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济公8

第141回 济颠僧隔墙取妖身 缸片精借尿逃性命

话说假济公见天光去日出尚早,又因贪图着再吃一嘴,就领了三个小和尚,跟同张钦差直奔厅屋。看官,你道张公子何处去了,并非我做书的笔下挂漏,只因他已经两夜不睡,张钦差又晓得马上真假济公见面,必有一段争斗,恐怕惊吓了他,这叫做父母爱子之心。所以张钦差一面邀请和尚入厅,一面便分付公子到上房去安息一刻。但是张钦差一一如一的皆遵济公布置,却又不晓得济公何时才来,兼之在净室里看这几个妖精作的妖法也很不弱。当下四妖在前,张钦差在后,想着走着,已去厅屋不远,在前的假济公已进厅屋,正欲抢步上前,支排坐席,忽见四个妖精返奔出厅,没命的逃走,说时迟,来时快,张钦差也就到了厅屋门口,搭眼朝里一看,直见真济公“当”的一声,把一只酒杯掼得粉碎,嘴里塞了一块烤肉,阿哩阿哆的喊了一声:“狗妖怪,往那里走!”随即也就追出。张公不识底细,但见天井里忽然起了四道毫光,三道向北,一道向南,再看那四个和尚,一个都不见了。

张公好生焦躁,以为统统逃走,忙向济公道:“圣僧这怎么了,你一人怎能捉得四个?你可曾看见三个向南,一个向北的吗?”济公道:“逃了!不忙,你待俺来。”说罢,歪歪斜斜的直奔海棠轩,由海棠轩走到后园。但是张钦差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他究属是一位有福泽的大官,并无丝毫惧怯,也跟着走进后园。但见济公走到后园,先用手向地下一指,念了一句“唵嘛呢叭迷吽”,跟后凡遇着树木,皆用手指了一指,念了六字的真言。看官你道这济公走进园来,指天画地的是什么用意呢?列位有所不知,他晓得这个缸片精五遁俱全,又晓得他的本身就在园里,所以走进园来,先用了一个指地为牢法,跟后又用了一个指木为兵法,园中却无金、水、火三项,所以只用这两个法了,断绝他的去路;然后把灵光一按,就在园里走来走去,寻找他的本身,知道在西北角上,却再也寻找不着。忽然朝墙脚下一望,不禁拍手哈哈的说道:“我的乖乖,这才找着你了!”但见墙脚下有一块三寸长寸半厚的破缸片记在墙脚里面,四周皆有青苔,独这缸片上一点青苔没有,露出上面隐隐约约的有刀刻的眼睛鼻孔之类。

济公看了,要想拾一块瓦砾,用一个偷天换日的法术,取来他的本身,再作道理。那知才要弯腰,忽听墙脚下嗵嗵的几声,一片斗大的缸底直朝济公砸来。济公一偏身,刚才让过,只见一个赤发红须青凹脸心的人,身着半截虎斑短衣,赤了双脚,一飞叉又向济公戳到。济公也不回手,也不躲避,反转迎上前去,一口便咬住他的叉头,咕咕的喊道:“戳死人了,你们来救命呀!”那妖怪用力把叉望前送,济公就一步一步直望后退,一直退到墙脚。张钦差看得亲切,暗道:不好了!后面既到了靠实的地步,那妖怪假或用力把叉一送,不是就捣通了吗?忙喊道:“圣僧仔细一点,后面已到墙了。”无奈济公嘴里但是“救命呀救命呀”喊个不住,张钦差再喊他也不睬,直到推至顶壁,但见他两只脚还一动一动的作退后的势子,那身子却丝毫退后不得。妖怪果不其然,拚命的把支叉向前一送,直听济公“呀”的一声,满口鲜血直冒,一支叉穿过脑后,捣入墙里。张钦差吓得面无人色,说道:“这会子完了。”转身就想逃走,忽然后面一人扳住他,哈哈的笑道:“不要走,看看这鬼头多耍几套叉也是好的。”张钦差掉头一看,原来还是济公;再朝墙上一看,但见那妖怪一支叉捣在墙里,并不曾捣着个人,用劲的在那里收叉,摇也不中用,拔也不中用,却再也收不回头。

济公也不同他为难,仍然走到墙脚下面,毛下腰来又想取他的本身。那妖怪见叉收不回头,晓得中了济公的吸铁法,掉头再一查点,见济公毛在墙脚下面,又想取他的本身。连忙丢了叉,轻轻巧巧的走到济公身后,使尽平身的力量,兜裆下就是一脚。济公可也乖巧,也同胖奶奶初会辘轴精一样也不回手,就用两只腿朝里一拢,巧巧的把妖怪的那只脚夹住,也不预备怎样他,还是注意用手向墙脚下想取他的本身。妖怪初初的还想挣扎走脱,再作道理,那知济公已把他的本身缸片摇得渐渐的活动了,不觉大吃一吓,暗道:怎样是好?也叫急则生智,便喊了一声:“张大人看宝贝!”故意的把手一舞。济公一听,深恐他用暗器伤了张公,不知不觉的望起一站,那裆下便松了些劲,缸片精就势把一只脚抽回,顺手抱住济公的后面,向旁边轰的一掼。济公冷不提防,真个却被他打了一个斤斗;及至济公爬起,那妖怪就用了一个金刚炼身法,盘膝打坐,脸朝外面坐在墙脚下,护住他的本身。济公晓得这个法术最为难破,打也打不伤他,要想拖也拖不起他;若用雷火烧他,晓得他五遁俱全,他照常借雷火反转逃走。

济公此时也就反被他弄得没法了,抓耳挠腮的过了半息,忽然想起一个主意,便向张钦差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张钦差随即跑出,过了许久,只见二人抬了无数的雕弓步箭走到园中。济公念了一句六字真言,忽然满园的无数邋里邋遢的和尚,皆是坏帽破衲、赤脚草鞋,每人取了一张弓三支箭,大众和尚把弓箭派完,单单还多一个和尚派不着弓箭,他便向着缸片精顿足舞手的跳了一阵,一径出门而去。看官你道因何多一个没弓箭的和尚出园而去,这是甚么原故呢?但这走的这个和尚,却是济公的正身,他用了多少化身,拿了弓箭射这缸片精分他的神,自己却偷过后墙,暗暗由墙后取他的本身,又恐弓箭射他不怕,适才同张钦差附耳所说的话,是叫他着人到外面寻了多少修缸锅碗的,问他把金钢钻借来,装在步箭头上,这金刚炼身法,单有金钢钻才能伤他的皮肉。那知这缸片精不晓其中原故,以为他弓箭来射,断断不得受伤,他见一众邋遢和尚一个个开弓搭箭对他要射,他反转眼睛一闭,两手一操,只听“呼”的声响,几十支箭一齐发来。不料头一支箭偏偏中左眼睛,已经透入,他眼睛本是闭着,一支箭就同代他上了一支封门钉一样,左眼皮再也睁不开来。心中知道不妙,连忙左让右让.早已同芭蕉树上的杨六郎差不多了,可喜一排箭均已射完,那和尚更没第二排箭来射,心中便宽慰一点,也不问身上疼痛,忙反手到背后,把本身缸片查点查点。那知再也摸他不着,不觉大吃一惊,扭转身来,用那不曾受伤的右眼朝墙脚下一看,原来一个空洞,已被人在墙背后把本身已偷去了。此时缸片精吓得就呆了一样,满身背的是前,也不晓得拔掉。

忽见先前因没弓箭走出去的那个和尚,此刻倒又同张钦差走进园门来了。转眼之间,那些射箭的邋遢和尚一个都不看见,还是只剩了一个济颠僧。济公见缸片精浑身是箭,只剩下一只眼睛,灼灼的朝人望,站在墙脚边动也不动,忽然济公想道:“俺何不拿他小开开心。”就把那块缸片做了个要砸他的样子,举起手便喊了一声:“照宝贝!”其实并未打去。缸片精一见满心大喜,暗暗想道:我何不骗他用这缸片打我,我好收回本身,这倒也是一个法子。便喊道:“和尚你且不必逞能,我同你赌点法术。”随手在地下取了一块蚕豆大的泥团,对着济公道:“我拿泥团打你一下,你就拿手上的那片大缸片打我一下,那个叫声疼痛,就是那个算输。”济公道:“用得,这便宜我乐得买的了。”随手举起缸片向缸片精砸去。缸片精看得的确,以为济公上了他的圈套,见他缸片撂来也不躲避,反转迎上去接住缸片,就地一滚,满意附上本身,便好带着本身逃走,就可以永无后患。不料才滚了一滚,忽听一个乡下女子的喉咙骂道:“瘟妖怪!死妖怪!我被你掯死了。”缸片精好生诧异,用那不曾受伤的一只右眼定睛一看,原来手上并不是抓住缸片,却是抓的胖奶奶一只黄鱼脚,可怜把个胖奶奶浑身滚的黄泥。缸片精心下老大不甚过意,随即松手,胖奶奶这才站起,哭个不住。

那知这胖奶奶自幼便有个惯常病,只要一哭暂时就要小解,无论怎样那尿是除凝留不住的,此时又是八月天气,女子大率着的是大脚单裤,他并不晓得这妖怪就是两日晚间所遇的那班后生。他只见得一个青脸红须的人抓住他的一只脚就地乱滚。及至放下之后,心中固然骇怕,却又见老爷站在园内,因此就嚎陶痛哭放起刁来,把自家的毛病都忘记了。就此上面一哭,那下面的尿由单裤脚边同银苗似的望下直溜。济公望见拍手的笑个不住。正笑的时候,忽然喊了一声:“不好!”转身再朝妖怪一望,那妖怪连影子都不见了。毕竟这缸片精究底怎样逃走,且听了回分解。

第142回 混元金斗纳垢含污 笔墨先生驱邪入正

话说这个胖奶奶因何弄到此地?只因这日一早起身,他怪里怪气的梳好了头,还搽了一点粉,走到上房,见大众女眷一个还不曾起身,老太太房门还关得好好的呢。便想道:此时没得事做、我何不到后面查点查点,天天夜分来的这四个人,日间却绝迹不曾见过一次,光景断住在后面。昨夜他们把我抬到的那个去处,我还大约记得一点,何不趁此没事去张张他们也好。随即发脚就到了后面,由一小门进去,里面方方的一个天井,三层一座花台,满花台都是海棠,开得十分可爱。最上台上一棵梧桐,遮着半边天的样子。朝南有一个三开间的凉亭,四面推开窗亮槅,再朝亭里一望,委实是夜分所乐的所在,睡在那处的、站在那处的、扶住那处的,皆记得清清楚楚,但里面并没一人宿息。暗道:莫非客房还在后面吗?跟后就顺着回廊绕到后面,见左手有一月宫门,朝南又是三间书房,里面也没床铺,中间同西面搭有两座高台,点着香烛。心中想道:怪道天天晚间有几个和尚吃酒,大约就是在此处念经的。又想道:昨日这四个人忒也麻木,把我抬到此处,设或和尚出来小解等情,被他看见,那倒真正是难为情呢!一面想着,一面已走出净室,远远望去,见天井西北角上还有一个小门。信步也就走去。走不多远,但听里面有人说话,兼听见“呵呵”的笑声。胖奶奶暗道:那四人多分是住在这里了,我见了这些骚骨头,也没多话同他门说,且叫他们出个公分,请我吃一顿好早点。打算已定,扭着那颗胖头,拿了个贵妃醉酒的势子,走到门口伸头朝里一张,原来并无房屋,是一座空园子。主人老爷站在北边,南边一个和尚举着手拿了一块坏缸片朝那对面墙脚下站的个青脸红须的人,作要打样子。

胖奶奶吓了一跳,缩身就要回头。那知此时恰恰济公正同缸片精打赌,缸片精想骗回他本身,济公明知是计,故意的举起缸片哄他一哄,恰巧掉头一看,搭眼见胖奶奶伸进一颗胖头。心中暗喜道:此人来得倒十分凑趣,我何不如此如此。明下拿着缸片砸去,暗中便用了一个招待法。那胖奶奶刚要回转,不知不觉的身子就同腾了云一样,糊里糊涂的觉到从空中落下,就被那青脸妖怪抓住一只脚,就地滚了几滚。他又摸不着头底,带骂带喊的半息,及至妖怪把他放下,再朝妖怪一望,那种恶形好不难看,真个吓得眼泪鼻涕尿一齐俱到。可巧缸片精也不暇辨别香臭,赶紧就趁他这个尿汪,便借了个水遁脱身而去。张钦差见妖怪逃走,忙向济公道:“那妖怪走了,这便又要费事了。”济公指手上的缸片道:“不要紧,有这样物件在这里,他断乎逃不了的。”说罢,便扭着头捏着脚,走到胖奶奶面前,也咕咕叽叽的说道:“俺的胖奶奶,你不要哭了。你家里五个、这里四个,倒被你越哭越少了!”那胖奶奶见他说的话有些奇怪,深怕惹出笑话,向他咄了一口,蒙着脸“呃口呃儿”的直出园门而去。

看官,这济公拿胖奶奶出丑,本是暗暗给他一个好淫的果报。因何张钦差绝不向济公查问所以捉弄这胖妈子的原故呢?但据张钦差看来,以为这胖妈子摄来,必定缸片精闹的鬼,疑不到是济公作的法。济公见已把胖奶奶戏弄一阵,也不便再同张钦差说明。这叫做成全人家的衣食饭碗,所以微微的隐而不露说出几句,打发他走掉也就算了。

