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月

亲爱的朋友们,愿你们的死并未亵渎人类和大地,愿你们的精神与道德在死亡之中仍能像黄昏的落日余晖般照耀着大地。倘若不能如此,你们死亡便没有任何意义。

——尼采

或许,祖父死后,唯一留下的精神就是带有贬义色彩的执拗,以及执拗过后的那漫长非人的沉默。在整理他屈指可数的遗物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封布满灰尘的信,信封右下角是H市基本建设委员会的署名。很显然,这是一封很久以前的信了:

“我于1960年跟随亲属中医师X自费学徒。于1963年去郊区卫生协会工作。在64年参加了H市卫生局和郊区卫生局二级联合的中医考试,成绩及格。但都未发给任何证书(证明人现郊区卫生局W和Z同志)。而郊区卫生局给我寄过数次证明材料,但不知因何原因都不起作用。我虽已从事中医治疗工作十数年,连做学徒期间已有25年之久。但至今连中级卫生人员的证书都未领到。”

——W,85、11/4(手书)

W是我的祖父,因心脏衰竭死于H市S区N村一所农户里。信中祖父所言的“但不知因何原因都不起作用”,经我询问祖母得知,是由于祖父执拗的性格与当时市卫生局主管审批此事之人,即祖母话语里的祖父当时的“顶头上司”因一次激烈地争吵而结了梁子。尽管这封信里还夹带着1982年7月23日郊区卫生局与1984年11月13日H市土产公司向市卫生局写的证明材料,但是因为这个“顶头上司”拒签的缘故,导致祖父信中所言的“至今连中级卫生人员的证书都未领到”的尴尬处境。祖母说:“只要这个人签个字,他就有资格开个诊所,后来也不用穷到去给锅炉房铲煤灰去了。”祖父至此从未得到过行医资格证书,即使他拥有二十多年的行医经历,所以,他从未是一个真正的医师,原因只是因为这个顶头上司的一个签字,仅此而已。

这件事在这个老人生前我从未真正听到过,事实上,关于这个老人很多的事情我都从未真正听到过。老人在生命中的最后八年里,保持着非人的沉默。这默然无语、独自嗤笑的场景我见过无数次了,经常使我尴尬异常。我有时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个老人,他自说自话,他沉默的笑,他默语般的笑骂都使我异常好奇。我多次直截了当地问这个老人他到底笑什么,到底在骂什么,他都没听见,或者装作没听见。

我执意于后者,因为每次中央五套播放体育赛事时明明电视声音很小但是他却能听见并且踱步到电视机前,默默地观看,会说:“又是脚(jue)球。”那个音是二声,是我们这里的方言。他缓慢地走回自己固定的沙发的一角,缓慢地坐下,然后就是继续漫长的沉默。

他确实需要一个助听器,事实上家人也给他买了一个但他执拗地拒绝了,原因很简单,因为难受,戴着不舒服。正如他早年间执拗地不换假牙而导致晚年所有的牙都掉光,只能用牙床子与舌头的搅动缓慢地进食。他喜好下午的时候用一个勺子去挖苹果瓤吃,通常一个苹果会吃一两天。我也凝视过他吃东西的样子,那沉默之中夹杂着的吃饭声更烘托出了这非人的沉默。为了打破这沉默,我通常会努力而又高声地与他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比如天要下雨了、茶水够不够,他带答不答。然后我继续目睹着他沉浸在自己无边的回忆里,笑骂着他闪回的那些我不知道的人和事。

我相对于老人的年龄,年轻的要命,所以我依然恐惧着那些突然死亡的事情。但是面对老人的死亡,我没有挤出一滴眼泪,我甚至心中充满憎恨,憎恨这肉体最后的八年其实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那非人的沉默可以瞬间激起我对生活一切的咒骂。于是,我将这封他亲笔写的申请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我试图理解着这些急促的字体背后他焦急的心情。但是因为祖父执拗的性格,拒绝任何形式的道歉。这一拒绝,就是大半辈子艰苦的人生过去了,直到死亡时的那一刻,老人仍然是一个没有行医资格证书的“中医”。

老人最后一次来我家时,他路途经过的那家馄饨店已经被拆了两三年了,他的眼睛还没有做手术,依然挂着厚厚地如啤酒瓶子底一般的眼镜,那时老人还很健谈。那一次到来给我带来了他当年的几本中医参考书和一个记载工作记录与药方摘录的砖红色的笔记本,以及一沓子考试前用信纸抄录的问答论述题。那些书分别是:

《中医学概要》(1959年湖南人民出版社)

