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银河共影 2. 联袂
那女子边哭边骂,浑然没有发觉身边仅剩的几个丫鬟是如何一个一个失了踪影,直至有一种不寻常的冷流在周围氤氲,猛一抬头,全身笼于幕缡之下的白衣少女于月光下无声无息地站着,皓腕一抬,白光飞出袖底,绕住了女子颈项:“别声张。”
顺手一拖,将人提了起来,深入花丛,低首再看那女子花容失色,手足簌簌发颤,十成性命已去了九成,微微一笑。
“我只问几句话,好好回答,我不伤你。”
女子颤声道:“是、是!女侠……姐姐请问,你……稍稍把剑拿开一些,割伤了不是玩的。”
吴怡瑾道:“千年何首乌藏在何处?”
那女子娇躯一颤,没有立刻回答,万分狐疑地睁眼张望。吴怡瑾手上微紧,兵气冷冽,登时在那女子修长美好的脖子上勒出一道红痕。“别!我说!”女子急呼,“那何首乌是在……”
说得一半,却又止住,哭道:“何首乌珍贵非凡,大人准备有用的,姐姐取了去,日后查出是我说的,我真不得活了。”
吴怡瑾心道:“你不原就想死么?”口中答道,“我不会提到你。但你若不说,这会子我能叫你一样的下场。”
女子泣道:“我说了……你可不能伤害我。”磨磨蹭蹭,觉得无可拖延,这才道出,“它是放在大人房里……的一个暗格子内。”
“你都敢在他纳宠时大闹,想必日常恃宠生娇,这暗格怎么打开,一定瞒不过你了。”
女子一迭声叫屈:“大人的房间,什么人都不准擅进。我也是听他说起,一定要看看何首乌的样子,他才打开来给我看的。只瞧见这么、这么……”两手比划一番,“就开了。”
吴怡瑾凝神以视,微微颔首。又让她画出黄龚亭住处的大致方位,反指点在她腋下,低声道:“你这会子跑出去,不可声张,把那边牡丹花下的几个丫头叫醒了,尽快回到屋子里去,泡热水洗澡,六个时辰以后可保命。”
那女子面色变得很是古怪,汗下如雨,使劲点头答应,待吴怡瑾一放手,便拚命跑了起来。
吴怡瑾暗自好笑,原来她以巧劲点中这女子穴道,浑身又麻又痒象上百只蚂蚁在爬,只有将身子泡在热水里,此种痒感才能消失,那女子不知其中窍门,当然急着泡水保命,而不会想着去行告密之事了。
当下辨认方向,向黄龚亭日常所住的别鸿轩而去。
这个地方和女子大闹的所在相距甚远,想必黄龚亭一般不在自己居室纳宠,吴怡瑾原先还有些担心门口有人看守,哪知出乎意料,这边黑灯瞎火,冷冷清清。
窗户半掩,推窗跃室,一股杀气扑面而来,她抽身急退,一足又踏上了窗台,袖底软剑骤放光华,光影中照见对方,两人同时惊噫了一声,原来抢得先机出招之人正是太湖石下的少年。
两人相对,不觉轻轻笑了起来。吴怡瑾没想到对方引开注意,尚还比她早了一步,想必今夜入府之前做过一番仔细盘查。少年问道:“所为何事?”
吴怡瑾坦然以告:“我要千年何首乌。”
“啊。”收剑以后的黑暗中瞧不清少年面庞,声音里笑意清扬,“是珍物。”
吴怡瑾说:“亲人病重。”
少年道:“如此,各自请便。”
当下两人不再说话,各自分头暗寻,从外面慢慢摸索到里间。
吴怡瑾视线逐渐适应黑暗,见那少年对房中各种价值连城的摆设看也不看,自管在墙面、橱门上下功夫。“他也在找暗格。”放下的心又提了上来,只怕他来此目的与她相同,这少年深不可测,如是对头,实为大不幸。
那女子比划时也说了方位,因而吴怡瑾心下略略有数,故意慢慢地过去,在花案下一按一捺,有暗锁轻轻跳出来。剑光起处,暗锁无声削落,一只红木锦盒现于目前。
那少年也“啊”了一声,凑近过来。吴怡瑾打开盒盖,一团眩目之极的光挟着冰寒之气扑了出来,照得周围丈内雪亮。
吴怡瑾无心细看,顺手盖上又往暗格中找。那少年却拿起盒子,细细看了几眼,低声:“朱睛冰蟾!”