闲话休提。单言张钦差见济公说妖怪逃不了,又问道:“请问圣僧,目今四妖皆逃,即便圣僧法力广大,恐怕兼顾不及,这便如何是好呢?”济公见说,把眼睛朝他翻了半晌,说道:“在俺看来,吃饱了肚皮,包管一个都跑不了;要是打饿醮出死力,俺这呆和尚可以做得到,只怕俺和尚呆,俺和尚的肚皮呆。若你不肯相信,你把个耳朵就在俺肚皮上听听看,不听他叽叽咕咕的闹个不了吗?”张钦差明知他要吃酒闹的笑话,却然他肚皮里真个如潮水一般,或上或下骨碌骨碌的听得真切。忙说道:“圣僧莫怪,我也闹昏了,厅上现成的酒席,我们且去吃饱了再作道理。”济公大笑道:“这才不舛呢。”随即把缸片交代张钦差说道:“索性给你将他们四个拘在一处。”张钦差接着,又跑到上房仍撂在恭桶里面,然后跑出去陪济公吃酒。这且按下不题。

且说缸片精假尿逃走,一径出了张府,想到自家本身被人捉住,多分性命难保;加之才从那胖奶奶尿里逃走,他这个尿较之旁人的尿大不相同,那一种龌龊的气味,列位也可想而知。缸片精走的条路偏偏又是顶风,那一种骚臭气便直从鼻窍里钻入,走着犯着恶心,走了约一刻光景,忽觉到来的气味不但骚尿臭,并且又有屎臭了。此时缸片精真正急得是走投无路、进退无门。忽见前面有座古庙,信步便走到庙里,见里面神龛里坐了一个没手没脚的菩萨,馀外一无所有,连讨饭的和尚都没一个。缸片精四面望了一望,又把自己的事情想了一想,只得席地坐下,不禁放声大哭,忽转念又想道:我听说济公和尚他法术虽然利害,却也心地慈悲,我还是跑去求他,或者还可以碰条生路。主意已定,站起来来想出庙,仍从原路走回。不料才到殿外,突然被一人把后臂扳住说道:“缸师兄哭什么,遇着多大不了的事了?”缸片精掉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却是一个砚台精。

这砚台精可算同他们也是一类,但他的道德比较这一班砖头瓦砾高得多呢。他本是汉朝徐庶的母亲打曹操的一方砚台,那砚台上刻了一个秋夜读书图,经徐母向殿阁上一掷,那砚虽打得粉碎,恰好这读书的人并无丝毫受伤,后来迷失在空僻处所,受了日精月华,便成了人形。但他究竟是一件文墨物件的出身,他自成形之后,从不轻易说一句不在理话,做一个不在理的事。而且足智多谋,同道中有了疑难的事跑去求他,他总要想出个解救的法子,同道中就替他起了个绰号,称他为笔墨先生。这笔墨先生因这破庙中没人来争,所以他就在此居住,专以苦心修炼为本。但缸片精到庙中哭的时节,他便掐指一算,他们四个妖怪在张钦差家里所作所为的事,以及胖奶奶奸情并各人本身皆被撂在恭桶里面,他皆算得明明白白。当下本就要出来劝说劝说,却又可恶他们这番行为,所以懒于见面。及见缸片精哭了一阵出门而走,又恐自己担一个见事不救的责任,因此连忙跑出扳住膀臂。

缸片精掉头一看,满心大喜,随即向地下一跪,说道:“砚师兄,你看同道的面上,救一救弟兄们的命罢!”笔墨先生道:“有话好说,不必如此。但你们的胆子也十分太大,无论济公圣僧是不合冒充,就是张大人家里,他也算一个堂堂二品钦差的府第,怎能容得你们这胆大妄为,不是同自己过上仇来了吗?”缸片精被他说得钝口无言,只是哀求道:“砚师兄责备自当敬听。但生死交关就在目前,无论怎样总要求师兄代我们想一条生路才好。”笔墨先生道:“生路委实难想,你何不还去到你的独角兽师父那里去想想主意呢?”缸片精道:“还谈这人?我性命恰就是送在他手里的。”笔墨先生道:“惟今之计只有一法,我代你们做一个哀求的禀帖,好在济公圣僧此时还在厅上同张钦差吃酒,还未发落这段公案,就此先行投到,每人献出真丹两粒,愿罚一千年道根,自具改过切结,或者还可保全本身。若再不自量力,还要弄巧脱罪,那就越弄越坏,这一劫便真个逃不掉了!”此时缸片精被他说得心说诚服,忙说道:“既承师兄指点明路,就请大笔作一求禀,小弟以便冒死投递;好在果能改过,谅情这两粒真丹、一千年道根,不愁没有归还的日期。”

当下两个议论已定,笔墨先生便把缸片精领到庙后一间小房里坐下。但这小房虽没多大,倒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白纸糊的窗扇;旁边一个土炕,迎窗一个土墩,墩上平铺了一块方的白矾石,上面文房四宝俱全;两旁也有四个矮土墩,上面也是两块方方的小矾石。笔墨先生便叫缸片精坐下,自己抽开了笔、研了些墨,展开一张黄纸,就代缸片精做这求禀。那知缸片精身上那种臭味,一阵一阵幽幽逸逸送到,实在经受不起,只得连忙把个求禀写完,便念与缸片精听道:

具求禀孽徒缸片,为自知负罪,叩恩宽有事:窃往本汉家废器,陶氏粗才,受日月之栽培,经尘寰之造就。叠遭劫限,均因无罪乃宽;几移王朝,罔或有干微法。二千年如一日,苦心潜修;方寸地质九天,安心无作。只以性图洁静:爱林氏之故园。名属妖魔,致张家之猜忌。重以朋交匪类,致受人愚。自逞微长,因犯人怒。是菩萨慈悲,许人自悔;圣王政令,犹曰日新。徒虽无迷人惑世,大犯天条;然即此做上慢尊,亦知罪戾。为此哀叩台前,俯念大功成于不易,小过赦其无知。愿纳两粒真丹,削夺千年道性。宜诛宜宥,以待将来;恩斯德斯,回全此日。倘或矜怜万一,则永感再造之仁;若更估恶不俊,斯愿受天雷之殛。佛心赐鉴,谨诉衷呈,上禀。

笔墨先生念完,又说道:“你见了济公圣僧,务要死心塌地自愿改过,他绝无不准之理。若单我禀上说得这样,那心里却是那样,须知菩萨面前不同公堂之下,可以欺谎得来也!”说毕,便将哀禀折好,交待缸片精。缸片精取过哀禀,晓得事不宜迟,就说了无数感激的话,便作别而行。笔墨先生恭恭敬敬送至庙外,刚要分手,只听远远的有人喊道:“缸兄弟且慢走!我同你有话说呢。”缸片精定神一看,原来是个扫帚精,便立住脚候他前来。单是笔墨先生见缸片精遇着扫帚精,就晓得这段劫数是解散不得了,望天便叹了一口气,也不同扫帚精招呼,他自回庙中而去。

扫帚精一径奔到,就向缸片精问道:“缸道兄,你来会这个迂夫子,他诗云子曰仁义道德满嘴的,你倒怎样听得惯的?”说着,忽觉得一股臭气直从鼻窍钻进,就连忙用衣袖掩住鼻头笑道:“你看人生在世,合朋友是万万不能不拣择拣择,你同他不过讲了一息臭文,倒惹了满身臭气了!”缸片精被他说得觉到有些发笑,无如心中有事不敢耽搁,便搪塞几句浮文,作别而走。扫帚精不知底细,见他这样冷淡,心中大为疑惑;见他作别而走,进前便一把拖住嚷道:“不要走!且随我吃酒去。前村有爿酒店,他家酒也好菜也好,还有一个小娘子十分体面,我们且耍耍去。”缸片精见说,眼泪直滚的说道:“我今日不比往日了,顷刻大祸临身,不知怎样才能留下性命,那里还有心肠玩耍么!”扫帚精一听,不觉也吃一吓,便问是那么一段公案?缸片精便把怎样盗了主人的珍珠、印信,怎样被济颠僧取回,怎样主人请济公捉妖,怎样去求师父独角兽帮忙不肯允许,怎样路遇辘轴、砖头、瓦砾三个同道,怎样装做济公取妖,怎样同胖奶奶有奸,怎样同济公斗法,怎样被济公把本身收去,现今怎样不了,说完又嘤嘤的哭个不住。扫帚精道:“现今他们三人呢?”缸片精道:“想系皆逃回本身去了。”扫帚精道:“莫忙!且让我算一算看。”就此用指头掐了一掐,忙说道:“嗳哟,你这人好糊涂,他们那里还有本身,也同你的本身一起,皆监在混元金斗里去了。但你现今预备怎样办呢?”缸片精道:“现今砚师兄替我想了一个主意,叫我自行检举,并代我写了一个哀禀,仍去哀求济公。”说罢,把个禀帖便从腰间取出,交给扫帚精看。

扫帚精听罢,便没头没脸的唾了他一口吐沫,骂道:“该死的东西,你家也不曾死什么妈妈爸爸,怎么哀禀哀启的便闹不清,你不必把我看,我是认不得字的。可怜你们呆得有趣,拿着好好的计策不会用,反来同这个迂夫子想主意,可不要把人怄死吗?我现今倒有一计,还可以代你们效点小劳,况且你同砖瓦两道见平日可算皆是我手下的人员,也应派受我调度,这才是个正理。”缸片精道:“闲话此时也不必说了,总之事在危急,在你意见究属预备怎样办理才好?”扫帚精道:“为今之计,可是先要把个本身救回才好的呢!”缸片精道:“不舛。”扫帚精道:“他家胖奶奶那个样子,你可能变出来给我看看罢?”缸片精道:“这又何难之有!”随即把身子一摇,果然变出个半村半廓最胖的一个女子。扫帚精见他变好,便细微末节的看了一看,突然上前一把搂住说道:“可惜这么一样又肥又鲜的物件,你们都尝过了,就借你做了替身也让我尝一尝滋味。”说罢便搂住他。缸片精忙推住道:“如今性命交关,不能再开心了。”扫帚精笑了一笑丢下手来,又问道:“这胖奶奶说话是那路口气呢?你学得出来吗?”缸片精道:“他就是丹徒口气,但我说话出世便是嗡嗡的,所以学人的口音是万万不得能彀。”扫帚精道:“我明白了。我学了你看罢。”他说话个是口口声声的,这门戈那门干;我的大爷长我的二爷短:“可是这样吗?”缸片精道:“一些不舛。”扫帚精就此便关会道:“你带我不必远去,只在张家左近预备收本身罢。”说完,放了一道妖光忽然不见。毕竟扫帚精怎样代他们取回本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143回 装女仆窃回正身 具名帖投归贼党

话说张家老太太自昨日晚间同张钦差谈心之后,过了一息也就睡觉,外面假妖怪真济公,他皆没得清楚。早间起身,就查问妖怪可曾捉住,一位女妈子也弄不清楚,但晓得妖怪逃走。就回道:“闻说妖怪不曾捉住,现今老爷陪和尚在厅上吃酒呢。”老太太也就不再深究。到了早点过后,张公子夫妇来到老太大房里请安,谈到提妖一段,这才晓得几日间捉妖的和尚都是妖精变的,真济公和尚今日大早才到,所以一众妖精都逃走了。据伺席的张红进里这样说法,并说真济公允许老爷饭后断将四个妖怪一齐拘获到位呢。老太太见说,把舌头伸了一伸说道:“可还了得!接连两日大相公还陪着他们吃酒,此时一想,不是要把人吓杀吗?”大家陪着老太太谈谈说说,直到外面请吃午饭,才一齐出外吃饭,饭后便各归各处。老太太走到房里,大众女仆也都饿吼似的团团的围着剩菜赶饭去了。老太太一人坐在房里,觉得有些口渴、就想喊人倒茶,复又转念想道:可怜他们才接到碗饭,突然又喊做事,未免不尽入情!只得忍耐一点。

恰巧此时扫帚精用了隐身法,已到了上房外面天井里,搭眼见堂前一众女仆吃饭,并没胖奶奶在座。暗道:我却不能冒失,须要查点清楚,不要停歇生意以及出差他处,忽然走到里面,那就弄出破绽来了。想罢,就掐指一算,知道胖奶奶因两夜不曾睡觉吃了辛苦,兼之早间在园里一吓,带哭带骂的把些门面上派做的事情做过,一径跑到下房望铺上一躺,当即沉沉睡去,所以连饭都不晓得吃。扫帚精算得真切,满心大喜。就这个时候,老太太正然想着吃茶,扫帚精摇身一变,就变做胖奶奶倒了一碗茶,送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大为合式,一面吃茶一面便说道:“我看你倒很伶俐,你就专在我房里做做粗事罢。”扫帚精听说忙下了一个半礼,说声:“谢谢老太太。”转身向箱子旁边一看,见有一只男客的恭桶摆在那里,暗道:那四个朋友的本身,大约摆在里面。心生一计道:“老太太,芸香在那处呢?代你老人家点起来罢。你老人家才用了饭,那能受这污气呢!”说着就暗暗作法,弄了一个黄鼠狼的屁。老太太见他说过,以为房里并没臭气,故意用鼻子闻了两闻,果然一股气味实在令人难受。忙用袖子掩着鼻头说道:“这怎么的,我房里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气味,你同我四面寻一寻看,看究属是什么放臭?”扫帚精故意毛下腰望了一转,便作大惊小怪的样子说道:“请问老太太,这恭桶可是空的吗?”老太太一听,便说道:“嗳哟,怪道臭呢!昨日老爷回来的时节,就出过一次恭,今日早上我睡得糊糊涂涂的,好像他又进来出过一次恭。怪道这样臭法呢。”扫帚精趁势便装了丹徒口气,扭扭捏捏的说道:“嗳哟,我的老太太儿啵,真真一些儿不舛,等我来倒掉毛缸里扣罢。”说罢,拎了恭桶的环一径出外。他也不问他家毛厕在那里,绕到屋后一条夹巷里面,他就把个桶盖一消,只见扑扑的下来了几个,各人也不顾臭与不臭,一个个的皆认了本身。扫帚精道:“我们赶紧到小西天金光寨,那和尚就追获不到了,不必耽延,就走罢!”当下五人遂纵起一道妖光,直到小西天,投狄元绍去了。

