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坪迷踪(4)
四
沙窝子是个小村,有一二十户人家,迤迤逦逦散居在天华山下。天华山距佛坪县城约十公里,傲然挺立,雄伟高大,晴天满目葱茏,阴天云雾缭绕,是秦岭山中有名的药山,盛产党参、山茱萸、天麻、金石斛、猪苓等野生中药材,尤以山茱萸和党参品相好药效显著而闻名。1935年春,徐海东、程子华带领的红二十五军在转战宁陕、洋县一带时,曾到这里做短暂休整,就地处决了几名反动分子,还刷写了“没收地主阶级的土地,分给穷人耕种”的标语。当年夏天,红二十五军再次从马召越秦岭攻克佛坪县城,在此举行了中共鄂豫皖省委常委会议,审定了去陕北与红二十六军会合的战略决策。
彼时的红二十五军军部,就设在小溪边一家破落大户的家里。据说这户人家姓程,因为宅院风水好,在清朝出过一位四品大官。后来程家败了,又有人说宅院风水不好。可见风水这种玄学,也不能尽信。前些年原址新修的红军纪念馆,试图保留红军驻扎时的原貌。几栋矮小的房屋,一众红军使用过的枪支农具雕塑,仿佛向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们述说战争的艰辛,时居无定所,常虑隔日粮,刀枪冷酷,热血贲张。唯有一座“红军桥”,架在小溪上,上面还盖了防雨的顶棚,肯定不是当年模样。
在红军纪念馆没有找到任何黄幺娃的信息,我们有点失落。出来后瞥见路边有几架水车,突兀地竖在那里,比较扎眼。水车为木制结构,有两人高,涂得有些老旧,与周围的翠杉修篁不大协调。倒是坐在水车旁的一位老者,让大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老者满头银发,脸膛黑红,穿了一身略微显旧的蓝中山装,正悠闲如神仙般抽水烟。水烟差不多成“绝唱”了,我们一行只有我和一位搞收藏的以前见过。旧时管抽水烟的人叫“水烟客”,多少带有一些“闲汉”的意思。如今这老人年事已高,“从心所欲”,显然不能轻蔑视之。但见他手里那把黄铜做的水烟壶,大面明光发亮,旮旯褐绣斑斑,说明这物件传承有年,却又保管得很仔细。想收藏的同伴对这快成文物的玩意儿,一把玩就爱不释手,有强烈求转让的愿望,但试探几次,主人只嘿嘿作笑,用手指比划自己七十八岁,大概想随身带走,也只好作罢。君子不夺人之爱嘛!
没想到这位老者所了解的黄幺娃,竟是另外一个版本。他说自己没见过黄幺娃,但他父亲比黄幺娃小几岁,俩人也认识,生前跟他提过。黄幺娃人很精明,胆子也大,从十七八岁就开始贩山货,常年奔走于袁家庄与马召之间,后来娶了媳妇,也带上了他的小舅子赵崇普一起跑。当年之所以给红军带路,是因为把穿得跟叫花子一样的红军当成了落难的绿林。黄幺娃干过绿林,他父亲也干过。山民孤单,无依无靠,官家够不上,就得投靠一个山寨罩着。生活所迫嘛!干过绿林的人,对落难的绿林有一种本能的同情。加之红军当时连买吃食的钱都紧张,却出了两个大洋的脚钱,绝对是大价了,黄幺娃他们倒腾一冬天才能挣得。
按照江湖上的规矩,黄幺娃是先支了两块大洋,才答应带路,临行前把大洋交给了赵崇普,千叮咛万嘱咐,路上要藏好,一到家就交给姐姐。黄幺娃进山后才知道这一队人马是当局围剿的“共匪”,给他们带路犯的是杀头之罪。但他是个讲义气的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开弓没有回头箭,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赶。每逢路过人家,他都用布把脸蒙住,碰上打土豪,他就躲在竹林树丛,生怕被人记下面孔。
带路的营生完事后,黄幺娃急慌慌赶回家。一听媳妇说不知大洋之事,当下就火冒三丈,遂携着媳妇去索要。赵崇普往墙根一蹲,一口咬定被土匪抢了。黄幺娃追问是哪股土匪,他又支支吾吾,说不出子丑寅卯。于是两家四口吵在一起,日娘带老子,越骂越难听。骂了半晌分不出高下,照山里规矩就得拳头解决问题。人在气头上,下手没轻重,黄幺娃三锤两棒子就把赵崇普打死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袁家庄虽小,毕竟是县城,街上住有几十户人家,一听说死了人,都跑来看热闹,也有偏向赵崇普的,也有偏向黄幺娃的。偏向赵崇普的跑去报官,偏向黄幺娃的撺掇他逃跑。正是乱屁哄哄的时候,赵崇普媳妇娘家的人赶到,一阵乱棒又把黄幺娃打死了。赵崇普昧下的两块大洋,被媳妇娘家亲戚人吃马喂,两天就踏撒得干干净净。到头来人也没了,钱也没了,亲戚之间走动的路也断了。后来官司判的斗殴,也就不了了之。两家的女人先后改嫁,自此杳无音信。
我们不知老者的故事真实性有几成,却都有些愕然。为了两块大洋搭上两条人命,不是愚蠢,而是极度愚蠢。大家议论纷纷,觉得人一旦把钱看得过重,就没有底线了,什么亲情友情,到了钱跟前,统统都会变成无义无情。老人似乎没在意我们这么激动,继续抽他的水烟,布满沧桑的脸上毫无表情。他的腮帮猛地瘪下去,烟壶里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响声,然后腮帮一鼓,嘴里喷出一缕白茫茫的烟雾。一位老山民对生活的享受,似乎就浓缩在这一瘪一鼓之中。透过袅袅的烟雾,能看到来自天边的一抹血色。那血色狰狞暴戾,充满愚昧、荒蛮、野性与丑恶,使得人与生俱来的同情与怜悯,顷刻间消失殆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