盒内自打开射出的一团光芒以后不再那么耀眼,白气萦绕、祥瑞腾腾之中,一对雪白蟾蜍静静躺卧,双目血红。
吴怡瑾怔怔望着不语。
朱睛冰蟾只有耳闻,据说是极北大雪山的绝世之宝,有驱毒疗伤的神效,据说一个人无论受多么严重的内外伤,或者中何种剧毒,只要当场不死,服下这朱睛冰蟾立能起死回生。说起来它的功效,是比千年何首乌更为珍贵难得了。
但她一念之差,却将这盒子轻轻弃下。
那少年看她一眼,忽然笑嘻嘻的把盒子放到她手中:“宝剑赠侠客,红粉谢佳人。朱睛冰蟾虽不是红粉,想来至少比何首乌更适合你的亲人。”
吴怡瑾惊道:“你给我?……你就这样给我?”
少年笑道:“你为亲人病重而取药,我非为此而来,大家各取所需。临时因物起心,可是要遭天谴的。”
窗外一条阴冷的嗓音紧接着说:“私闯官邸,破户入室,盗取宝物,该凌迟之罪。”
房中两人相互一望,纵令素昧平生,这当儿却激起同进同退的敌忾之气,双剑齐出,剑气所到之处,窗户大开!
月光皎皎,照一条长大身形,颜面黝暗,五官模糊,挡住大半去路。而他的杀气便于不动如山中喷薄而至。
两人的剑也同时杀到。一剑如霜,水流在薄冰下流动,一剑如水,波光里荡出无限清辉,一为攻,一是守,初次合作,巧若天成。那人陡然退出五尺开外,冷哼:“好剑法!”
二人便乘此空隙飘飞出去。
那人用的居然是铁铸长枪,难怪刚才只守在室外而不发动攻击,转眼间风狂潮涌,激浪狂卷。
杀气漫卷中吴怡瑾和那少年倏然分开两边,一纵而起,白衣翻飞,剑光闪在那人眉心。堪堪将及,受不住枪风猛烈,半空中无可借力,剑尖飞一般点向枪杆,轻巧巧于空中一翻,又已刺向那人眉心。不论长枪如何变招,暴如雷霆,她总如形随影不离他左右半尺。
那人狂怒,啸声动天。吴怡瑾心下急了,若是惊起府中所有人,今夜就算持宝也难安然以出,她素不伤人,此刻却泯生了杀机。
忽觉那人枪尖一滞,压力顿减,她剑光一摆,如天河之水飘摇而下,但终于心头一软,剑尖刺歪数分。那人中剑,捂着喉部,血流如注倒下。
吴怡瑾回身,见那少年兀自站立于枪尖之上。
这一战时间极短,惊险处却不啻在生死关头走了一个来回。月华如水,静静照在两个少年人身上。
院子以外各处灯火次第亮起,呼喝追寻也近在咫尺,少年叫了声:“快走!”不由分说拉起吴怡瑾便跑。
他对这府中情形远较她熟悉,只往奇石嶙峋僻静处奔,左转右拐,渐渐花木森森,流水淙淙,又到了一所园子。
府内到处已是明火执仗,大叫“抓贼”,这里依然是一派静谧,丝毫未受影响。
那少年放慢步伐,手上仍牵着吴怡瑾不放,柳梢月光斜斜照射下来,映得他轻衣飘洒,周身都似发出淡淡柔光,有如夜空中无声飘落的一片轻云。吴怡瑾才是初次有暇看他面貌:“他实在是个罕见的美……”美什么,一时惘然起来。
那少年走了几步,忽然伏下。
二人伏于花荫重台之下,点点冷露浸湿衣衫,一缕仿佛缱绻、又仿佛漫不经心的声音飘入耳际:“妹子,还在生气么?”