单是看这回书的,就有人责备我做书的有几个漏洞:一者辘轴、瓦砾、砖头三精蒙明早已逃走,他们一纵妖光,至少三五百里,半日不见不知出了几万里之外,何得桶盖一消暂时就到;二则济颠僧神通广大,难道就防备不着;三则妖精遇着济公,那怕升天人地没一个追他不住,那里小西天便是天外的处所吗?列位有所不知,大凡妖精作怪,不过一点灵光,灵光同本身无论再去几百千里真个一触就至。缸片精本来有约,自不待言,就是辘轴精他们三个一径逃走,到了树林之内,既然找不见本身,自必驾着妖光在空中寻觅,所以桶盖一消,一个个便暂时皆到。济公对张钦差说他们逃不了,也是这个道理。他预备酒后请张钦差着人把恭桶拎出,摆在天井中间将桶盖揭起,谅定他们一触就至,那时来一个捉一个,不是很容易的吗?所以他在张钦差面前就仗着意说了满回话,以为是一个都逃不了的。兼之济分晓得他们皆无占算,既然藏在恭桶里面,谅他们总不得晓得,因此不大防备;及至扫帚精代他推算,这也叫做该因五行有救,出人意外之事。说道究竟,大约他们是大破小西天,应该死在金光寨里的人,旁处必死他不得,所以就有这阴错阳舛,才能彀把他们归上这条路呢。至于他们投奔小西天,内中有个原故,这金光寨全按先天八卦布置,中间有三支宝剑:一名诛仙,一名诛神,一名诛佛,不论什么神圣皆不敢进他寨里。所以到后书破寨,先杨魁、韩毓英、赛云飞盗出三支宝剑,然后才得下手,就此也可晓得他们投奔小西天的用意了。闲话体提。

且言刘香妙自西湖滨被杨魁夺去毒剑,便一直逃至乡下,就在田头土地庙里过了一宿。到了次日,就用了隐身法在各处茶酒馆里打探消息,知道苏莲芳已死,皇上同太子在湖西营要回宫复位,晓得大事不成,连夜的便回了小西天。狄小霞接着,听他说道苏莲芳已死,心中欢喜不过;又听见大成庙告成,定于八月二十圆满。夫妇就此商议,知会了狄元绍,就约通慧就便起事。那知又被济公识破,空花去一万多金,反转把得力的三十二个伙伴陷于牢狱。这个信息到了小西天,把个刘香妙气得要死,暗道:现今我们这边的势头专仗住这座金光寨,除此并没什么了得的人,就是外面的羽翼,除掉洞庭山菩提院通慧同他济颠僧不曾会过面,不知谁强谁弱,馀者大约没一个是他的对手,真个愁肠百结。这日坐在帐上,正同狄元绍议论招贤的章程,忽见小校拿了一封帖子进来,说:“外面有五个壮士求见寨主,说来自行投效的。”狄元绍把帖子接过一看,但见上面写道:自愿投效,邵竹、江片、陆触、方专、袁灼顿首拜。狄元绍便给刘香妙看了,问道:“江湖上这几个人色你会过不曾?”刘香妙道:“这几个不但不曾见过,并且不曾听过,谅情不过无名小辈,且留下来差遣差遣是了。”狄元绍道:“虽属如此,我们也不能埋没英才,且把梁将军传上帐来,叫他带步队三百,由正门扎到帐下,然后传见。一者摆摆小西天的威武,二者且看看他们是何等神情,再作道理。”当下帐上中军校尉便拿了一枝令箭,传梁启文带三百步队上帐摆成队伍,然后便传五妖进见。这且不表。

单言五妖自出了张钦差家里小巷,借了妖光,转眼之间便到了玉山地界。除掉扫帚精,馀者皆把各人的本身,拣了一处活水河,洗了干净各自藏起;又拣了一爿茶馆进内坐下,喊了泡茶,大众坐下议论议论。辘轴精先问道:“请教扫道兄,因何晓得在下等有难,前来相救的呢?”缸片精道:“说来话长。”就此便把在张家后园里同济公斗法,被他收去本身,后来逃出走到破庙,遇着笔墨先生,“他代我做了求词,叫我自行投到,我几乎上他的当;恰好出门的时候,遇见扫道兄,承他的情代我们占算占算,知道我们本身皆陷在张家恭桶之内,他遂变了胖奶奶混到房里,将恭桶骗出来倒,所以我们一到张家小巷,他不是还是那胖***形象吗?但是你们三个逃走后,便怎样的呢?”辘轴精道:“我们三人初初出外,以为本身断在原处,那知跑到林里一个不见。照你方才说法,是被这个秃驴盗去撂在马桶里了。怪道昨日晚间从张钦差回来后,突然的我们三人浑身发臭,想来断是这个道理了。但我等走进林内,既然寻不着本身,三人皆急得无法可制,即便想到一个去处,也终归是逃不了!那时真个就同取过保的犯人差不多,身上虽没刑具,只要官府一声喊,那怕喊去杀头都是要走的。所以我们三人商量商量,也不犯着远逃,反转借着灵光,就在五百里团近盘旋。及至见到正身的灵气,仍由张家宅里的地段透出,我等总以为那个瘟秃驴喊我们受罪,不料落下灵光一望,是胖奶奶放出我们的本身,更料不到这个胖奶奶就是扫道兄变的。这真算五行有救了!”说罢,一个个的皆向扫帚精致谢。

扫帚精道:“我们不必浮文,当要赶紧投到小西天,还要派到金光寨里,方可安然无事。但是我们一见狄元绍,他既不晓得我们的本领,又摸不着我们的心眼,恐怕不见得暂时就派到寨里,我们必定要显出些本领,教他佩服方得成功。诸位不知可有什么善策么?”缸片精道:“有了有了,这件事让我来效力。但我们见了秋元绍后,不论什么人走我们面前经过,那怕就是秋元绍的祖宗,我便走去绊他一个跟斗,那就不是显出我们的本领来了吗?”扫帚精听完大笑道:“你到今日还是离不掉个撂跟斗。你晓得张家的祸就是因撂跟斗撂出来的吗?”瓦砾精道:“诸位不必取闹,如今性命交关,我倒有个主意,说来请大家斟酌斟酌看罢。一者我们进去要款款式式的投封帖,五人的名字便一叫邵竹、一叫陆触、一叫方专、一叫江片,那我就叫袁灼。至于五人的形容皆要改成壮士的样子。见他的时节,每人献宝剑一口,作为见面礼。献的这剑你或由嘴里吐出,他或由眼里挤出,我或由耳里挖出,弄出那奇奇怪怪的样子。况且他这金光寨里全重的法术、不重本领。他见我们这样,还愁不派到金光寨里去的吗?”扫帚精道:“瓦道兄之言大为有理,我们一定就这样说法罢!”五妖当下给了茶钱,跑出茶馆走到僻静处所,五妖又摇身一变:一个个皆密扣紧身,去裆裤,菏底快靴,排须过膝,外加洒花夹衫,头戴英雄巾,年纪约三十左右。统统变定。

扫帚精道:“惟今有一件最容易的事,但我们觉到最难,这便如何是好?”砖头精道:“这也不难,我们到柬帖店里偷他一封帖去,请笔墨先生写一写就是了。”缸片精道:“用不得用不得!固然路道甚远,未免耽搁时候,而且这人有个古怪脾气,他动笔的事要他情愿,同你来说才得成功;你若跑去找他,他大约扁担长的一字都不肯写。我倒有个主意,适才我们来的时候,那茶馆旁边不是有个书房吗,就请辘师兄去办柬帖,我们就在书房门口候着他,一齐进里请那处馆先生写一写是了。”辘轴精道:“用得,我就去办柬帖,你们务要在书房门口候我,切勿做我的空头。”缸片精道:“你这个人真算没有道理,难道上杀场还唱呀呀曲吗!”当下辘轴精就去找柬帖店偷柬帖,四妖便统统走到书房门口守他。转眼之功,直见辘轴精滚儿滚儿的跑得来了。大众便远远的喊道:“怎么样了?”辘轴精道:“些须小事,焉得不成!”就此一同便走进书房。那书房里的先生,忽然见外面来了几个武士,不晓得为的何故?心里就吓的忐忑忐忑的,忙把副眼镜除下,拱着手迎上问道:“列位光临,有何见谕?”众妖道:“我们粗人,先生不必用文意那才谈得来。”那先生见说,便改口道:“既然如此,请问你们到这里有什么事的吗?”扫帚精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只因我们有封柬帖请先生写一写的。”先生道:“现成现成。”辘轴精随由手中拿出一封柬帖交代先生。

先生接在手中一看,见柬套上通长印的金花,提笔便写了“双禧”二字,跟后便把穰子抽出,打开便问道:“男的岁数多大,女的岁数多大?”辘轴精道:“没有女的,统统总是男的,共计五个。”先生诧异道:“这倒也是奇事呢!就便女命候女嫁去填,也不合写五个男命在上,难道是公分合娶的个娘子吗?”忽转念想道:我明白了,这断是写拜客帖子把柬帖买错了。想罢,便问究竟。瓦片精道:“是要投营去的。”先生笑道:“怪到要写五个人呢!但是你们这帖子买舛了,这帖子是人家做亲写八字的帖子,拜客的帖子是没有封套的。”辘轴精道:“不舛不舛,我适买帖子的时节,看见他家没封套的帖子甚多,连柜台上都是坚的,等我重行买去是了。”

说完,转过身望外就走,不上片刻手中抓了一片红绫裱的约作一尺多长、五六寸宽,中间也描着金,走进大门便喊道:“先生请看罢,这回大约是不舛了。”那先生搭眼望见,便连忙上前拦阻,不得让他进里,发急道:“你这人认不认得货,可以让人买去,这样麻呢木足的,把一面死人的灵牌拿到人家家里来了,这可顺遂吗?”辘轴精觉到受了人的没趣就要发作,扫帚精忙向他丢了一个眼色,忙说道:“等我去罢!”匆匆便往外走,过了一息这才把拜客的帕子办到。那处馆的先生问了名姓,便代他们依样葫芦的一写,五人接过帖子出了书房,一径就往小西天而去。

这小西天虽无城廓,但四转三十里周围有一道濠河,名曰“小南海”。寨里每天有十号巡船,巡游濠面,渡人出入。五妖仗着本领,也不借重巡船来渡,就由水道直至寨门,向守门的小校说了情由,央他把帖子投进。五妖站在门外许久许久,不见那小校出来回话,心中好不着急,既怕小西天不敢收留,又怕济颠僧遣神将追到。争如舍此却无别处可投,只得耐着性子等候。又过多时,忽听里面大吹大打,夹着号声呜嘟嘟的半息,猛然轰轰的三声大炮,中门开处一小校头戴五色绒球英雄帽,身穿平金箭袖靠身,脚踏快靴,手拿令箭,一箭步蹿出正门,高喊道:“寨主有旨,传来人大帐相见。”五妖看见这一种威武样子,暗道:“人说小西天的人色十分利害,果然名不虚传。”五人随即进了正门。但见一条甬道足有半里多路,两旁排齐了一众护寨的亲兵,身穿号衣,黄绫缠头,面对面的刀枪剑戟,扎得树林一样,来人低着头才得进去。扫帚精一想:我何不趁此显点神通他们看看!想罢,便高声招呼道:“三军听着,这兵器下面我走不惯,你们把兵器抓紧着罢!”说毕,纵身一跳,众妖紧紧跟随,但见五人由刀枪尖上一溜烟的走进大帐。帐上狄元绍、刘香妙、梁启文一看,晓得来人非凡。随即出帐相迎,见过了礼,就帐外客位坐下。

狄元绍复进了大帐,五妖偷眼把狄元绍一看,但见他头戴冲天豹尾巾,身穿滚龙绣金黄袍,内村金锁甲,护心镜亮光灼灼的照见人脸;左边一人半像将军半像道士的装束;右边一人雁翅金冠,绣花银甲,一手掀着外衣,一手按着宝剑,年约三十多岁,真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众妖观看清楚,但听帐上问道:“列位旧做何事,家居何地,因何来投本寨?奉请一一说来,以便量才取用。”扫帚精见问,深怕大家不会回答,露出破绽,忙抢口说道:“某等皆临安人氏,自幼同在一处,得遇仙人传授,一切呼风唤雨、隐身借通各法,件件皆精,六韬三略,无一不晓。见大宋气数将终,特为弃暗投明,来归真主,务请寨主收用!在下五人并带有些须薄礼,敬谨献上!”说罢,把嘴一张,吐出一把三寸多长的鱼肠剑,两面锋口寒光夺目,剑下镌有“邵竹”两字,狄元绍方知他就是邵竹;跟后你从眼睛里取剑,他从鼻孔里取剑,各显神通,一一献完。那剑各模各样,也有青锋的、也有双股的、也有倭钢的、也有盘龙的,但把柄上皆镌有名字。狄元绍一一看毕,满心大喜,遂分付中军,传印信官、标布官进帐,给发头等标。中军拿了令箭一声传下,忽见帐后转出一员女将头戴翠钿堆云勒,身穿银红箭袖紧身,湖色绣花抹胸。走至帐前叉手指着狄元绍大骂。毕竟不知此女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144回 母老虎上帐施威 群妖精当场丢丑

话说狄元绍见五个壮士个个法术出众,满心大喜,随即传印信官、标布官上帐,给发头等标布。不料后寨恼了一人。看官,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无双女赛杨妃狄小霞。这狄小霞得有异人传授,飞刀捆索件件皆会,一座金光寨全是他部置出来,狄元绍并没多大用处。还有一件暗昧难说的道理,他面场上虽是狄元绍的妹子,其实竟是一个压寨夫人,这刘香妙做挂名的丈夫是不必说了。所以狄元绍无论大凡小事,皆要告诉狄小霞才敢做主。今日狄元绍见五人这一番的法术,心下敬服无际,欢喜得把这个过节就忘掉了。恰巧狄小霞在后寨听说来了五个异人,怎样由刀枪尖上走进,怎样从七孔里取出宝剑,狄小霞也甚欢喜,移步想来到屏后暗暗的看个真实。不料才走进暖阁,就听前面帐上传发标布,暗暗就是一个醋心,以为他得了有能力的将士,就瞧不起我来了。随即连蹿带跳的由帐后走来,叉手指着狄元绍骂道:“你们这班囚攮的,我问你有多大胆,现今做事也不咨会姑太太一句,直即就自行做主了。这还了得!”

