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秋天,这样的月

现代人的中秋,是真实的喜悦,由一饭一蔬做底色的俗世喜悦。

又到了明净如画的秋天。

空气和煦干爽,秋阳明亮又冷静,温暖又节制,桂花树的叶子愈见深绿,花苞鼓在枝头,香气就要迸出来。在秋日的午后沏一壶茶,茶水滚烫,茶香醇冽,就这样对坐而饮,秋风浮过,瓶中的百合花已风干,枯脆花瓣簌簌落在案头……

秋天是白描的,一笔一画,眉目清楚,远山明净,秋水微澜,芦花初白,使人起了远意,动了愁肠。秋天是丰盛的,五彩缤纷,香气四溢,它为人间供奉了果实,石榴、老菱、新橘、肥蟹、秋梨,秋蝉声声仍在,人浸在桂花香气里……秋天这样好,秋天已足够丰盛,它不需要人间的供奉,是它一直慷慨地供奉着人间。

秋天的月亮,也好。丰满属于秋天,萧简属于秋天,月亮也属于秋天。

明月千载,写月亮的诗句那样多,我最喜欢的,是苏轼在《记承天寺夜游》中写的月亮,“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庭下如积水空明,竹柏影成了水中的藻荇交横,是月色成就了水色,是月亮让这一夜成了古中国最美的一夜,也让何夜无月无竹柏的感叹成了千古一叹。这是深秋的月亮,高远,简净,如水晶如琉璃,是秋天的萧简与闲适成就了月的高古,让承天寺的月夜变成了一幅古画。

比起深秋的月,中秋的满月则有另一番气象万千,这一轮满月蕴藏着盛大和圆满,也蕴藏着圆满之下的怅惘与离别。中秋闪烁着月的光泽,古老而新鲜。

乾隆庚子年中秋,苏州人沈复病初愈,携新妇芸娘及幼妹前往沧浪亭赏月,“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着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其夜幽雅清旷,正如明月清波,映刻芸娘心怀。及至芸娘临终,还对这一个中秋之夜念念不忘,她说,想和夫君“布衣暖,饭菜饱,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做一对烟火神仙。《浮生六记》的这个中秋,是但愿人长久,却是一说便错。明月高悬,它是人心的庙宇,安放着人间的期待与失落,欢聚与离别,甜蜜与酸楚。

明人张岱在国破之后忆及前尘往事,写过一个闰中秋,“月光泼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夜半,白云冉冉起脚下,前山俱失,香炉、鹅鼻、天柱诸峰,仅露髻尖而已,米家山雪景仿佛见之。”这样清如水、明如镜、白如雪的中秋,又成了一个绝美的永恒,这是富贵风流的公子笔下的回忆,撇开繁弦急管,只留“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东京梦华录》里孟元老写北宋的中秋,则是鲜花着锦的沸腾,“中秋节前,诸店皆卖新酒,重新结络门面彩楼,花头画竿,醉仙锦旆,市人争饮。至午未间,家家无酒,拽下望子。是时螯蟹新出,石榴、榅勃、梨枣、栗、孛萄、弄色枨橘,皆新上市。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丝簧鼎沸。近内庭居民,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闾里儿童,连宵嬉戏,夜市骈阗,至于通晓。”古人与天地自然相接,尚有一副好脾胃,方能这样去消化这天地间的良辰美景,豪掷这四时佳兴。越往后,则越发虚弱潦草,月亮也老了。

现代人的中秋,平庸自是平庸得多,喜悦则也是真实的喜悦,由一饭一蔬做底色的俗世喜悦,依旧有属于生活的拙朴与敦厚,是小户人家的眉眼,耐摧折。

吾乡日子过得粗枝大叶,没有供月这样的古风,但我在银幕上见过一次。电影《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中,木匠老马去女儿家过中秋,在这个月色朗照、虫声唧唧、支着瓜棚豆架的西北农村小院里,老马的女儿摆了一桌贡品,燃上线香,供了月亮。铺着花花绿绿塑料布的小方桌上印着一个福字,桌上堆着一盘盘花馍、月饼、切花刀的西瓜,贡品挤挤挨挨排在一起,敦实、俗丽,节日被过得朴素而热忱。

精致的生活自然是在江南,精致的节日也要到江南去找寻。譬如苏州,鸡头米与桂花,大闸蟹与陈酿,莼菜与鲈鱼,这些倒也不必说了。苏州的肉月饼,小小一只,汁水滚烫,香气四溢。有一年中秋,吾师陶文瑜向老点心店订购月饼,打字时不小心多打了一个零,把一百只打成了一千只,点心店欢快地开了工,陶老师只好求救于朋友圈,于是,一千只月饼顷刻而尽。一只肉月饼吃出了陶老师的漫不经心、广结善缘与牛皮哄哄,也算是难得的中秋轶事一件。如今,买肉月饼的人已在泉下,吃不吃得月饼则未可知了。

天上大风,明月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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