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萍:短篇小说《白色世界》(上)

《白色世界(上)

叶 萍

叶 萍  老师

小学语文老师,杭州市教坛新秀,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2016年入选浙江省第四批“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有短篇小说发表于《作品》、《山花》、《西湖》等纯文学杂志,2015年6月与本土几位小说家合作出版《137短篇小说集》,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目前,致力于儿童文学创作,郁达夫少年文学院特聘指导老师!

1.

“秋霞,放塘啦——放塘啦——”

冬娟的声音是一路欢跳过来的。看到我在剥蚕豆,她做了一个急刹车动作,一手扶住门框,一只脚踏在水泥门槛上。她的凉鞋太小,两个大母脚趾全挤在了鞋帮外。

我们那小山村,四面环山,山上多毛竹。村里不少人家都靠造土纸为生。从山上砍下来的竹子要经过削竹、浸料、出水、打浆、捞纸等几十道工序才能做出一张完整的土纸。夏天是造纸人家最忙的季节。男人们整天穿着雨衣,戴着皮手套在土窖里劳作。他们将腐烂的竹料从土窖里捞出来,再用石灰水冲洗一遍。淘汰下来的废石灰水由统一的沟渠里流出去,这便是放塘。

小孩子家最喜欢放塘。一放塘,溪里的小鱼小虾被石灰水一泡,全浮在水面上,等人去捞。这天我们去迟了,溪里的鱼差不多被别人捞完了,就连眼神不怎么好使的独眼大伯,他也捞了半脸盆小鱼。

独眼大伯是个英雄。他参加过朝鲜战争,吃过货真价值的枪子弹。有时候他喝多了酒,就会撸起上衣给我们看他的战绩。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弹孔,一共七个,六个在身上,另一处是他的左眼窝。但也有人说是八个,还有一处在他的裤裆里。要不然,英雄怎么会一辈子打光棍呢?

这天,我们俩没捞到几条鱼,独眼大伯便叫我们去他那儿,炸小鱼给我们吃。

油炸小鱼,色泽金黄,外焦里嫩,咬一口嘎嘣嘎嘣响。我和冬娟贪婪着吃着,一边吃一边不忘说几句赞美的话。独眼大伯的酒瘾上来了,一口接一口地喝。喝了酒,他的话便咕噜咕噜往外冒。

其实,不外乎就是他的那些英雄故事。中国人打美国佬,美国佬的机枪如何如何厉害。那些子弹从他肩膀上飞过,发出嗖嗖嗖的声音。他讲到自己一连打死了三个鬼子,忽然打住了话头。端起碗喝了一口老酒,像是决心要抖露一个天大的秘密,他冲着我们俩神秘一笑,说:

“把……把手伸过来,我……我看看。”

我和冬娟面面相觑,不知道独眼大伯要干什么。那时候乡下孩子的手都长冻疮,到了大冬天冻疮烂了,还流脓水,天热了,手上的疤痕也不褪色。我去瞧冬娟,她早已经将手藏在了背后。我知道,她手上的冻疮比我还多。

“一……一般人,我……我还不给看。”独眼大伯的话,喷着一股浓浓的老酒味。一般人,这词太具有诱惑力了,它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那是普通人跟英雄的距离。

我犹豫着把手伸给了他。我的手在他粗糙的手掌心躺了一小会,冬娟也急着把她的伸了进来。

独眼大伯微微一笑,叹了一口气说:

“女孩子家手光是软还不行,还得白。重要的是白,又白又软,命才好。”

独眼大伯怕我们听不明白,像唱戏似的唱道,一白——遮百——丑。他翘起一根兰花指,两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店门外的天空。据说,他曾不幸言中过我们村某位重要人物的死期。村里的人讲他的话比蝎子还毒。我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冬娟的手。嘿,我的手比冬娟的白多了。冬娟像她爸爸,皮肤黑黑的,手也黑黑的。

“胡说!”冬娟用一根指头指着独眼大伯。

“这……不是我说的,是……是相书上说的。”

独眼大伯转身要去找那本相书,可他却从柜子里摸出一个芝麻饼来。

独眼大伯有一本很老的相书。线装本,青皮面的。村里人做事,比方说搬新房,结婚,办寿酒,都找他挑日子。

冬娟似乎被独眼大伯嘴里的“相书”唬住了,愣了一会,忽地涨红了脸,大声嚷了一句,我奶奶说,我妈的手很白的!

