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京剧】谈张学津的“得与失”
在马谭张裘那一代名伶之后,许多1960年代前已经崭露头角的老生在1976年后已经年过花甲,但更多的正值壮年,经过八十年代京剧的不景气,九十年代有了音配像,这些马谭张裘的学生辈重新焕发了神采。在这一批人中,以师承而言,以艺术成就而论,张学津无愧翘楚,堪称后三十年“天下第一须生”。
首先从师承而言,张学津师承马连良,马连良是继谭鑫培、余叔岩之后老生的又一座高峰,尤其是在梅兰芳去世之后,其在京剧界的地位,只有南方的周信芳可与之相比。而张学津的父亲张君秋,则是继四大名旦之后公认的成就最高的旦角演员。比较有意思的是,张君秋的续弦,也就是张学津的继母,是四大须生之一杨宝森的遗孀谢虹雯。这种梨园界的姻亲关系还有很多,比如著名程派旦角李蔷华,第一任丈夫便是著名杨派票友丁存坤,第二任丈夫是名须生关正明,生子关栋天。其第三任丈夫更有名,便是昆曲大家俞振飞。
以我个人喜好而言,马谭张裘那一代人的学生辈,我偏爱高宝贤、汪正华和周少麟,但这三人相比较前辈而言,缺点也是很明显的,高宝贤与其师父谭富英相比,高音区不足,但老戏味足,尤其是做功,堪称一绝。汪正华与其师父杨宝森相比,扮相、唱腔几乎以假乱真,但缺了一些杨宝森的鬼气,有时候难免也发挥失常,比如《碰碑》,就经常呲花。而周少麟由于常年旅居海外,其演出机会并不多,影响也不能说大,但从我个人对少麟先生的认识而言,少麟先生对麒派有着深刻的见解,也能结合自己的特点将麒派发扬光大。但这三人有一个共同的遗憾,都没有培养出自己合适的接班人。
张学津在近三十年梨园界的地位,大致相当于学界的余英时。余先生常年在新亚书院毕业生名册中排第一位,而张学津则是北京戏校校友录第一届排名的第一人。他整个五十年代几乎都是在戏校度过的,启蒙老师是王少楼等人。张学津早年学戏,开蒙戏和周信芳先生为少麟先生指定的一样,都是余派戏。李文敏《梨园家事》曾记载,张学津跟王少楼学戏,“当时排《辕门斩子》,张学津总是演八贤王而不唱六郎,《甘露寺》中他也不演乔玄而总是来刘备”,虽然后来张学津以乔玄的形象深入人心,但他在戏校全面的功夫,为其日后臻于大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与前辈的须生靠传统戏出名不同,张学津最早成名的时间,乃是现代戏的浪潮汹涌而来之际,虽然早在1962年他就拜了马连良为师(据谭孝曾说,谭富英当时很不高兴,认为张学津应该拜他)。但他最早成名,乃是在现代戏《箭杆河边》,与一般现代戏以西皮流水见长不同,张学津自创一段“反二黄”唱腔,应用到现代戏里,别具一格。但《箭杆河边》这段唱腔,来源也是非常清楚的,便来自于马连良1959年创作的《赵氏孤儿》中的“老程婴提笔泪难忍”那段反二散板。即便是如此,当时只有二十来岁的张学津灵活化用的本事,为他赢得了极大的声誉。
1969年张学津调入上海京剧院。那时候上海京剧院的老院长周信芳已经被打倒,周少麟也含冤入狱近十载。张学津在上海一待就是十四年,但张学津毕竟还是幸运的,他还是有戏可演,但他的光芒,已经被《智取威虎山》里扮演杨子荣的童祥苓遮蔽。八十年代初,他借口想回北京调回北京京剧团。这里面还有一个小插曲,和张学津一起调回北京的,还有李崇善,这两位一走,上海京剧院老生行就有了空缺,选来选去,选中了关栋天,当时关栋天还叫关怀。不过张学津在回北京之前,倒是拍了一出马派戏《白蟒台》的电影,可以管窥他七十年代的风采。
回到北京的张学津开始了他的光辉历程。其实早在七十年代末,他就已经经常回北京演出,张君秋领衔主演《龙凤呈祥》,张学津毫无疑问担纲起了乔玄这一角色。那时候真是传统戏的黄金年代,看了十多年样板戏的观众,重新目睹了张君秋、高宝贤、王金璐这些名角的风采。高宝贤一句“细听刘备表一表家园”高腔入云,颇有当年谭富英唱“弟兄们离别十五春”的风采。张学津也如同马连良附体,《甘露寺》一段唱,连唱带做,动作表情活灵活现,加上自创的各种小动作,让人如痴如醉。
九十年代的音配像,张学津毫无疑问担纲起了马连良的配像。据张学津说,他当年跟马连良只学了五出传统戏,分别是《清官册》《赵氏孤儿》《龙凤呈祥》《借东风》《淮河营》,其中《淮河营》是张学津为马连良捶腿的时候马连良教他背的。通过音配像,张学津又学习了一些甚至见都没见过的戏,如《借赵云》《斩郑文》等,张学津深知音配像的意义重大,比如《九更天》里的许多高难度动作如抢背、滚钉板,他都是亲自上阵。
尽管音配像为张学津赢得了巨大的声誉,也确立了他马派第二代第一人的地位,但他早已深知仅仅依靠传统戏和现代戏无法传世,因此八十年代末有了属于他的新编戏《画龙点睛》。马连良在世之时,便以“改良蟒”著称,而张学津也在戏里大胆启用新样式的戏服。后来90年代末上海京剧院创排的《贞观盛世》,很大程度上就吸收了张学津的这种做法。
由于马连良先生留下的录像很少,因此如何将张学津与马先生比较,也颇值得探讨。我个人的一个感觉是,马先生早年学谭,深受贾洪林影响,唱腔求高,对做功的一些细节讲究,比如当年贾演《朱砂痣》的一个“病鬼”的身段,马先生数年之后就用在《赵氏孤儿》的戏《观画说破》里;张学津的嗓音,不完全是马先生晚年被诟病为“满嘴倒字”的方法,也有许多听来十分悦耳的亮音。从遗留下来的马先生的录像看,如《打渔杀家》《群英会》《借东风》等,马先生的身段大多十分简要,进入了“自由王国”。而张学津的台风既有马先生的潇洒飘逸,又多了一份活络劲,加上张学津天生一副漂亮而有神的眼睛和魁梧的身板,因此颇能带动观众的观感。
张学津演唱的京剧《箭杆河边》选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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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其师父马连良的结局一样,口碑极好的张学津,命途多舛,最终在2012年12月,因肝癌撒手人寰。当年马连良从香港回内陆之前曾经找人算命,算命者袁树珊说还有十五年的大运,马连良最终在十五年后因出演《海瑞罢官》被迫害致死。张学津过早离开人世的结局,也让人不禁遐想,假以天年,其代表作又何止一段《箭杆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