……“唉,我千言万语,你总是闷声不响,婉若,婉若,你当真枉顾我一片心意了。”
吴怡瑾感到那少年身子轻微一抖,脸上现出极不自在的神色,似乎充满了怜悯,又隐隐有些厌恶。她脑海间电光火石般一转,前情后事连起来,一个答案召之欲出,心头不由得怦怦而跳。那少年回过脸来,握住她手,写道:“何事?”
吴怡瑾从幕缡背后望出去,见那远山眉下,含情目中若笑非笑,心想:“我真是糊涂,她若不是沈慧薇师姐假扮,怎会夤夜至此?又敢和黄龚亭为难?”
叆叇集体被抓,只有一个名唤沈岚的少年逃脱,后查明她是女扮男装,真名沈慧薇。夜闯黄府,剑法轻功又如此高的美“少年”,又对那园中名叫“婉若”的少女起怜悯厌恶之心,想来不可能是第二个人。她在黄龚亭房中搜寻,只怕也是为了寻找能救人的某些证据。想不到误打误撞之间,竟是同门相遇。
少年会错了意,写道:“风声太紧,咱们缓得一缓,见机行事。决不误你出去。”
吴怡瑾微微点头,还是盯着她看。
少年写道:“别这么古怪,我又要笑。”
吴怡瑾想到初进园子来她那一笑几乎闯了大祸,从未见过如此爱笑之人,转脸无声笑了。
园中另一少女声音幽幽响起:“事到如今,莫提前缘。大人既然抓了我帮中子弟,婉若也是嫌犯之身,你……”这声音凄恻呜咽,说不尽温柔可怜。
犹未说完,前面那人急道:“我解释多少遍,只是迫于情势,走一走场面文章。你不信我、我……我……也罢!想不到你也是这种薄情的人!”
事情再清楚也没有,这名男子无疑便是节度使黄龚亭,那少女是叆叇弟子钱婉若,府中宠姬在别处呼天抢地大吃其干醋,这两人却是金蝉脱壳,躲在这相对隔绝的小园子里谈情说爱,任凭外面闹得天翻地覆。
园门腾的大开,明火涌入,心烦意乱的男子勃然大怒:“大胆奴才!谁敢贸进!”
为首是一高一矮两人,躬身道:“大人恕罪!园中有不明身份奸细潜入,闯入别鸿轩大闹,铁塔重伤垂死!属下等追查到此,失去两名小贼的踪迹,怀疑躲到这里来了,属下斗胆,惊扰大人。”
铁塔是黄龚亭手下第一高手,闻言既惊且怒:“都是废物!别鸿轩被盗,可曾发现少了什么?”
“这……”那两人似知忌讳,含混道,“不得大人吩咐,属下只派人严加看守,暂时未有人进内。”
忽听钱婉若怯生生地问:“铁塔武功很高啊,谁能轻易伤他?”
黄龚亭冷哼道:“钱姑娘问,怎不回答?”
高者躬身道:“是,钱姑娘,铁塔是被人用极轻极快的剑法一剑刺中咽喉,所幸剑口离大动脉略偏了两分,没有致死。如今他不能说话。”
钱婉若低低“啊”了一声,声音里突然着急起来:“大、大人!”
黄龚亭叹了口气,顺着她口气说:“我和钱姑娘一直在这里,如若有人闯进来,岂有不察觉之理。你们到别处仔细搜查。”
高矮两人面面相觑:“大人!”
黄龚亭厉声:“快去!”
两人迟疑了一会,终于无人敢抗拒,不情不愿退了出去。
园中两人相对片刻,黄龚亭低声笑道:“这样,你还是不放心的。出去吧,我们一起去看看。”
脚步声渐行渐远,园内寂静如初,吴怡瑾这才感到湿漉漉两手冷汗。那少年也是一般,忽然低声道:“那女孩是我师姐。”吴怡瑾微笑道:“你师姐人聪明,心也好。和你一样。”
那少年脸上却有不郁之色,只叹了口气,说:“我们走吧。”
这一次异常顺利,这园子周围的人看来都被黄龚亭故意撤下了,形成一片防守真空,等掩起踪迹在暗处走,追寻起来就不易了。半个时辰后,成功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