《中医诊断学》(1959年科技卫生出版社)

《中医药复习参考题解》(封皮封底已经没有了)

《医古文基础》(1980年人民卫生出版社)

从这些书的出版年限来看,老人那封信是85年写的,80年他还会购进中医方面的书并且有所纵向的增进,从他漫长的从医年限里,对于这个老人年轻时候对于中医是否热爱我未可知,但是他必定是有想靠它生存一生的期望的。只是这一切在85年那封信被拒签开始,一切都向着他相反的方向发展着。随后,多年不尽如人意但是却悠哉的生活,前者是他身旁的人们,后者是他自己,他隔离着他自己,心宽但体制瘦弱。这种隔离在他最后八年的光景里就像个囚徒一样,但老人的表情在我的眼里从未五味杂陈过,他活得像个隐士一样,一切他身旁的家长里短他都不参与,他知道以他现在的能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徒增烦恼,所以他用沉默似乎对抗着一切。我只是偶尔从他的儿子那里得知他曾与他的老婆子因为焖面里是否加醋的事情打了一架,据说老人居然都拿起了桌子旁边白色的凳子。

他的老婆子是他的第二个妻子,他们只是经人介绍通过短暂的对话就迅速结婚了,然后这个老婆子从她小时候伺候她后妈的晚年一样伺候了这个老人晚年的一日三餐,难免有厌烦,这是自然积累的争吵,情理之中,但是这老人拖着瘦弱的身躯要拿凳子干仗这个事或许戳破了他是佯装听不见他儿女婚姻的家长里短的事情。在生活琐事面前,他保持沉默,持续了八年的光景,除了在前面加上非人这个定语,我想不出任何其他合适的词语了。

老婆子在祖父去世后,多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她会将一条穿过的红色裤衩,在黄昏的时候挂在阳台外边的护栏上,清晨的时候再把它拿回来。当我问到祖母这个习惯的时候,她说“辟邪。怕老爷子寂寞回来闹她。”我发出了一声成年人般的痴笑,说:“他在阴间也一样是个老人了。”祖母说:“喝完孟婆汤就不是了。”我说“喝完后他谁也不会记得,他曾经的沉默以及咒骂,以及小时候在平房中与我一起踢一个红色小皮球的事情。他都不会记得的。”

在我凝视着这个老人漫长的沉默中,他忽然起身,缓慢地踱步到窗前,注视了好一会儿天空,然后哼了一句:“要下雨喽。”然后我等着他后续的话语,但是他继续踱步到他固定的沙发的一角,一口热茶,一根香烟,闭上眼睛,开始了只属于他自己记忆中那些令他激动万分的情境。他想过这封信的事情吗?或者他想过他给我的那个砖红色的笔记本里曾夹着一张年轻女人黑白色的照片,听祖母说,那是祖父的初恋。但是据说这张照片最后让这个老人给撕了。前因后果已经云淡风轻,只记得这些支离的碎片用以苟延残喘和装模作样的纪念。

在临终前,他在睡梦中沉默地死去,将这份非人的沉默带进了坟墓。当时他身旁空无一人,执拗了大半辈子,独自孤僻了那最后的八年,在最后沉睡前的十五分钟里,他必定一如既往地笑骂着他回忆中的人,将他所有因执拗而错过的事情连在一起,他是否追问过自己:“我,后悔吗?”答案在我凝视了很长时间的他充满皱纹还有余温的脸时,一如我看过的他最后八年间睡着的样子,抛却自说自话后完全安详的模样,我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没有。”

老人曾拉着我的小手,他的手极其褶皱,我常常甩开他的手,他只是执拗地快步走向前,重新拉起我的手,攥得更紧了。另一只手拉着与我同班的另一个小姑娘,她总是对我说:“你爷爷的手劲真大。”我只是认同的皱皱眉。后来,他总向我询问这个曾经嫌弃他手劲大的小姑娘去哪里了,在哪里上学。但是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不知道来应答,我确实不知道,那该是我记忆中短暂的青梅吧。之后,在老人最后的一个年里,我向他提起了这个小姑娘,他依然准确地说出了她的名字,还有我小学班长以及那几个曾经同住在一个小区与我一起淘气玩耍的那几个小男孩的名字。其实,我在这个老人的记忆中一直都是那个被他攥紧小手的小孩儿。

我只是太想表现得波澜不惊了,我只是太想长大了。那天夜里,月圆,我坐在农户家中老人盖着黄色丝绸的尸体旁边,屋外死寂,那个时候太适合游走于人生理想与世界现实的交叉口了。但老人的儿子不断地强调着昨天还与他喝的酒,老人的女儿止不住的在流泪,使得我沉寂不下来。我当时很想骂人,但我满脑子都在想着一个问题——我该怎样的长大与成熟?