我第一次听冬娟提起她妈妈,并且用了“我奶奶说”,之前她从来不在我们面前说她妈妈。她说过,不记得了。她妈妈是在她岁那年离开的家。村里人说,冬娟妈妈是个弄不灵清的女人。男人就跟猫似的,哪有不偷腥的?给个台阶下,改了便是。男人们这么说,女人们也这么说。老人这么说,年轻人还这么说。就连我们小孩子,也知道冬娟妈妈是个弄不灵清的女人。

冬娟跺着脚冲出了独眼大伯的小店,我追了上去。路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快到家的时候,她突然问我:

“补课去吗?”

“补课?谁给我们补课?”

“去不去?”

“谁说的要补课?”

“校长。”

校长?我想起来了,她奶奶以前常给校长家送豆腐。冬娟家以前开豆腐坊的,她妈妈离开后,少了帮手,豆腐坊的生意越做越差,没多久倒闭了。

2.

冬娟没骗我。隔了几天,村里来了一位女大学生,给我们免费辅导暑假作业。

这天上午,村子里的几条狗疯了似的地吠,吵得我们没法安心上课。年轻的女大学生穿着一条白色的百褶裙在黑板上写字,写到一半,粉笔断了,她转过头,问,谁家出事啦?

“阿坤婆不好啦——阿坤婆不好啦——”仿佛是为了回答老师的话,有人在小学校的围墙外,高声呼喊。

冬娟听了,拔腿跑出了教室。

按乡下人的习俗,死人要在床上躺两天两夜后才能放入棺材。进棺材,还得举行个入殓仪式。

入殓那天,冬娟奶奶躺在棺材板上,材夫给她整容、梳头、穿衣。她的面容看上去就像平时睡着觉的样子,只是,她身上套了死人才穿的藏青色棉衣棉裤。这让她没进坟墓就有了祖先的味道。我疑心躺在棺材板上的是不是冬娟奶奶,是不是人们嘴里的阿坤婆。那个短头发,走路飞快,经常拿一块手帕擦眼睛的老女人,怎么眨眼间就成了棺材板上的死尸了。

那真是一具死尸,上面还有还停着很多黑色的苍蝇。除了冬娟的家里人,没有人敢靠近那幅棺材板,他们都说,天太热了,人都烂出味来了。

按规定,死人进棺材的那一刻,所有的亲人都要放声大哭,可冬娟傻傻地站在一边,眼睛老盯着棺材看。那位被叫来哭丧的老太太,拽着手帕拜天拜地哭的时候,我看到冬娟不动声色地摸了两下棺材盖子。

“我奶奶没死,她就是躺棺材板上歇一歇。”事后,冬娟这么对我说。

“死人才睡棺材呢?”我纠正道,仿佛在跟她讨论一道数学题。

“棺材是新的,油漆味也是新的,我奶奶就是没死!没死!”冬娟瞪着眼,好像她是阎王爷跟前的判官,只要她说没死,那人就可以不死。

我不响了,低头看着冬娟凉鞋上系着的白棉花团子。冬娟见我不说话便以为我同意了她的观点,讨好似的,将身子朝我这边靠过来。

我们转移了话题,开始谈女大学生的百褶裙。

“要是我有钱,也让我妈给我做一条跟老师一样的白色百褶裙。”

“秋霞,你搞错了吧,老师穿的是灰格子的百褶裙。”

“你才补了几天课,老师的裙子跟石灰一样白。每次,她在凳子上坐下来,都要在屁股底下垫一张白纸。”

“老师上厕所,还垫一张白纸在屁股底下呢?秋霞,我真记得是灰格子的。”

冬娟脖子上的青筋又爆起来。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