正骂之际,只见印信官、标布官均已带了印信标布上帐。狄小霞忙止住道:“且莫忙,还要让我来考验考验呢!”说罢,走至帐下朝正中一站,忽然双手着地做了一个倒竖晴蜒,把两只小脚并排着敲了两下,说道:“你们五人听清楚些,你们有人能将姑太太的两只脚用手分开,方得上等标布。”但是五个妖精算来却是扫帚精有些见识,暗道:他既拿这样功夫考验我们,必定不易做到,我且让他们先行试试,再作道理。就此便动也不动,但出双眼睛望着。内中单是那辘轴精一见狄小霞如花似玉的这个样子,又见他一双小脚尖尖的不满三寸,着了一双绣花的红鞋竖在上面,不由的心里怪痒,深愁先被他人分开,便轮不着自己摸他一摸。一面卷着衣袖向众妖拱一拱手道:“有占了!”当即伸开两臂走上前去,以为这双小脚必定软而且绵,便两手抓着捏了几捏,暗道:不好!这女子怕的也是辘轴转世,不然因何他这两只脚也同石头一般呢!又道:我也不管他,且把他腿子分开再说。随即用尽平生之力,两手向开一绷,不料丝毫动不着半点,心中吃了一吓,暗道:这个台是坍不起的,须要想个主意才好。便低低的念了一个松骨咒。这松骨咒是专同做劲功的人犯对的第一法,那怕功夫再好些,经他一念,那骨头登时发酥,就再也收不住劲。辘轴精以为用了这法,总不愁分不开了。当下又用力撕了撕,那知还是动也不动。辘轴精满面飞赤,皮笑肉不笑的说了两声“不济事”,退在旁边发痴。随后瓦砾精、缸片精次第走去,也是明下用劲暗中作法也不中用。

到此时候只剩着砖头精、扫帚精了。二妖你让我我让你深怕出丑,却又不得由他不出丑。只听狄小霞在下面说道:“难道好本领的不肯见教吗!”砖头精被逼不过,只得也上前丢了一个小当,自此却单剩了一个扫帚精了。那扫帚精还未动手,便躁得浑身是汗,忙从腰间抽出一条手巾,把脸上的汗抹了一抹,把手巾朝迎面丝带上一塞,走上前去,暗道:他们一个个皆弄不开,光景用力用法皆不济事,我倒不如少烦点神,轻轻做个势子,输赢命里派定要丢当,丢一丢当就算了罢。就此没精打彩的走上前去,每只手用了两个指头对住脚尖捏着,才要分他一分,不料塞在带子上面的那条手巾突然落下,巧巧朝狄小霞面前一落,那扫帚精不知不觉的四个指头已把他这两脚分成个一字样子。忽然狄小霞一趿站起,嘴里衔着他的手巾,脸向他红了一红,转身低了头直奔帐后去了。看官,你道这狄小霞因何不曾用力反被扫帚精把腿子扳开?要论他这个法子,名叫金铸双箍腿,委实是仙家的传授,再有多大力量法术,总不能扳他得开。那知扫帚精揩汗的这块手巾是一条鲛鲿帕,女子看见此物,当即淫心大起。扫帚这妖精,他一味专贪美色,全靠这块手帕代他勾引,要论今日,实在并不想勾引狄小霞,只因逼他丢丑,他急得大汗淋漓,不知不觉的就把这手帕拿出来揩汗,偏偏扳脚的时候,这帕子就望他面前一落。狄小霞见了那帕子的颜色,闻了那帕子的香味,登时淫心大动,不觉分了分神,忽然那两只腿就同棉花似的软了下来。

当下狄元绍见邵竹把狄小霞的腿子分开,便极口称赞道:“毕竟邵壮士法力高强。”随由帐前取过一枝朱笔,东倒西歪的写了一阵,拿过交待印信标布两官道:“就照此填写标布,发给五位壮士。”二官接过朱条,只见上面写着道:

大狄国预备大皇帝统领金光寨大寨主节制

通国上下夺宋大将军谕旨,仰印信标布两官,将投效五人照开后,填发标布印信无违。计开:

邵竹头等标布派金光寨中路四面接应使封兴狄大将军

陆触二等标布派金光寨东路本面接应使封御未将军

江片二等标布派金光寨西路本面接应使封退宋将军

方专二等标布派金光寨南路本面接应使封制宋将军

袁灼二等标布派金光寨北路本面接应使封克宋将军

右五名均归压寨主母狄小霞并国婿兼军师刘香妙、本寨总都督梁启文节制

标布官看完,便一一填明标布,由印信官用过印信,暂时给发五个妖精,自此便在金光寨安身,且到破寨之时再行交代。

此时单有一个人我不能叫他老在人家吃酒,还有无数的事在他身上呢。看官你道这人是谁?却然就是那济公和尚。他这一席酒可算吃到太阳斜西,忽然听见后院索落索落的倒马桶,心上就记起一事,站起身来把肚皮抹了几抹,向张钦差说道:“张大人,不是单吃酒的,还要干干正经呢!你且叫人把那恭桶拎出来,摆在这前面厅屋天井中间,待我来捉个称心满意的妖怪你们望望”张钦差听说,随即跑到后面,济公便在旁边一张椅子上专候拿妖。但那恭桶许久许久不见有人送出,等得不甚耐烦,便倚在茶几上用手支着嘴,放开那叭迷吽的喉咙唱道:

捉妖精,捉妖精,不捉妖精只捉心。妖精有定心无定。问世间,那人心,不等妖精一样心。可怜俺,捉不尽,可怜俺,捉不尽!倒不如留几个妖精同人拚拚命,拚得个你死我亡,把坏人都去掉,俺和尚,在旁边,拍手哈哈笑。

哈哈笑,哈哈笑,谁人能知道?本是欢喜场,胡为自烦恼?穿两件衣,吃几碗饭,得罢了时便罢了;不肯罢了怎么了,哈哈哈,怎么了,哈哈哈,怎么了?怎么了时怎么了,还是自己不得了,把俺和尚笑死了!

济公坐在椅上把两段歌唱来唱去,足唱了十多遍,还不见恭桶拿到。济公真个守急了,他站起来歪歪斜斜的直往后走。走过穿堂,刚进正宅屏门,忽听里面有女子的哭声。说时迟来是快,济公跨过屏门,转过总门朝前一看,原来堂前回廊下跪着那个被妖怪打的胖奶奶,张钦差用手指着,气愤愤的怒骂。

济公初初一见,并不晓得为的是那一回事,再一定神,见独跪的是这位胖奶奶,不觉触动正题,心下已经明白。张钦差见济公走进,连忙迎上说道:“圣僧,此回又白吃辛苦了!”说着又用手指着胖奶奶道:“就是这个瘟奴,统统被他放去。你看个可恨不可恨!”那胖奶奶听说,又哭着道:“不是小人辩嘴,实在是个冤枉!小人由早茶后就有些头痛,连饭都不曾吃,睡在下房里面。适才朱妈妈喊小人的时候,小人还睡在床上,谅情不能谈谎,这都是对证得来的。老爷不信,喊朱妈妈来一问,便知小人是不是扯谎的了。”张钦差听他说完,便骂道:“放你的屁,你总是放走妖精晓得不了,故意装住睡觉,难道老太太同你有仇,他独独要冤枉你倒恭桶的吗?”那胖奶奶真个急了,哭得同死了人一样,爹爹妈妈不住嘴的喊,左一声“爹爹嗳!我睡觉妨了法了”,右一声“妈嗳!我睡觉遇着鬼了”的哭。张钦差格外呕气,说道:“这是多大的事!坏在你这泼妇手里,就想推个睡觉便罢休吗?”说完,喊过一个家人来,说道:“你代我拿一封帖,把他送到理事厅里去,打他一百嘴头,押在官媒家,候着追回妖精再为发落。”家人上前便拖他要走。这时胖奶奶那里肯走,就同死猪一样,肉坠坠的卧在着回廊上面,又拿出那老镇江的喉咙说道:“我的大老爷儿啵,俗语上有句话儿呢,势不压乡党,我不过穷点儿,我的丈夫也还是一个考童,那里就该派被冤枉,还要送官呢,不是一个岔事啵!”张钦差被他一顿强词说得无言可答,但见济公在旁边只是嘻嘻的微笑。

看官,要论倒恭桶这一节事,胖奶奶实在背的冤枉,济公此时早已明明白白。但是他既明白,他又因何不发一言呢?其中有个原故,总因这妖精的事究属同胖奶奶粘着一些咸味,所以多让张钦差吓一吓他,拿他加倍的吼吼味倒也痛快。及至张钦差真怄了气要拿他送官,到这个时节,万不能不讲个人情了。就此嘻嘻哈哈的站在张钦差旁边说道:“莫忙莫忙!且待俺来。你这样问他的罪,他死都不闭眼,俺和尚只要问几句,他就没嘴回了。”说完,就跑到胖奶奶面前,扭头扭脑的说道:“胖妈妈,你不要欺我,你家丈夫不是武童,是五个人同,后来到了这里就少掉了一个,可是不是吗?但今天早上倒恭桶,你家主人是冤枉了你了,你却是被妖怪抓过之后就去睡觉。你家主人疑惑你是假睡觉,俺和尚偏偏要怪你因何真睡觉。日间睡觉,必定夜间是有事的了。我且问你,你夜间做的什么事?你接连两夜做的什么事?你好好的说明白了,同你没事;若有半字不实,俺和尚就让张大人把你送到理事厅里。俺还不听他打嘴头,你却不是嘴头犯的法,俺总叫你那处犯法打那处,一些儿都不冤枉你是了。”但是济公这一席话,旁边听的人以为他就同乱说一样,独有那胖奶奶觉得他一句句的问得汗毛直竖,不由的面红耳赤,把个头低着朝地,口也不开。济公转身向张钦差道:“如何?可是他不回嘴了吗!为今之计大事要紧,俺们且到前面屋里谈谈,这处着他起来算了。”胖奶奶此时真个感恩不尽,爬起来摸了摸衣裳做事去了。

张钦差陪济公又到厅屋坐下,济公这才把扫帚精变胖奶奶盗回本身的话说了一遍。张公这才明白,接口又问道:“据师父的意见,这又怎么办理呢?况且经这一番举动,那妖怪同我家的仇是越结越深了,还要请圣僧想个别法,把这一班妖精统统捉住才得没事呢!”济公道:“不必,这一班妖魔本是金光寨在数的人色,此时俺却也提不住他,他自此却也不敢离金光寨一步前来惹你。但此处还有几件闲事要管,我就借你家这里住住,请你照会家里应酬俺点饮食,馀者一无所要。你就赶快回平望去罢,现今你衙门里来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你就走罢,一刻总不能耽搁了!”张钦差晓得济公向无谎话,随即就到后面关会了公子几句,着家人备了马,又到母亲房里告了辞,立时就回平望。但不知行辕里来了一件什么大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145回 抚灾黎皇上命贤臣 变钦差妖鼋盗圣旨

话说张钦差自昨日晚间一个人连跟随都不曾带,就陪济公过江,张夫人同小姐在行辕委实放心不下。第二日午后,见钦差仍未回辕,便着了一个亲随过江查问明白。恰巧亲随才到江口,张钦差也到江口,正然差人叫船。亲随看见主人,便一同上船过江,也不进城往家中去了。就此船户连忙解缆开船,到得平望时候已经二鼓,正待上岸,见旁边一号大船,船上灯烛辉煌,多少差官在船头上向埠头要马要轿,一嘴的京腔闹个不住。张钦差一听,以为京里有圣旨到来,满心欢喜道:“圣僧的话一些不错!”随即就同亲随说道:“我看这邻船上的样子,必定京中有圣旨到来,我们赶快回衙预备接旨,不必先到行辕传人备马了。”

当下主仆三人青衣小帽的走回衙门,一直进里。大众家人见张钦差进来,一个个皆疑疑惑惑,张钦差不解何故?及至走进后堂,见堂前三个人在那里共桌而食,对面坐的夫人,横头坐的自己的女儿,上席坐的人有四十多岁,却然认不得他,意思间以为有些倒像自己。就这估量的时候,忽然狂风大作,把桌上一支烛火吹得漆黑的阴了下去。张钦差晓得不妙,忙喊了一声“来人”!但见那烛火渐渐的又亮起来了,再朝桌上一看,那上座的一个人已经不知去向。张钦差张着眼睛朝夫人、小姐发呆,夫人、小姐也朝着张钦差发呆。

