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策划着自己的死亡—许立志
我又一次讨论了自杀与死亡的问题,不过这一回只是做一个记录而已,以滋后世。
先来看一个视频先:
《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许立志
纪录片《我的诗篇》的许立志片段
由于纪录片《我的诗篇》我得知了一个富士康跳楼的工人诗人许立志,得知了他的1000条微博的最后一条是“新的一天”,但最为惊悚的是,在这1000条微博里,他一直策划着自己的死亡。
首先,关于自杀这个主题,我已经写了很多文字了,但是每每接触到了这样的事件,我又会重新思考一遍,伴着加缪的《西西弗斯的神话》我会再一次用“存在主义心理治疗”把自己治疗一遍,然后继续着远方和诗征程。
我在大学4年没有深识任何人,也无所谓真正的朋友,但是我确实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午后坐在一个空旷的507教室里读到了法国作家加缪的小说《局外人》,由此将我从从头到脚都震惊了。读加缪,首先是《局外人》的开头,其次是她的结尾,然后是《堕落》的结尾,再然后是《流放与王国》中短篇小说中沉缓哀婉的风格,由此我确定了我本科毕业论文的方向,最终选择了加缪的短篇小说《不贞的妻子》。
在细读这篇研究较少的短篇时,我被几句话再一次震惊:
“……她和他早就该分开了。孤眠独宿直到老死。但是谁能总是一个人睡呢?某些人这样做,他们离群索居是为了完成某种使命或者曾遭受不幸,于是就与死亡同床共枕……”
“不,她什么也克服不了,她得不到幸福,她将要死去,而且还不曾得到解脱。她心口难受,有一个重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突然发现,二十年来她一直背着这个重负,而此刻她正在重负底下竭尽全力地挣扎。她要得到解脱……”
这两段话有两处触目惊心的文字,即“有的人与死亡同床共枕”和“二十年来他一直背着这个重负,她要解脱。
这样的感觉,自杀的诗人许立志肯定也遇到了,甚至更深刻。
那这篇短小的主人公最终的选择是“自杀”吗?
不是。加缪给的结尾是她做出了自己独特的精神寻找的仪式,然后回归了生活。这个结局暗合了加缪《西西弗斯神话》中给自杀预想者的最终劝告是:“重要的不是活得最好,而是活得最多”、“我拒绝自杀”、“而重点是去生活”。
于此,我在许立志的微博里看到了这样触目惊心的一条:
1913年8月21日,我和卡夫卡在一家破旧的小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他拉着我的手说:现在我在我的家庭里,在那些最好的、最亲爱的人们中间,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多年以后,在同样的地点,同样喝得酩酊大醉,不同的是坐我对面的不再是卡夫卡,而是加缪。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我说你不用说了,我都懂。(2014年7月20日19点,距离诗人自杀还剩2个月左右)
诗人必然是读过《局外人》的,他对加缪的思想也必然有所了解,他把自己的生活活成了“局外人”,甚至是自己的死亡。他于2013年6月21日的同名诗歌《局外人》这样写道:
老祖母奄奄一息
僵在床尾
随时准备死去爹放出体内咆哮的狼
在饭桌上
把娘撕成肉浆姐姐缩在墙角
抚摸来自身体里的
黏稠的红我踮起脚尖
趴在窗外窥视这一切
我面无表情
1913年8月,30岁的卡夫卡正在创作《判决》和《变形记》。1年后卡夫卡订婚又解除婚约,然后一战爆发了。当这时的卡夫卡与诗人许立志相遇时,卡夫卡正处在是否要接触婚约的焦虑与《变形记》这个主题的切身的“陌生感”带来的孤独感中。与同样焦虑的诗人许立志相遇,所以一起喝的酩酊大醉。
而1913年,加缪出生了。“多年以后”,假设也是加缪30岁与诗人许立志相遇这个酒馆,那这时的加缪正在写《西西弗斯的神话》,《局外人》令他名声大噪。很明显,加缪想要劝诗人许立志“接受这样的生活”,于此也是他创作加缪创作《西西弗斯的神话》的主题。但是诗人许立志拒绝了加缪的劝勉,诗人说:“他都懂”。
很明显,他在尝试规劝自己,但是失败了。
在微博中,诗人这样与已故(大部分都是自杀的作家)的想象对话还有很多。
2017年7月26日:“早上整理书架时看到《去精神病院半途而归》,才想起我已很久没有收到该诗集的作者同时也是我的老笔友安妮·塞克斯顿的信了。我最后一次收到她的信是1974年10月4日,她说她要去完成那件让她盼得那么苦又盼了那么久的大事了,读完来信我走到窗前,对着远方说:去吧,我理解并支持你,也会一直等待你的来信。”
美国自白派诗人安尼塞克斯顿:“1974年10月4日,她和好友库明一起午餐,回家后,她躲进车库,发动汽车,用一氧化碳自杀。死时,她是波士顿大学的创作教授。”此年,她正在创作最后一部诗集,名曰《死亡笔记》。诗人许立志幻想自己收到了这位大洋彼岸的女诗人给自己写的最后一封信,信中叙述了自己将要完成的“自杀仪式”,诗人说:“支持你。”
2014年7月26日:“1941年3月28日,我和弗吉尼亚·伍尔芙在乌斯河畔静坐了一下午。后来她突然问我想不想玩一个游戏?我说好啊。她就随手抓了两把小石头装在两边的口袋里,“你猜猜,这些小石头会不会让我沉入水中再出不来?”我说不一定。她说其实能否永远沉下去不取决于石头,而是取决于心。说完转身向河里走去,直至消失。”
伍尔夫:1941年3月28日,伍尔夫预感另一次精神崩溃即将开始,伍尔芙担心自己永远不会再好转,在留下两封分别给丈夫和姐姐温妮莎的短信后。用石头填满口袋,投入了位于罗德麦尔(Rodmell)她家附近的欧塞河(River Ouse)。终年59岁。