在这些男人女人曾经无数次地用他们饱含人生辛酸与苦难的语气来劝诫我的未来,将所有的道理摆在我的面前时,我一如既往地无意挑选,我不断的对自己说:“都他妈的是解释,我不想听。”我执拗地太想与自己狂欢了,我想像这个老人曾对我说的在课堂上斗蛐蛐玩鸽子,对待权威般的老师可以自己生造一个字去质问老师,老师被问得呆若木鸡,像他旷课去杂草丛中躺着看天空中的云,想象着这个老人童年时那些无法无天的模样。但如此淘气与执拗的一个人,在晚年的最后八年里携带着他非人的沉默将自己锁在了孤僻的回忆里,拒绝与任何人分享,包括他这个曾经攥紧手的孩子。

对于一直处于学生状态的我,他晚年一度以为我早已经工作了,总是问我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对此,我时常厌恶我的学生身份,一种莫名其妙的嫌弃,就像嫌弃他曾经褶皱的大手一样,我对我自己现在的状态嫌弃。就在某一个时刻,我甚至怨恨的情绪无以复加,我一度在深夜中手抓着床单只是为了这个祖父还有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与基因,这些带给了我异于常人的骨头,一种多发性骨软骨瘤的病。这是一种在正常骨头之外横生出来的多余的骨头,目前研究得知是与8、11、19号染色体短臂上的显性基因变异有关。

在老人死亡前一两年,他前妻生的目前已经六十岁左右的女儿登门来看了他一次,根据祖母的回忆说当时女儿再次问到这我老人怎么证明我就是您的女儿这个问题时,老人笑着摸摸身上的这个多余的骨头,然后笑着告诉她:“你身上的这个就是证明。”我详细询问了祖母这个女儿当时的表情,祖母说她显示了一种认可但也不是十分高兴的表情。这种多余的骨头遗传男性要多于女性,骨头的外显性男性也要大于女性,但是显然这个老人的女儿年轻时肯定对此也困扰了许久,等到她一样处于老年时的那份认可中可以体会出某种释然的姿态。随便说一句,老人的葬礼上这个女儿并没有来,也只是送了一个花圈而已。

老人多出的这个女儿也是在他晚年后这八年间我才得知的,老人只是曾经深情地与我回忆了他的父亲与祖父以及他的童年而已,他每夜练习的毛笔字,他小学因为两次图画课不及格而延期毕业,其中一次在白纸上画了一个图了红色圆圈的考试作业被老师狠狠批评是小汉奸做法而延期毕业的轶事等等。这些都是那时老人健谈时留下的。而后来的我以为还是会漫长的光景里,老人也从未向我提起我该“男大当婚”的盼望,事实上,在他最后沉默的八年里,他从未向我提起过任何盼望,也从未对他那个颓圮的儿子提出过任何盼望,只是偶尔问几句,然后就又是漫长的沉默了。

所以你会渐渐地发现很多事情,很多死无对证的事情。在我之后年岁里证见的每一个中秋,都将是一片死月。随着年岁与光景的推延,这月会越来越死寂,直到我孤身一人。

而就在上一个老人还在的中秋里,他一如既往地早早睡去,他的儿女们讨论着各自家庭中家长里短的事情,他儿子的妻子没有来,他女儿的丈夫也没有来,面对一地废墟漫天鸡毛的婚姻,老人无意去表明自己的态度与看法。他一如既往的沉默。这沉默延续到了我与老人最后一个年。

在我与这位精瘦异常的老人度过的最后一个年夜饭里,我同往年厌烦着年的乏善可陈,一个人回到家中,用手机录音录了一篇我一贯为赋新词强说愁模式以及风格的文章,我临时将两个风轻云淡的标题改成了一句话:“这年关,并不能消解我的矛盾、痛苦、对立以及无能为力。”当我再一次又一次地听着那一夜我录制的这个音频,当时,我特意从老人的家骑自行车回到一个安静的房间里,趁着鞭炮声还未太吵闹,我静静地对着台灯自说自话了四十多分钟。然后我骑自行车回到了老人的家中。母亲说:“你怎么这么慢,你爷爷说你不回来就不动筷子。”是的,那一夜,我与这个老人对饮了最后一桶罐装的小麦啤酒。

然后他一反常态地连春晚的序幕都不看就去里屋早早睡去了,那是我见到的这个老人最后一个背影,深夜临走前,我并没有与老人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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