看官,你道这是一回什么原故?只因江南同安徽搭界的地方有个洪泽湖,这湖同淮水贯通,内中有一大鼋已住在这湖里五万多代,奈因生数众多,恐湖中容纳不下,因此分为五支,在淮河一带居住。但这淮河每到秋水泛滥的时刻,江北低田都被淹没。到了宋朝宋仁宗的时候,范文正公就招工筑了一转湖堤,又就蓄水的地段设了五坝、但五坝同湖堤筑起之后,百姓是乐煞了。独是这老鼋一家是苦死了:一者把河路隔断。弄得个父不得见子,祖不得见孙;二者他通族逐年的养活,当先未有堤坝,皆藉秋水把人家田内长熟了的稻子冲下来过活,到了堤坝造成,真就同关起门来喝水一样,老鼋急的没法。所以到了秋水泛滥的时候,他就带些鼋子鼋孙推波助澜,总要把五坝之中冲开一两坝来,收点现成粮食才得过去。这年八月十六夜,潮水大涨,老鼋就势作起怪来,把车罗五里二坝一律冲开,湖堤上的官星夜的就飞报进京,一面报告水灾,一面请工打坝。皇上因春间平望水灾,张允明办理甚善,就降了道圣旨,着张钦差就近抚荒兼饬督工打坝,嘱其细心查察,如有水怪等情,即行立时剿除,以免后患。

那知这道旨意一下,老鼋正同些子子孙孙吃吃要耍的快乐不过,忽然心血来潮,连忙指指一算,说了一声:“不好了!我的对头到了。”暗道:这张铁差利害异常,加之还有个济公和尚帮他做事,我必须想个主意,把他弄得不来办理堤工,方可无事,俗说成法不是法,我却到平望走一趟,再作道理。主意已定,便由洪泽湖进了漕河,由漕河直到江口。这日到了平望,正是张钦差陪济公在家里捉妖,不在行辕。老鼋已访得清楚,但无法可以阻止他的正事,要叫他害病吗,暗中作祟不过一时,他病好了还是要管的;要是叫他丢官吗,他现今是皇上的爱臣,恐难扳摇得动!此时老鼋变做一个渔翁样子,在江口踱来踱去,竟想不出一个主意。直到太阳已落,就想在江口暂住一宵,再碰机会。候至黄昏过后,慢慢的走至滩边,现了原形,“笃”的望水里一跳,把一个头昂在水面察看江景,就沿着江边划来划去。将近起更的时分,觉到岸上的行人也少了,水上的来船也希了,暗道:今天大约是没有机会,就此把个头朝水下一缩,预备养养精神。不料忽然的一只大船从身上经过,被那舵子一扳,可巧把个老鼋翻了个肚皮朝天。老鼋好生闷气,忙滂了几滂转过身来,就探头出了水面,望一望究竟是那样一只船?就此抬头一看,不禁心中大喜,原来这只船就是由京里下来降旨到张钦差的。老鼋想道:张钦差既不在行辕,我何不变做他去,把个旨意接到手里,赏他个飞跑大吉,到他本身回来,他虽晓得有旨意到来,却不晓得旨意上什么说法,弄得他没头没尾,又不好做事,又没处去查,自然而然的他张钦差就有个不遵圣旨的罪过。那时皇上大怒,自然就撤了他的差使,不是我们这个对头星就可以让过了吗?打算既定,他就暗暗的走上江滩,摇身一变,一径奔行辕而来。

到得行辕,一众差役家人见主人青衣小帽回来,也无灯火,随即就便烛火抓了一支,上前照路。假钦差道:“我不要照路,你赶紧预备香案,马上圣旨来了!”大众自然备办香案。假钦差就走至后堂,夫人、小姐就迎上问道:“午后我们着张三过江,你可曾遇着吗?”假钦差道:“何尝有个张三过江,大约多分是来去两不遇头了。”小姐又问道:“爹爹,家里那个缸片精被济公圣僧捉住,现了原形。这缸片究属有多大呢?”假钦差道:“还谈这个秃驴,我今日才晓得他只会骗了吃,原来一些本领没有。他见了缸片精两手就抱住个和尚头,深愁被缸片砸开,假里假气的画了些鬼画符,念了些倒头经。恰巧这时候猫子由屋上经过,瓦片响了一响,他喊了一声'不好’!抱住了头一溜烟的走掉。你们想想,这个秃驴不是要把人气死了吗?”夫人又问道:“昨日他同你说,家里那四个假和尚究竟怎样的呢?”假钦差被他没头没脑的问这话,就不知怎样回答。

恰好外面一众家人奔进来说道:“启禀老爷,外面圣旨到了!”假钦差就随即跑到外面,见香案已设得停停当当,下旨的内监站在正中,两旁站着差官。假钦差也不等候礼生赞礼,他跑到香案前,就向下一伏,把头点了几点,然后昂着头同鳖鱼似的,两只眼睛骨辘骨辘的望着太监。一众听差的看得这样,暗暗诧异。恰巧来的这个太监,也是头一次出差,不懂京外官员接旨应派那样仪节,也就不来考较,把个圣旨宣了一遍。假钦差也不谢恩,爬起来接了圣旨,暗暗朝怀里一收,同太监走进厅屋,敷衍了几句。见太监要讨程仪,他就作了个法,送了五十两一封银子,可算代张钦差会了个小帐。太监见了这许多路费,真个喜出望外,随即就告辞上船。假钦差送出辕门回转进来,预备定一定神就要逃走。忽见家人进前说道:“请老爷进去晚膳。”假钦差一听格外欢喜,暗道:真个今日的运会到了,我老鼋在世上几千年,不曾有过这样标标致致的妇女陪我吃过一顿,难得碰到这个便宜,且让我吃他一个合家欢也是好的。当下跑到后面,朝上座上一坐,谈谈吃吃好不自在。

忽然外面脚步声响,假钦差晓得不妙,定神朝外一望,见前面一个金甲神人,后面跟着张钦差,靴声踱踱的走进来了。说时迟来时快,两下已打了一个照面。假钦差暗道:不好!忙起了一阵妖风把烛光吹了暗下去,及至烛光复明,假钦差已不知若何去向。大众皆吃了一吓,就连张钦差也吓得发痴,定了半天的神这才问道:“这是一个什么串头,倒叫人有些不大清楚呢!”夫人吓得只是对着他打手势,要说也说不出来,反转小姐道:“爹爹不必疑惑,这多分还是家里那个妖精,晓得你不在此处,他便到此处闹事,这才弄得个两头赶不着呢!”此时一众家人及听差的,闻说闹了这个笑话,一个个皆跑到里面看看究竟。这个说怪道他接旨都不会行礼呢,那个说怪道他把圣旨收在身上呢,还有一个说道:“算来还是大大的洪福,他还代大人垫了一封银子开销太监呢!”夫人见屋里站满人,这才仗着胆把他怎样进来,怎样谈心,怎样接旨,怎样来吃晚饭,说了一遍。张钦差道:“这又奇了!我适才在江口来,看见一只大船上,一些差官向埠头要轿要马的闹个不住,张三他们都看见的。我所以忙急急的赶回来接旨,怎么旨意倒已经来过了,这倒又有点叫人不懂呢?”看官,你道这个里面究属是个什么道理?只因太监同差官降旨之后回到船上,差官向太监说道:“宫爷适才碰着的这笔大路费,也应派拿出来大众分分才是呢!”太监道:“咱家儿是头一次出差,也不想个什么赚头,只要欢欢喜喜的把个万岁的命儿回覆过就算了。张大人开发的这点块头儿,你们儿也不准分,咱家儿也不准要,好在今天夜分儿也不开船,咱们儿就一道上岸,吃儿嫖儿的用他个磬尽。”就此复行吆五喝六的,又要叫办差的备轿备马闹个不清。张钦差到江口,就是这个时候,所以张钦差疑惑他们,才要上岸接旨,那知此时旨意倒已经到了老重怀里去了。

闲话休提。张钦差听夫人头头尾尾一说,知道圣旨已被妖怪盗走,便发急道:“这圣旨上所说的,还不知道为的那一回事?这便到那里去问呢,怎么好呢?”小姐道:“无妨,爹爹可连夜差人过江去问圣僧,谅他总有一点眉目。但家中妖怪究底怎么说了?”张钦差又至长至短说了一遍。小姐道:“这断是又是这扫帚精做的事了。爹爹你就赶紧吃晚饭去,差人动身罢!”当下张钦差吃完了晚饭,就写了两封信:一封信差人送到公子,一封信到济公。随即喊过张三,叫他连夜过江;又把了一张名片,叫他喊城;给了他一吊大钱盘程,限他明日展时回辕。分付已毕,张三预备吃点晚饭就要动身,只见外面一个听差的,手中拿了一封信进来说道:“禀大人,外面有一秃头十多岁的孩子送来一封信,他说是江南带过来的。”张钦差接过一看,忙问道:“来人还在前面吗?”听差的道:“已经走了。”张钦差见信封上并无一字,心中好生疑惑。不知此信究系谁人带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146回 马如飞明激江标 冯志坚暗会周信

话说张钦差写了书信,正然打发张三预备过江,忽见听差的拿进一封信来,封面上一字不见,心中好生奇怪!忙把信拆开一看,不巧不曾见字,那末后的两只酒坛、一把铁锥,早已露出来了。张钦差晓得济公来信多分是因为这事,随即就着人关照张三不忙动身。然后把信打开,但见上面写着道:

你这钦差真可笑,叫你早走你不早,讹舛不到半时辰,带累圣旨遇强盗。听了千金一席言,写信要问和尚要。和尚事件十分多,马家有事跑不掉。特为着发秃头奴,送来圣上旨一道:你去放赈并管工,十月初十我就到。妖精不是旧妖精,到了这日便知道。信中之言要关神沏莫当做莲花闹。

张钦差看完,见后面抄着圣旨一道。又看了半晌,方知秋水大涨,冲倒车罗五里两坝,叫他赈济荒黎、监督坝工、查点水怪,心中感激济公不过。到了次日就发了起马牌,由平望到广陵,由广陵到秦邮,就带了几名得力的家人,星夜趱程而去;又着人把家眷送回镇江。这俱按下不表。

且言济公信中因何说道“马家有事”这句话,请问究属是那个马家有事,家里有的什么事呢?而且圣伯特为提到,把这一件事看得甚重,又是什么原故呢?只因这一件事关合小西天甚大,将后破金光寨八门的主将皆在这件事里。闲话少说,我且把马家的事慢慢说来。这马家就是马如飞,他自从平望同济公分别后,回了镇江家里,晓得外面事件不大好管,真个闭户不出。一日江标、冯志坚两人突然的眼泪滴滴的走得来说道:“师父,不好了!苏莲芳八月十六跟同刘香妙在临安大闹皇宫,已送了命了。”马如飞一听,触动师弟之情,也觉有些难过,便叹了一口气,说道:“人生在世,不论本领好歹总要务正。”说着,又指着江标道:“你今日听说苏莲芳闹宫送了命,就代他哭呢,你晓得你大闹玉山县,也几乎同苏莲芳一样吗?”话言才了,直听外面有人敲门,江标就要去开门,马如飞就关会道:“无论甚人来找我,都说我不在家。我今夜得了一兆,大约多凶少吉,你切切不可让面生可疑的人进来!”江标道了师父之命,跑到门口将门开了半扇,搭眼一看,见门外一个十多岁的小和尚,见江标就问道:“借问一句,这里有位马道长马如飞可在家么?”江标见他说话动情,就晓得是个会手。忙回道:“家师不在家,出外云游去了。”小和尚当由油中拿出一帖,交待江标道:“令师回来,就说在下由汴梁特为过来奉访,明日再来罢!”