2014年7月24日:“中午收到芥川龙之介的来信,他说打算封笔了,因为越写越觉得痛苦,每个字都在把他拉进深渊,再写下去精神会扛不住的。信的结尾处他回忆起多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我还记得二十年前我和你在那株菩提树下,一起谈论'埃特纳火山的恩培多克勒’的情景。在那个时候,我仍是想变成神的其中一人。’”
埃特纳火山的恩培多克勒:恩贝多克勒是古希腊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恩培多克勒将“死亡”称作是“伟大的复仇者”。他认为人的生命之源是热量,是火。所以他盛装打扮纵身跃入了埃特纳火山口,已确认他变成了神的传言。但是,当他的一只青铜拖鞋被火焰卷出来掉在火山山坡上时,真相便出现了。(摘自《哲学家死亡录》一书)
芥川龙之介:1927年发表短篇《河童》,对资本主义社会及其制度作了尖锐的嘲讽。同年7月由于健康和思想情绪上的原因,服毒自杀,享年35岁。7月23日《续西方人》完稿,24日,天尚未明,芥川在他田端的卧室里服下致死量的巴比妥自杀。枕边放着圣经。他给妻子、小穴隆一、菊池宽、葛卷义敏、姨妈及亲戚竹内先生留有遗书,此外,还留下一篇《给老朋友的信》。
他在给朋友小穴隆一留下的遗书中坦白:“这两年,我一直思考着死的事情”。这封遗书理性冷静得可怕,芥川甚至用一大段对比各种死法:吊死让人生出“出自美感的厌恶”,卧轨“同样违背我的美学”……综合种种,还是服毒最佳,“不但符合我的美学,而且还有难以救活的优点”。
“自杀者也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自杀。我们的行为都含有复杂的动机,但是,我却感到了模模糊糊的不安,为什么我对未来只有模糊的不安呢”( 《给老朋友的信》 )
他在《罗生门》里说:“所有神的属性中,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杀。”
他在《河童》里说:“别了,我走了,走向阻隔尘世的河谷,走向岩石陡峭,溪水清澈,走向药草花香的河谷。”
2014年7月24日:“我小时候的青梅竹马樋口一叶刚刚打来电话,这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她在二十四岁那年突然人间蒸发,一百多年来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在确定了电话那头确实是她后,我提出了我和世人共同的疑问:这些年你都去哪了?她说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知道在那里活得很舒坦,还邀请我过去,'保证你喜欢’。她说。”
樋口一叶:为了糊口,她抛弃一切女人应有的矜持;为了借钱,她周旋在不同身份的男人之间,长年困苦生活和感情挫折令一叶身心交瘁,日本女作家于1896年11月23日午后因结核病过世,死时年仅二十四岁。代表作《青梅竹马》 。
诗人说她邀请他去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是往生之地。
2014年7月20日:“昨天我的三位老友川端康成、太宰治、三岛由纪夫分别通过微博、微信、QQ对我迟迟没有赴约表达不满: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不来找我们玩?我说一直要去的,就是订不到票,你们再等等,他们就都不理我了。”
川端康成: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突然采取口含煤气管的自杀方式离开了人世,未留下只字遗书。他早在1962年就说过:“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
太宰治:他按计划完成了最后一部中篇《人间失格》(丧失为人的资格),之后于六月十三日和山崎富荣投水自杀,尸体于十九日清晨被发现,这天恰好是太宰治的生日。
三岛由纪夫:1970年11月25日写完《丰饶之海》第四卷《天上五衰》后自杀。自杀前,带领4名私人武装的“盾会”成员在日本陆上自卫队东部总监部将师团长绑架为人质。三岛在总监部阳台向800多名自卫队士官发表演说,呼吁“真的武士”随他发动兵变,推翻否定日本拥有军队的宪法,使自卫队成为真的军队以保卫天皇和日本的传统,但是没有人响应。
很明显,诗人许立志在2014年开始了大规模集中式的思考自己的生活与死亡以及自己是否要去自杀等一系列问题,但是征兆或许在2010年就已经出现了:“2010年8月29日,他在微博写到:五个月前的担忧烦躁抑郁失落通通接踵回来,再这样下去…… ”
到了2014年,很明显那种“担忧烦躁抑郁失落”开始加重了,他于2014年8月4日写到:“每天都会有短暂的回光返照,慰藉我精神上的病入膏肓。”
再往早些时候,他写了一条饶有意味的话:
2014年7月27日:“有天我发现自己失去了从头到尾读完一篇文章的能力,就干脆从最后一句开始往回读,竟读得很顺利。后来想想,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
如今,许立志的微博显然已经成为了他的坟墓的另一个埋葬地,即他记录生活的埋葬地。我们活着的人看着这样一个个死去的人的微博是否也有过短暂的回光返照,将来我们死了,微博上坟头林立,那是新时代下的另一种的荒原。
当一个人死了,自杀了,周遭的唏嘘不已,如艾略特的《荒原》里说:“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不是嘭的一响,而是嘘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