,也是终结。那天晚上,两个演员在台上打斗时,一个用手中的刀把另一个的鼻子给磕出了血;紧接着,一个小兵丁翻跟头的时候,为了抢好儿,稍过了点劲,摔在台上起不来。一时间,观众闹,剧团急,大幕急急落下,戏剧草草收兵。自此,京剧团再没到我们那儿演出过,说是那地界儿太邪性,专整姓“京”的。
80年代后的中国戏曲很快陷入了危机,那方曾给我们带来太多欢乐的戏台,也久已闲置不用了。80年代中期那会儿,在戏台的基础上建了礼堂,像模像样的。有人承包了放电影,没几天也关门了事。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小学校在开联欢会的时候,组织一帮小孩在上边跳跳舞而已。在去年父亲病危的日子里,我常常要去商店里买东西,其间,必定路过戏台。有一天就停了下来,走近了它。看着当年的戏棚被一个青砖水泥的怪物取代,看着那些已经变成了木制椅子的落满灰尘的座位,看着礼堂旁的高大白杨树上那行当年被随手刻下如今已经长大变形了的字迹:白蛇传、秦香莲、三请樊梨花,某某和某某在看戏的时候拉手耍流氓……心里不由一酸。那些关于看戏的经历全都奔涌而来,如潮水般,如朔风般,如耳语般,那么急切,那么清晰,那么不容怠慢,如一曲急煎煎的牌子曲般,踉跄着扎进我怀里,钻进我心里,跳在我血里。父亲那曾经健壮的身影、那无所顾及的高谈阔论、那站在人后高举着我的情形,在这一刻,全都击中了我,令我猝不及防而又温暖无比。
父亲去世前的几个月,我其实带他去看过一场戏。那是春节,银川市秦腔剧团正好对外演出,是在市里正规的大戏院。为了让他知道今天的戏曲发展,我特意挑了一出现代戏,描写农村改革的,还获过一个什么奖。那天他看的很认真,脸色平和的近乎安详,再没了当初的神采飞扬。看完后我问他感受,他想了半天,说,不知为什么,现在的戏不象以前那么好看了。
那,要不再看别的? 我说。
父亲摆手:算了,都一样。
我想我犯了个错误:在这些所谓的新戏里,再没有父亲的老朋友了。那些他藏了一辈子的戏台上的人和事以及人生、以及命运的最朴素的感悟,已经永远的留在了当初他们分手的地方。父亲想要一次和老友重逢的机会和契机,我竟没有给他。我持有的理由仅仅是:我是个所谓的专业戏曲工作者,我有资格可以去指导作为戏迷的父亲去接受最新的戏曲态势,不管他是不是从中感受到快乐和幸福。
这种错误其实还不仅仅体现在我对父亲的这次看戏安排上。由于工作的缘故,我有了很多看戏的机会,也有了很多去评论别人作品的机会。每次不管在事前怎么提醒自己不要草率,不要口无遮拦,但是还是常常会说错话。那一个时刻,当我坐在座位上,喝着人家沏好的茶,对着人家的剧本人五人六地滔滔不绝,我会忘记自己对自己的约定。事情结束后,想想自己的言语,再从作者的角度去考虑一下,忽然觉得自己所据的言之凿凿的理论也许本身就是一种错误,我拿着自己的一定之规和既定标准去衡量和匡正所有作品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幼稚。真诚的态度磊落的心态并不能避免自己伤害着一些人,伤害着一些作品中那些最为难得的鲜活的和原始的东西。这时候,父亲的影子就会出现在眼前。他对着舞台旁若无人的指点,他谈不上高明却绝对真实的感觉,他只需要对自己的内心负责任的表达和反映,都是那么坦率和可爱。比起他,搞专业的我,并不高明。
而且,最糟糕的是,评论搞久了,规矩也多了,人也跟着僵化。我已经不可能回到一个普通戏迷的位置和心态上,去与舞台上的人物同悲共喜,去与戏中的角色感同身受。我不自觉地跳出来, 带着自己不易察觉的挑剔、批判的目光看舞台上的一切的高明与低下,结果往往是:不是在欣赏,而是在挑衅。这个过程是痛苦的,甚至是恶毒的。开始,需要我们评价的作品我这样,后来发展到不需要评论仅仅观摩的作品我也这样。整个看戏的过程突然间那么的了无生趣,曾经那么易于感动的心此时冷静得象个猎手,整个肢体不动声色。我成了一个味觉退化的食客,品尝成了一种惩罚。 我终于明白:爱好一旦成为了职业,成为了谋饭碗、填肚皮的手段,就成了痛苦。旁观的乐趣被拦腰斩断。
这个时候,我让自己停顿下来,看周围的人群,看他专注的表情,听他们会心的笑声,我会愉快起来。我会骤然间想起小时候,在父亲肩头看到的那森林般舞动的手臂,那些在烟雾和汗味儿中朦胧、饱满的戏台……
它曾给我带来多少欢乐啊。
(原载《大舞台》艺术双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