江标答应了一声,走进门来关好了门,将一封帖拿到给马如飞,接过一看,但见上面写着“后学周信顿首拜”。马如飞望了半息,猛然想道:“嗳哟!祸事到了。我听说汴梁五常名头极大,他本是周同周老先生的五个儿子,他们皆是做的的神功,能用灰星将人打死,自己却刀枪剑戟不得受伤。此回他来访我,这事倒很有些扎手呢。”江标道:“师父莫弄舛了,我见他是一个和尚装束。”马如飞道:“这事你不清楚。现今宋金分治,两国稽查,只有和尚通行两国皆无拘管。周信委实必系周同的第五百,他还有四个哥哥:一名周仁、一名周义、一名周礼、一名周智,他就叫个周信,所以人称他们为周家五常。你们如不相信,且同我到门外望望,给你们一个凭据是了。”随即站起身来往外就走。江标、冯志坚跟在后面。但见马如飞走到门前才要开门,忽然指着门道:“来来,你们不信来看,已经是有了凭据了!”江标、冯志坚朝门上细细一看,觉到隐隐约约有三只巴掌印,就同画的一般。马如飞便把门推开,又叫他们到外面门上去望,也是一样。马如飞见他们看过,便把门摇了几摇,只见门上碎木屑望下直飞,那门上齐齐整整的三只手印统统透过这边望见那边。饶到江标他们这样本领,也就有点咋舌。马如飞道:“不但如此,他走的这条路你可再去查点查点看。”冯志坚听说,就毛着腰在地下寻找。可巧不巧的把一只脚套住周信的脚迹,突然把这只脚朝下一限,足有二尺多深,连忙拔起便喊江标。江标便走来帮同顺着路上看去。但见一步一步的脚印,所过之路皆变虚沙,一踏多深,二人这才信师父的话不舛。

复行走回屋里,那冯志坚年纪本轻,到底有些孩子气,苦叽叽的说道:“师父,周信若来,这便怎样对付他呢?”马如飞还未开口,直见江标双眉倒竖把胸前一拍说道:“古语说得好: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各有各的本领,难道真个就惧怯他不成?”马如飞道:“皆不是这样说法,也不能怕他,也不能大意,平心而论,我同周家弟兄较量起来,也没多大吃他的亏。他全是硬功,我全是软功。他怕我只有两眼,我怕他只有肾囊,分别高低的处所。不过他现今在功夫头上,我年纪已大,到了打退堂鼓时候,要在你们这少年时候,大约今天我就要去找他了!”冯志坚听说,忙问道:“江师兄,那厮走的时候,他可曾说住在那里吗?”江标道:“你这人好没眼睛,他拜帖背后不是注得清清楚楚吗!”冯志坚看了一看,也不开口。过了一息又向师父问道:“适才你老人家说,得一不祥之兆。请问是什么说头,可说了大家参详参详也好。”马如飞道:“说来真个奇怪,我也同住在这个屋里似的,忽然门外来了一只斑毛大虫,我就同他斗,不料松了一着,被他在裆下咬了一口。我觉到疼了晕过去,过后又渺渺茫茫的同多少大虫皆到了天宫里。我自己一看也变做一只大虫,也觉到你们也是两只大虫跟着我走,那天宫当殿还有一只大虫,朝着人笑嘻嘻的。你们看,这个梦可是凶多吉少吗?”二人想了一会,也想不出什么道理来。三人谈了一会,皆各走去。

到了次日,马如飞一早起身便把两扇大门开放。他们道中有个规矩,凡有人来过访,第一次来,就当了面你只管回他不在家。第二次来,你如真不在家就把门关好上了钩鎝;你如惧怯不敢会他,他把门一推转身就走,以后勿论何处遇着,要先给他请安;要是准备同他会手,便将门大敞四开,这是他们的规矩。所以这日马如飞准备同周信会手,就把两扇门开着等候。到了早茶过后,江标已经到来,马如飞就叫江标到外面买了几张黑纸,用芦柴扎了几个方框,将纸糊得同方揔子一样,一面摆了一张;又到后面挖了两石黄豆,就由屋门铺到纸揔前面,一边一行,用手理得齐整整的;上面又用红豆嵌了“客位”两字,下首又用绿豆嵌了“主位”两字。

布置已定,直见冯志坚气粗气粗的跑得来了,忙把江标旁边一扯,低低的说了一阵。马如飞大为疑惑,忙问:“甚事?”冯志坚笑道:“不是别事,昨日来的那人我已经会过他了,据徒弟看来也没大了不得!他就住在竹林寺第三进,那样蹊景怕的弟兄五个皆来了。他那会客的处所,也同师父一样。但他全是半寸长的利口尖刀,两边有两块板钉在上面,坐的两长椅子也是这样。徒弟见面之后,他便先走到旁边将鞋袜脱去,这才邀请人座。我一见就吓呆了,要是不脱鞋袜;这叫做当面坍台;要是脱去鞋袜,徒弟又恐怕吃受不起。正在犹疑,忽然里面走出一个,也是和尚头,便朝周信道:'兄弟,你可曾请教人家是软功是硬功吗?’周信倒也好,随即就向徒弟来问。徒弟便回道:是软功。那人便走进房去拿出两张纸,铺在小刀上面。徒弟见到有纸,便有主意了。当下束一束腰,就同周信在天井里走了两转,将劲提足,然后我由纸上,他由刀上,各归座位。他就问我可是马道长的门下?我回道正是。他说了一句名不虚传。跟后就请茶,送徒弟出庙,末了还向徒弟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马如飞听了这句说声:“不好了!你没得命了。”随即走到冯志坚面前,代他把衣服解开看,但见有二指宽一条血痕,由上至下足有五寸。冯志坚初时并一些不觉,及至一经看明,果真就有些麻涩涩的疼。马如飞道:“但有一法,你赶紧到后院去不住腿的走,走一伏时能彀呕出瘀血方保有命。”冯志坚吓得眼泪滴滴向后院走去,又向江标道:“若是我死了,请师兄总要代我报仇。”江标此时只气得恨不得把个周信暂时打死,方泄心头之恨。

正然怒气勃勃的,直听门口一人高喊道:“请问一声马道长可在这处吗?”马如飞听见连忙迎出,但见周信头戴束发金刚如意箍,身穿蟹青分行细布纳,腰束丝综,足登铁头镶黄僧履,年约十三四岁。看官,那周同传授岳武穆枪法的时候已有五六十岁,怎么到今日还有十多岁的儿子?列位有所不知,他们是真做工夫的人,多大岁上功夫到家,虽到一百岁总是这个样子。要论周信此时已将近四十岁,只因他十四岁上就得了功夫,所以到今日还是这样。就此一端,马如飞可见得在他之次了。马如飞就到几十岁软功虽好,还未能造到完全的地步,所以便一日老似一日。但是八成软功,可以同十成硬功见个平手;假使八成硬功,要遇着十成软功,那就丢丑不及的了。闲话体提,却说马如飞把周信估量一阵,晓得他本领十足;周信也把马如飞一看,但见他并非道家装束,头戴折纱英雄帽,身穿密扣绣花紧衣,足踏单梁战靴,年约五十多岁,短短几根胡子支在嘴上,就这走路等情,周信也就看出他的本领,不十分在自家之下。两人暗暗彼此羡慕。周信便向马如飞拱一拱手,马如飞也向周信抱拳当胸,客气非常。把一个江标在旁边气得要死,恨不得暂时师父就同他翻脸,便好伸出拳头出一出气。毕竟马如飞同周信这一会,不知怎样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第147回 宾主分途神功夺目 师生仗义只手探睛

话说马如飞迎接周信进里,走至客堂,周信搭眼一看,暗道:你马如飞也过于卖弄软功了,但我周信谅情在你面前总可不至挂免战牌。想罢,两人又请了一请,马如飞由西面上去,周信由东面上去。马如飞在黄豆上如走平地,不曾见有一粒豆子移动;周信未上黄豆,先用两手拈住两旁豆子,远远的两只手攒着,脚下跑着,嘴里用气吹着,只见东边这一条线五寸多高的豆子,凡他走过的地段皆同刀切的样子陷在地内,上面可可与地一样齐,没丝毫高低缺凹。两人皆跑到尽头,马如飞又请周信入座,周信把揔子一看,不觉大吃一吓。原来周信在外面一望,见上面两张黑漆揔子,以为只是豆路难走,不料进前把揔子一看,原来是纸糊的。请教此时周信要想再用硬功,是真正想不出个法子来了。因此老羞成怒,说道:“马道长,你不必见恼,你输赢软得来,我输赢硬要去!”说罢,把一张纸揔子朝上一撂,只听“哗拉拉”一声,打断三根椽子,那张揔子穿出屋外,被风吹起飘飘荡荡,仍从天井中间同风筝样子落下。马如飞勃然大怒,便说道:“我设的座位,你有本领就坐,没有本领你不要坐。周家朋友,你几千里路跑出来欺人,你胆子也忒大的了!难道我马如飞回避你不成?古语说得好,越怕事越是有事,我马如飞今天就领教领教罢!”一蹿步就到了天井,周信跟后也是一蹿步蹿出。两人站了门户,一来一往就走了二三十合。

照江标在旁边看起来,见得他们着着进宫。但马如飞打到周信身上比生铁硬些,周信打到马如飞身上比棉花还软些。马如飞晓得此人周身都打不进,除非直奔他那个地步才好。想罢,一蹿步到了周信背后,装着用那风扫落叶式,腿子转了一转,其实并未奔身。周信随即扭转身来开发他这一腿,顺手暗暗用了个猴子偷桃式,就想进马如飞的要紧部位。不料马如飞并不曾开腿,就他转身之时,马如飞一个二指添灯,已到了周信的眼下。周信说声“不好”!晓得这个势头是万万格不开让不掉的,反转迎上去,对住他的二指吹了一口气。看官,你道这是个什么用意呢?周信嘴里这气能彀斩金削铁。他见马如飞指头到来,心里想道:他既要取我的二目,他两指上必要用力;他用着力,经我这一口气吹到,这两指就保不住;他要保全二指,必须还要用软功来避我这口气;他既运到软功,这二指便一些没力,那我的眼睛也可无事。但周信的这个着子也是平时想定的,若是马如飞手指到时,他才想这个道理,有十付乌珠子也被马如飞钩去了。可也奇怪,马如飞二指将近周信两眼,果被他一口气一吹,登时手劲一软,就这闪电穿针,周信把头一偏,已经过门。周信暗骂道:你这老贼!很会掉鬼,那就怪不得我周信了。想罢,伸开两臂做了个老鹰张食的势子,直向马如飞扑来。马如飞就用个醉八仙带着兔子绷鹰的架落,仰卧在地,一脚直向周信面门踢来。周信收回左臂,变了个龙爪探地式,就马如飞裆下抓来。马如飞喊声:“来的好!”就势一滚,顺手就用了个双龙盘柱来抱周信的右腿。周信手健眼快,故意的把只右腿反向马如飞面前一送、复又一收,马如飞抱了个空,向前一伸,喊声“不好”!就势用了个仙鹤伸腿,一手着地,左脚一起直朝周信裆下蹬到。周信暗道:老贼,你这一着是叫做自家寻死了。周信见他脚到,故意松了一着。那马如飞右脚已进了周信裆下,周信趁势把腿一拢,已将马如飞左腿夹住。马如飞忙使了个软劲,要想退裆,那知周信已把马如飞的肾囊得住。马如飞喊了一声“算罢”!跟后又“呀”的一声登时气绝。

就这喊的时候,江标在旁见师父不是势头,一箭步到了周信面前,假装个外教样子来夺周信的手,周信所以全不把他放在眼下,故意抓着马如飞不丢拿他取笑,不料江标左手忽起,用了个一箭双雕的旁势,直从周信左眼钻入,觏到右眼,连右眼的眼珠一统由左眼拖出,连血带肉的一把向地下一撂。周信大叫一声,登时栽倒。江标此时虽然得手,却糊糊涂涂不知怎样办法,朝这边周信望望,真个好笑;朝那边师父望望,又止不住的要哭。忽然想道:我何不到后国把冯志坚找来,同他商议商议怎样办理?随即走到后园,四面一望并看不见冯志坚他在何处,心中暗暗奇怪。再为定神看去,但听见远远有条哼声,江标就随着这哼声寻去。原来冯志坚同猪子样的睡在青草窠里,在那里哼声不绝。江标拨开青草走至近前,喊道:“冯师弟,这怎么样了?师父叫你跑的呢,你睏在这里怎么?”冯志坚见问,微微把眼睛一睁说道:“我十分挣扎不得了!师父同那厮交手不成?”江标见问,便把怎样交手,怎样师父送命,怎样自己把周信眼睛取出登时倒地,一一说明。冯志坚听完,把个头偏了一偏,向江标点了几点,就同叩谢他的样子。便说道:“大仇已报,我同师父虽死,在九泉也当瞑目!”说完,又大叫一声:“痛杀我也!”江标此时急得没法,觉到前面两个死的,此地一个半死半活的,不知怎样是好?定了一息的神,就想把冯志坚驮到师父床上让他睡好,再为想法。岔脚把腰毛下,就想把冯志坚先行扳起才好背负。

刚刚用手才把冯志坚推了一推,忽然四个人走进园来,和尚不像和尚,在家不像在家的样子,走进园来便喊道:“啥人在里面?”江标估量着必是周家兄弟,便站起来说道:“我江标在此!”周仁听说,便先行开口问道:“江家朋友,前面这双人怎样交手,你可晓得一些吗?”江标道:“怎样不晓得!你家的人是我打死的,难道我江标堂堂汉子,还同你赖不成!”周仁道:“好的好的!愚兄弟还有四人,索性统统领一领教也好!”江标道:“周家朋友,你听清楚了,领教不领教我江标悉听尊便。但有一层,你们兄弟四人还是同我姓江的会会家数,还是替你兄弟报仇;还是一人抵一个,还是四人拚一个?”来人道:“这说不定,打伤你就叫会手脚,打杀你就叫杀仇人,至于几个拚一个那些丢丑的派头,不是我周家兄弟做的。勿论赌那样武艺,皆是一人顶一人,不但不作帮手,在旁若插一句嘴,就算我姓周的坍台。还有一层叫你放心,我弟兄四人听凭你指点一个,那个输了把你,这三个不必交手,统统算输。”江标道:“既然如此,前面死的两人,一个是我的师父,一个是你们的兄弟,把他两人尸骨久久暴露地下,两造心皆不安。我们约定一个办法尽今朝半日,各办丧事,你将兄弟收殓好了,我也把师父收殓好了,明日还在此地大家拚了高低。诸位意见以为何如?”周仁听说,便向周义、周礼、周智问道:“三位兄弟,你们也斟酌斟酌,照江家朋友这样说法可好?”三人道:“使得!”四人便对江标齐声说道:“这样说来,我们今日就各干各事是了。”说完,一溜烟的弟兄四个往外就走,去到街面代周信备办棺木装殓。这也不在话下。

单是江标自打周家兄弟去后,满肚忧愁,因想这笔棺木装殓全无一点出产。我的这师父他向例穿在身上、吃在肚里,不作有丝毫积蓄。到这大事临头,分文没得,我江标又是个穷汉,这便怎样办理?想来想去,忽然失笑道:“有了主意了,好在我家帅父人皆晓得他周正,我且用个骗着,将棺木装殓骗来,就是没钱把他,谅情他不能由棺材里将尸身倒出,把衣服剥了去,棺材抬了走!”主意算定,就把冯志坚背起送到马如飞房里,将他好好的睡在床上,盖起被头,然后将门反关好了。此时天井一众闲人左邻右舍,听说马道爷同一个外来和尚比功夫都拚杀了,所以一个个皆跑得来看。内中有些老邻居认得江标的,见他走房里出来,都向他问个底细。

