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坝插队生活杂忆
四十年前我是湖北省实验中学67届高中毕业生,按照当时的政策属于上山下乡对象。虽然本人不情不愿,也曾经想尽各种办法要留城,最终还是被下放农村达四年之久。光阴荏苒,弹指一挥间四十年过去了,但四十年前下乡的种种情景,依然不时浮现脑海,宛如发生在昨日一般。兹记述印象深刻往事三则如下:
牛屎汤
我们插队落户的地点是位于江汉平原边缘的湖北省京山县宋河区晏店公社。湖北是中国著名的鱼米之乡,京山又是湖北的主要稻米产地,被誉为湖北的米仓,生活水准在中国农村中当属中等偏上。虽然我们对农村的贫困早有心理上的准备,当地的贫困程度还是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料。走进村子,远远就闻到牛屎的臭味。村子里房子全是土砖盖的,没有电,也没有任何机械。如果不是墙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之类的标语,恐怕与古代的村庄没有任何区别。
更令我们惊讶的是村里竟然没有水井,吃水都是从一口水塘里取用。水塘边拴著几头牛,牛的排泄物就直接流进水塘。村民从水塘里挑水倒进水缸,不加任何处理就直接饮用。我们总觉得水中有牛屎的味道,不敢直接饮用。我们到镇上买来明矾,放进水缸将水澄清,然后用锅将水烧滚,放凉了再饮用。即便是这样,我仍然觉得水中隐约残存著牛屎的味道,戏称这种水为“牛屎汤”。每天放工回来,大家口渴得要命,抱起“牛屎汤”就猛灌,久而久之习惯成了自然,就不再感觉水有异味了。
邻村有位漂亮的上海姑娘,年方十七,原本是分配到黑龙江农垦兵团的,因为怕冷,选择下放湖北农村。她下放前从未到过农村,根本不知道农村是什么样子。刚来农村的头两天,她觉得处处都有牛屎的臭味,空气中有,水中有,饭菜中也有。她因此不敢吃饭,也不敢喝水。两天以后,实在熬不过了,也只好吃“牛屎饭”,喝“牛屎汤“了。这位上海姑娘后来成了我的另一半,并与我一起来到美国。
炳娃的笑容
我们插队落户的村子叫小章湾,村里多数人家都姓章。全村数十户人家中,最穷的要数我们的邻居章德新家了。章德新大约三十出头,长得人高马大,但为人本份老实,毫无心机,因此常受人欺侮。他因为穷,没有姑娘愿意嫁给她,只好娶了邻村一名寡妇。寡妇的年龄比他大很多,还有拖油瓶(带了小孩过来)。当时农村最苦最累的活往往派给受管治的“五类分子”去做,小章湾当时已经没有“五类分子”了,苦活累活常常就落到老实听话的章德新身上。如给田里撒石灰,既无工作服,又无眼罩,风一吹,弄得满身都是石灰。石灰具有腐蚀性,衣服烂得快。有一天章德新的老婆没有出工,别人问他为什么,他不好意思讲。后来有人告诉我们,原来他和他老婆只剩一条可以穿的裤子了,他穿了,他老婆就没有裤子穿了,因此起不了床。
不知是否石灰吹进了眼睛,还是其他眼病,章德新的眼睛经常是红的。他好几次开口向我们借钱看眼睛,我看他实在可怜,借过他一次。以后不管他怎么讲,我们都不借给他了,因为谁都清楚,他是没有办法还钱的。章德新除了借钱,有时还借油,借盐。有次他家来了客人,刚好他家断了盐,又没有菜,他就摘了许多南瓜叶子,向我们借了一点盐,煮了一大锅南瓜叶子待客。
章德新有四个小孩,大的一男一女是老婆带过来的,小的两个女儿是他亲生的。亲生的两个女儿,大的叫曾英,大约四岁,小的叫炳娃,只有两岁。章德新很喜欢这两个小女儿,每天放工回来总要逗逗她们。有时炳娃哭了,他就抱起炳娃,哄她说:
“莫哭,莫哭,明天我上街赶集,到供销社买几颗糖砣给你吃。”
小炳娃听了,果然不哭了,双眼似乎充满著企盼,脸上也绽开了笑容。章德新所说的糖砣,是公社供销社卖的最廉价的糖果,一分钱一粒。我看见章德新这样哄炳娃好几次,但一次也没有看见他真的买糖果给炳娃。
以后听说章德新在我离开农村后不久就生病死去了。一直到今天,炳娃那种企盼糖果的眼神仍然不时浮现在眼前。我真的好后悔,当初为什么想不到给炳娃买一点糖果呢?也许是因为下乡期间心境不佳,丧失了正常的爱心。现在是没有办法补救了。如果有机会再见到炳娃,我要买好多糖果给她。不对,应该是给她的儿孙们。
“闹”鱼与“炸”鱼
京山县湖泊众多,本应是鱼米之乡。由于当地农民竭泽而渔,鱼虾数量一年比一年少。在当地种种捕鱼的方法中,“闹”鱼与“炸”鱼是我们闻所未闻的。
下乡一年半后,我被大队分派到大队小学任民办教师。民办教师要住校,粮食由大队供应,蔬菜则来自学校的一块菜地。有一阵子,一连两个月餐餐都是胡萝卜,大家吃厌了,变得很馋。
有一天,大队小学校长罗渔樵提议去“闹”鱼来改善伙食,大家都赞成。到了晚上,老罗拿了一瓶消灭害虫的农药,带我们到一口水塘边,将农药洒进水塘。农药的量要根据水塘的大小估算好,太少毒不死鱼;太多则鱼肉中农药含量太高,不能吃,还会毒死人畜。洒了农药后我们就回去睡觉。第二天天还未亮,我们又赶到塘边来捞鱼。塘中果然浮起许多死鱼,我们一一捞起,然后返回学校,人不知,鬼不觉。我们将鱼去掉内脏及头尾,清洗乾净,用油炸黄。看他们个个吃得津津有味,我也尝了一条小鱼,总觉得鱼肉有农药的味道,不敢再吃了。
当地农民还有“炸”鱼的习惯。“炸”鱼就是用雷管和炸药之类的爆裂物,在塘中或河中爆炸,使水产生剧烈的震荡,从而将鱼杀死。“炸”鱼用的雷管和炸药大多是从水库工地弄来的。当地修水库时大量使用爆破的方法来取石或取土。农民在爆破时往往多报雷管和炸药的用量,将多余的雷管和炸药积存起来,用来“炸”鱼。
“炸”鱼是十分危险的捕鱼方法,时常听说有人在“炸”鱼时被炸伤或炸死,但是仍然有人愿意去冒险。和我同时下乡的一位知青名叫漆铸强,人长得很壮硕,干起活来和农民一样棒。除了农活,农民那套“闹”鱼与“炸”鱼的方法他也学会了。他特别喜欢“炸”鱼,因为“炸”的鱼味道好,没有怪味。但是这种事情干多了,难免有失手的时候。有一次他与人结伴到宴店河“炸”鱼,不幸失了手,炸断了自己的一条腿。他被人抬到公社诊所,由于条件差,无法施行手术,终因失血过多导致死亡。好生生的一条汉子,竟然为了几条鱼,白白送了性命,当年一起下乡的插友们,谈起这位早逝的夥伴,至今还心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