江标顺便就央他们看了门,自己一径出门就到了一家棺材店里。江标抬头一看,见里面大棺材、小盒子倒堆得不少,再朝柜上一看,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伏在那里,一付三刀不见血的面孔,的确天生的一付棺材脸,那招牌旁边贴了碗大的四个字:领骂不欠。江标就是一个错误。就想要走,忽然心里想道:我既然到此,不妨且同他试试看,大约提到马道爷总还有点面情。就此走上柜台,向那同事问道:“请问老爷,你家这棺材卖多少银子一只?”那人道:“棺材有好有丑,价目不一定。你看定那只,着司务搬下来;看定了再谈价钱便了。”江标听说,走到棺材堆上,拣了一只三底三盖作中的棺材。问他的价目,那人就跑到后面喊出三四个司务,带着杠绳,先把上头加的棺材发下,然后把这个棺材拖出,又把盖子消下。那人便把手向棺材上敲了几下说道:“买棺材的客人,你听听这条声腔,你就晓得货色好歹了。”江标道:“不丑不丑,请问要多少银子呢?”那人道:“可要回手不要?”江标道:“你这人笑话,买这样东西要回手,还有一点不大顺遂呢!”那人道:“这样说来,你就出二十四两银子罢。”江标道:“我有一事,价钱就照你事。但是死的这个人你们也派认识,就是马如飞马道爷。他现今亲了还不曾到来,须要明日此刻才有钱呢。”那人不待他说完,他就同得了摇头瘟一样说道:“不成功不成功,你不看见我家招牌旁边贴着'领骂不欠’吗?”江标受了这一脸惶恐,心中十分怄气,却也没法道他,只得再赶下户。一路走一路叹气,走了一段路,却没一个棺材店。忽然远远的看见一人走来,江标暗喜道:“好了!这会师父的后事皆有发落了。”毕竟不知来的这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148回 吴善人厚遇马如飞 江壮士大闹棺材店

话说镇江有个吴善人,专做善事,也有两万多金家业,均归儿子掌管。他每日无事,皆在江口闲逛,遇着穷苦的人,他随身的钱总要周济他一把,偶然高兴,他便拎壶酒到马道爷这里来叙谈叙谈,两人异常合式,难隔十日不会。可巧此时江标由棺材店里出来,走不多远,将将撞着了他,心中暗暗就有个计较,却又怕被惶恐。那知这位吴善人看见江标,便喊道:“江相公,你家师父在家吗?”江标见问,眼泪直淌,忙回道:“老先生,你老不必问师父了,已经少陪你老人家了!”吴善人听说,就同雷打痴了样的,过了一息说道:“诧呀!我前儿晚上在他那里还是精神抖抖的,怎样一死就死呢?”江标道:“你老有所不知,并不是病死的,是被人家害死的。”吴善人道:“我不相信,他这样的本领,那个能害得死他呢?”江标道:“原因本领大了,所以人就看不得他了。”就此便把周家五常来访的话说了一遍。吴善人道:“既然如此,俗说道:徒子徒子。徒弟究是儿子,你也派替他料理丧事才是道理。”江标道:“我原是出来代他老人家借办后事的,无如分文没得。我适才想问棺材店里欠帐,倒受着一肚皮怄气了!”关善人听着说完,就把个手伸在腰里去掏,掏了一息,又把只空手拿出。便道:“我们这样说法罢,我身上钱又不便,你就回去料理零碎事件,衣棺两大项都让我来。大约下晚时候,我就押着送到位了。”

江标听说,磕了个头,站在旁边,让吴善人走过,自己仍由原处回去。不知不觉的又走到那爿棺材店门口,心里想道:“我江标一生一世不曾受过人的病,好在此时衣棺这两件事皆有承受去了。我到底同这个狗娘养的闹一闹事呢广想罢,便岔脚又走进棺材店里,对那人说说:“开店的,我现今银子拿得来了,请你把那口棺材发出来,让我细看看。但有一层,若是扳摇得开,那我是不要的。”那人道:“你请放心,我家这货色若是扳摇得动,我这一屋的棺材就给把斧头你,听你砍坏了都不回嘴。末了还听你拣一具好棺材奉送,分文不取!”江标道:“用得,你就着人把材发出来罢。”那人又到里面喊了司务,把江标看定的那具材重行发出。江标故意的看了一看,说道:“不行!这棺材真个一拉就散了。”那人笑道:“不图嘴说,你就用力拉拉也好。”江标便装了恶形,卷袖向前说道:“我真个拉了!”那人笑道:“你这人好迂坠,那个禁止你的吗?”江标就此跑到棺材面前,轻轻的把个棺材盖移下坚在面前,两只手一拉。只听“吭噹吭噹”的几声,那盖子分住三开,倒在三处。跟后又跑到棺材就近,左手扳住这边口,右手扳住那边口,望外一推,只听“咋嚓”一声,可可代他分做墙是墙底是底的四五块,那些长钉竖在一段一段木头上,要是麻行里搬去梳麻倒是正好。棺材店里那人看见这样,真个急得要哭,忙喊道:“算了罢,我认晦气,你请到旁人家去买去!”江标道:“好容易,就算了?你拿把斧头来,拣坏的砍掉,还要送我一具好的才得算呢!适才的话皆是你说的。”江标搭眼见旁边巧巧靠了一张斧头,故意的恶狠狠的拿在手里,做了个要动手的样子。那人便只是喊“救命”,因此路过的贪看热闹,把个棺材店门口都围满了。

但见一位老翁挤进来问个原故,江标道:“你叫他说就是了。”那人只是没命没命的喊着哭,一句理行也讲不出来。江标见他不肯说,便由头至尾说了一遍。老翁道:“是怪这个畜生说话太满。但你老兄把这些棺材毁坏,与他有损,与你亦复无益。老兄可以分付一句,该怎样叫他赔礼,我们也就耐副老脸,出场代你们转一转弯。而且你老兄既代人出来买棺材,光景人家死人尚死了摆着等候你呢,我劝你也不得功夫淘这些闲气。你老兄看我说的这句话可解不舛吗?”江标道:“既你老人家这样分付,愚晚也不敢违拗,请你老人家罚他在天井中间磕个四方头,自己打掉两个嘴头,那就同他没事!”可笑棺材店里那人倒很爽快,一听此言,也不等转弯的人关照,他一径就跑出大门,当中跪下,同才生下来小牛样的圈了一圈,伏了几伏,端端跪起,嘴里便说道:“怪我怪我!”说着又伸了巴掌“霍喥霍喥”的在嘴上打了两下。大家看着的人,打了一个哈哈统统散去。江标也就赶紧走回,跑到房里,一望见冯志坚睡在床上还是那样,外面周家已把一个棺材抬到,一众看的人此来彼往,川流不息。江标想道:就是吴善人马上把衣裳棺材送来,还有许多洋灰纸张等件要买,不能专靠人家包办。心里想道:我且到师父房里寻一寻当头,且当几文钱来料理碎事。那知他房里,除掉冯志坚身上盖的一条被头以外,一无所有,自己却又一些想不出法来,只得束着手,望着死尸叹气。

看官,你道这马如飞因何就穷得这样呢?他其实并不是穷,只因他向无家室,不会经济,他的钱不论多少,例行不曾留着隔过宿,少则酒食用尽,多则做做小好事,再多就做做大功德,所以他到死后一贫如洗。就是吴善人看重他同他往来,也是这个道理。单是有人看我这回书的,每每扳驳我道:“早间铺地,他家黄豆还有几担呢,那里家里就派穷得这样?”列位有所不知,他家这几担黄豆并不是家中存的徐粮,只因他们做工夫的人踏黄豆、打黑沙,是少不得的,他家这几担黄豆大约倒记不得是那年买的了。闲话少说。江标见一切用度实在无法可想,也就只好再看。过了一刻,但见吴善人跑得气喘气喘的走进喊道:“江相公,你预备些罢,装殓统统买齐了,共计五件,我已摆在棺材里,叫抬重顺便带来。他们来时你查点罢,我还要有事呢。”说毕匆匆而去,跟后就听“吆儿吆儿”的把棺柩抬到。江标跑出,就把盖子揭开,将衣服点了点数。抬重便向江标道:“请你把脚力给我们走罢。”江标道:“派多少钱?”抬重道:“就照你府上这门户,也要给我们一千二百文呢。”江标道:“数目遵说,但明天才有钱呢。”抬重听说便嘈嘈的闹道:“那里能呢!我们肚子抬饿了,不能回他明天再吃。”江标想道:他说的理一些不舛,但我竟没处想法,怎么是好?只得又向抬重商议道:“诸位,这棺材是那个雇了抬的?”抬重道:“是吴善人。”江标道:“既吴善人叫你们抬的,谅情保不得少钱,死的这位是吴善人的朋友,一应身后皆是他包办,我不过是他找来照应的。”

众抬重听了这话也似有理。内中有一个好管闲事的就低低的问道:“请问你大先生,这死的究属是吴善人的那一个朋友?”江标道:“你问怎样?你晓得吴善人有几个朋友?”那抬重道:“我怎么不晓得!他老人家起先最合式的是我们家里理事厅李大爷,李太爷由六月间卸事后,此时只剩了个马如飞马道长。”江标道:“一些不舛,死的就是他。”那抬重听了失惊道:“嗳哟不好了!马道爷死了!”众抬重听说便齐声道:“可真是他老人家吗?既是他老人家,我们平日不晓承他的情照应多少,这些孝敬自当效劳的了,还有个想钱的道理吗!”说完,一个个的皆朝马如飞尸前就地便磕了几个头,还有磕舛了,磕到周信面前去的。磕完了头,就此一哄而散。

江标就此搁起一扇门来,把马如飞抱到上面,先代他把衣服脱去,看了一看肾囊,只见包皮已破,血肉淋漓。江标不忍细看,随代他把送死的衣裳穿好,笔直的就望门上一睡。看见天光要黑,又无灯火蜡烛,觉到一日不曾饮食,腹中十分饥饿,便走到巷口一爿小酒店里打一壶酒,做两块饼充充饥。却才把酒斟下,就见周家兄弟四个,头一个手上抓了送死的靴帽玉带,第二个手上抓了一卷衣服,后面便跟着许多漆匠木匠阴阳先生之类,还夹着几个本地和尚,在后几付罗担挑了洋灰锞锭杂物,一个个皆打着灯笼火把转弯进巷。江标他还是在这里吃酒,但周家兄弟把大众领到屋里,俗云“有钱好做事”,突然的里面便灯烛辉煌,穿衣的穿衣,理材的理材,烧纸锭的烧纸锭,那些和尚站在旁边,手上就“丁儿冬儿”、嘴里就“叭儿吽儿”热闹起来。不上一刻,通身齐备,兄弟四人就把周信平搭了向棺材里面睡好,那阴阳先生拿了一根红线,线上扣了一个熙宁钱,走到棺材面前验了又验,然后棺材匠搭了棺盖,就要上盖,只见周智拦道:“且莫忙,还有两只眼睛,我先前来的时候看见在地下的,待我捡来摆在棺材里面,免致来世做瞎子。”当下取了烛火跑至原处一看:淡淡的只剩了一点血迹,那眼珠也不知去向。周智又四处找了半息,毫无影子,就自己抱怨道:“怪我了,我先前看见的时候,怎么就不随手拾起,这多分被狗子吃去了,怎么好呢?”周仁道:“只好由他去了。”就此就走到棺材面前预备盖棺。刚把棺盖搭到棺上,还未落槽,忽然外面一个邋遢和尚歪歪斜斜跑来,两手向棺材上一掬说道:“不许盖棺!死人还欠我五百银子呢。”周氏兄弟好生诧异。不知这和尚从何而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149回 捻石灰拖走棺柩 呼桌凳移来公案

话说周氏兄弟正然预备代周信盖棺收殓,忽然外面来一和尚掬住棺材边墙,说周信欠他五百银子,不准盖棺,一众的人好生诧异。周礼道:“这一定是个疯和尚,跑得来闹丧的,等我来把他骨头拖散了便了!”说着卷着袖子就要动手。周仁忙止住道:“且莫忙打他,我明白了。这断是马如飞欠的债他弄舛了,待我来问他一问……”话未说完,就听和尚嚷道:“不是马如飞。马如飞不欠俺和尚的银子,俺和尚的银子是你家周信欠的,还有他家胞兄周老三做的保。”周礼听说,便近前问道:“和尚,他家周老三现今在那里呢?现今周信已死了,叫做死无对证,你把他家周老三找得来,你们暂时就还你的银子!”和尚道:“可是真的吗?真的,我便去找他去!”周礼道:“谁谎你,你如把周老三找得来,我们若不照数给银子把你,那时听你把棺材背了走!”和尚道:“既这样说,你办银子去罢。你就是个周老三,周信的胞兄就是你!”周礼道:“你说我是周老三,你晓得我叫什么?”和尚道:“你就叫个周礼,可是不是?俺且问你,还是交银子把我,还是交棺材把我?老实对你讲,如若稍迟一刻,那就不怪俺和尚,认真的把棺材背了就走!”此时那数个搭棺材盖的,见他们慢慢讲理,也只得依旧把棺材盖向旁边一放。那周家兄弟四个,被他弄得真不得假不得,不晓得他究属是个什么来历?周仁道:“我明白,这和尚一定是个流氓,大约在我住处访了我们的名姓,他不懂我们道中的规矩,以为我们打出两条人命,就想来敲一敲竹杠。你们想想,我想的这个道理可舛不舛?”众人道:“大兄的话一些不舛,但他敲我们的竹打。是活得不耐烦了!”周义道:“你们不必同他讲理,他既扳住五兄弟的棺材不肯放手,待我就请他去殉葬!”说着,卷起衣袖,上前就想把和尚搬起来向棺材里撂。刚到和尚身后,和尚便掉过头来说道:“周义不准动手!”那周义果真乖巧得很,被和尚一说,就随手落肩站在旁边动也不动。跟后周礼又跑了去,和尚又说了一句“不要动!”周礼登时也同周义一样。周智看见两个哥哥突然的变做这样跟景,就同着了邪差不多,暗道:这是什么道理,难道这和尚有法术不成?等我再去试验试验看。想罢,又走至近前才要动手,和尚又掉头把眼睛朝他一瞤,周智到又不动了。大众工匠并候殓的和尚以及看闲的人,一个个皆奇怪不过。此时周仁直急得抓耳挠腮,拖这个兄弟也不动,喊那个兄弟也不睬;要想去同和尚再拚一拚,却再也不敢。可算铜头铁臂的四个弟兄,被这个和尚戏弄得就同娃娃一样,看的人这个传到那个,巷头上酒店里也传得沸沸扬扬。

江标听得清切,就把酒儿饼儿的赶快吃完,腰中尚剩了一百多零钱,掏出来就会了帐,连忙转身回去。但见门口的人围得满满的,就用手分开大众,挤进一看,只见周义、周礼、周智,站在棺材旁边,口也不开脚也不动,只剩着个眼睛骨辘骨辘的翻。那周仁又要近前,又不敢近前,伸伸缩缩转来转去;再朝周信棺材上面一望,原来掬住棺材墙子不准盖棺的那个和尚,不是别人正是济颠圣僧。江标初初的会不过意来,以为圣僧同周家闹事,必因我的师父同他素有交情,死得不大服气,所以来同他闹个不了。转念一想不觉自己埋怨道:嗳哟!你江标今日糊涂死了,明明是个救命星到此,你还不快去求他!

心中正然划算,只见济公又嚷起来道:“周家弟兄们,银子可曾交得来呢?你家弟兄们说的不交银子,任凭俺背棺材。俺真个就背了!”说罢,就在棺材里抓出一把洋灰,吐了一口粘痰,调了一个汤团削子抓在手心里,两只手对过对的挂着,但见同一条丝线样子直往下坠。搓了一阵,就把这条丝线抬起,兜棺材头上箍了一道,嘴里又嚷道:“周仁我看你本领倒也不弱,因何望见我和尚就不敢动手,只是在那里转,又舍不得还人家银了,想同人家赖账!这叫做又没本领又不周正,俺和尚也没功夫守你了,还有多少人家守俺去念倒头经呢!俺只得把个棺材背了去做了押头,听他拿银子来赎也好,不赎也好!”说罢,把根线望肩上一背,又高声大喊道:“周仁,你不开口,光景是情愿押了俺和尚了!俺和尚先交代明白,本银是五百两,每月三分利息,三个月为满;如有虫蛀破烂,各安天命,与本店无涉。”就此背了丝线直往外走,那棺材就同长了车轮一般,跟着他轰轰就走。周仁此时真个急了,拚命的走出去拖那材,就忘掉了手上的功夫,只见左一把右一把,把个棺材墙子抓了一个一个的破缺。大众看的人没一个不喝彩。看官,你看这点情节可奇不奇?背棺材的用洋灰搓丝线,背了就走;抢棺材的把棺材一扳一个缺子。请问可好看不好看?所以一个个的就同看把戏一般,连那些念倒头经的和尚,都跟在里面喝了声彩。

但是江标见济公把个棺材一直背到门口,深愁他闹一闹笑话突然跑掉,连忙一箭步蹿到济公面前,双膝望下一跪。济公朝他定神望了一望,问道:“你家师父呢?”江标道:“师父死了!”济公故意的问道:“怎么死的?”江标道:“伤在周信的手死的。”济公道:“放屁!俺不能听原告一面情辞,待我先把被告周信带来一问,回头再把你家师父带来对质。”就此歪歪斜斜跑到里面,喊了一声“设公案”!只见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就同会跑路一样,一前一后的跑到屋里正正中间。济公便喊道:“带被告周信!”就这装模做样的时候,周仁见和尚已离了棺材,就抽这个空子跑到棺材面前,要替周信盖棺封钉。不料近前一看,那棺材边上已被自己扳得缺缺凹凹,只得望着棺材发呆。忽然又听喊道:“带原告周信!”只见周信果真就同变做僵尸鬼一样,由棺材里爬出。一众看的人吓得跌跌滚滚的直往外走。周信闭着两眼,一直走至济公面前往下一跪。济公问:“你就是周信吗?”周信道:“正是。”济公道:“马如飞是你伤他的吗?”周信道:“不舛。”济公问毕,又喊道:“带原告马如飞!”直见马如飞一骨辘也由门上爬下,到了济公面前也往下一跪,说道:“济公圣僧,我一世的英名被这周信暗算丧尽了,请圣僧作主,代我马如飞报仇泄愤!”周信道:“两家比手脚怎么说是暗算!”济公道:“皆不须辩嘴!我和尚自有道理,候俺到阴曹去查一查你们阳寿。”当下双目一闭,口也不开。此时闲看的有那大胆的人不曾走掉看得真切,一个个的说道:“原来这就是济公和尚!我们听见说这位圣僧是活佛降世,遇着他的人没一个没得好处。看这马道爷同这小和尚的灵尸,被他喊到面前,照常还可以就转活呢!”就这七言人语问成一条声。周仁听见才晓得这就是济颠僧:我在汴梁也听说江南一带出了这个圣僧,神通广大,怪道我的三个兄弟被他嘴歪了一歪,就站着不动呢。

周仁一个人想了一阵。忽听济公又向周信道:“俺代你们皆把阳寿查过一查了,阎王说你们皆不能死,将来皆是同殿之臣建功立业。你且把你家哥子叫来!”周信此时虽然还魂,究属伤处未好,不知外面底细,听济公叫他喊他的哥哥,便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一串连的喊了几声。可巧那站着不动三个人,虽然不能动身,却眼中望得清楚,心里也很明白。及至周信一喊不知不觉的也能行动。刚刚周仁听喊,连忙要到济公面前,由他们三人面前经过,他三人当下就跟了周仁,一齐跑到济公面前也就跪下。济公忙跑下来,走到大众面前拍手一阵笑,指着大众说道:“俺看你们真个发笑,怎么遇见一个和尚就统统跪下来了,不是一个笑话吗?快些起来,小事一团,不必行礼。”周仁便叩首说道:“愚弟兄不识圣憎,多多冒犯,望乞恕罪!还求圣僧慈悲救一救周信之命!”济公听说,便对着他们着急道:“你们这人惯会浑牵,要叫我和尚做什么事,爽直些说也就罢了,要把个腿子弄了弯下来,膝头跪了疼起来!你的意思是有事要俺做,就朝着俺这样,俺且问你,你们就把膝头跪破了腿筋脆断了,俺和尚也一点好处没有。不若把两条腿子保养得好好的,等着俺替你们把事做过了,存心要补报我和尚,那时听见俺和尚喊一声打烧酒,你们就拿出腿劲来赶紧的跑去;听见俺和尚叫一声买狗肉,你们就放开脚步来快躁的走去,那和尚反真受你们的补报。要是诚心在我面前把双腿子跪伤一了,那时一瘸一跛,俺和尚反转一点光都沾你们不到,你们这不叫做的坏事吗?”

周仁等立起,济公便叫他们把周信扶到那搁的门上睡好,又叫江标把马如飞也扶到扇门上睡下,恰好一头一个。济公便喊江标说道:“他们两个皆在这里。俺和尚做事最讲理,他二人可算已还了阳,但是伤处未好。周信的眼睛是你偷了去的,你先代俺还了他的眼睛;马如飞的肾囊是周信伤的,等着代周信收拾好了,然后叫他赔了马如飞的肾囊。你就赶紧先把眼睛还来再说。”江标听说,晓得济公有意拿他作耍。便回道:“哦没处还他,他的眼睛倒被狗子吃掉了。”济公说道:“嗳哟!这怎么好呢?没有眼睛这周信没得归原,我也不能单单的把马如飞医好,做这样不公平的事件被人家骂!俺也只好走了,由你们怎样拼命去罢!”说完起身就走。毕竟济公不知可是认真走掉,且听下回分解。

第150回 施法力起死回生 联友交游山玩水

话说济公见江标说眼睛被狗子吃去,故意的就装做要走。你道济公这是个什么用意?只因周家弟兄五人因岳将军风波亭受害,晓得宋朝奸臣当国,天下从此多事,就洎家眷等一起搬到汴梁,此时周家兄弟暗暗是大金的臣子。济公怕他们心里分了界限,虽把周信医好,他们必定仍回汴梁,不肯帮宋朝剿火小西天,因此故作疑难,须把周家弟兄预先拷定,然后再救周信。

却然此时周仁、周义、周礼、周智,见济公要走,连忙一齐拦住,一排的倒又同香炉烛台样的跪下来了。济公见到这样,便装做格外发急的样子说道:“你们这人实在可恶,倒又这么样子来了!难道我实才说的话是放的屁吗?”周家兄弟见这样说,又吓得连忙站起。济公道:“但有一说,并非俺和尚不肯方便,就是眼睛被狗子吃掉,俺和尚不过费一些事,总可以问人借一副来,照常还比你原来的好些。无如你们四人,现今可算是大金的人色,你们又有这样本领,若是把周信治好,可算代外国添了一个狠人,中国便多了一个对敌!想来想去,不大上算,所以俺和尚不若省事的好。”周氏兄弟见说便回道:“师父放心,如果真把周信治好,愚弟兄五人只得帮扶中国杀敌人,绝不敢帮着敌人犯中国,如有异心,愚弟兄将后便不逢好死!”济公道:“既然如此,不久俺就有一件事,叫你们代宋朝出一出力,抑或还可以荣宗耀祖。你们可依俺不依俺?”周仁道:“莫说出力,就是拚命都情愿的!”济公听说便大笑道:“妙呀!这才不辜负我和尚一片心呢!你们快取烛火来罢。”当下周义、周仁便拿过几支烛火。济公走到门前,伸手便拿出两颗丸药来,叫周仁把周信的头托正,就把两颗丸药安在他眼眶里头,又喊江标把马如飞的裤子褪下,也掏了两颗丸药安在他伤痕里面;复行又掏出一些末药,向两人脸上一弹,刚刚念了一句“唵嘛呢叭迷吽”,忽然周信一拗坐起,向马如飞一个嚏喷,马如飞从那边一拗坐起,也向周信一个嚏喷,两人才还人世。

可算一睁眼便做了对,马如飞面向朝外,搭眼见对面的便是送命的仇人,一手向门上一硬,飞起一腿,就向周信蹬来;周信晓得来得利害,一个倒斤斗,早已站到天井中间。马如飞一蹿步穿出,倒又站了门户,但他们两个人还皆是送死的衣裳,一众看的人大喊道:“不好了!快些走啊,两个僵尸鬼倒又打起来了!”就此姐姐妹妹、阿哥阿弟,喊了一阵,一哄而散。济公便一面叫江标关门,一面向二人当中一站,说道:“那个敢动下子手,我就把你们的卵子子、眼珠子皆讨了走!”马如飞晓得济公利害,也就站住不动。那周信仗着自己本领,只晓得和尚会医病,并不晓得就是法术无边的济公圣僧。先前跪着说的话,可算还魂未归窍附着体所说的话,及至醒来不还记得,他觉到受了马如飞一脚蹬来之病。济公此时虽挡住中间,他反怪济公好管闲事。便骂道:“你这秃头和尚医好了我自会谢你,下馀的闲事不要你管!”济公听说并不动气,反转哈哈笑道:“怪俺不是,怪俺不是!”反招呼马如飞道:“你不要动手,单看他怎样打法是了!”周信见和尚这样搭里势的话格外生气,拎起一脚,又向马如飞裆下踢到,忽然觉到被人搬住他的腿子喊道:“兄弟,你怎么踢起我了!”周信定神一看,原来不是踢的马如飞,正是踢的周礼。周信道:“这怎么的?明明去踢那厮,怎么踢着你的!”周礼低低的向他道:“兄弟,你不可再放肆了!这就是我们在汴粱听说临安西湖出的个济颠圣僧就是他!”

周信一听,心才明白,就转身跪到济公面前请罪。济公道:“你舛了!你何尝得罪俺?”周信道:“圣僧不必含糊,我适才是得罪你,破口骂你老人家的,情愿说明白了反没嫌疑。”济公道:“你这话格外舛了。俺问你,你骂俺的时候,你可知道俺是那一个和尚吗?”周信道:“那时实不知你老人家就是圣僧。”济公道:“这样说来,你委实还是不曾得罪俺了!你既不知俺是何人,你怎样得罪到俺呢?周信,俺和尚劝你一句,你这人的确是个匹夫之勇,就如马如飞今天同你这段笑话,也都叫做想不透。你们两家会访的意见,以为他名头高了,我要打降了他,然后我在世界上便有一无二。须知他名头高的必有实在,我如其本领真不及他,一会手是空叫自己送命。就是他本领不如我,他名头反在我上,到了后来,自有一天见出真实,我又何必同他打这冤结!你们有功夫的人东访西访,你死我活,这都是叫做想不透。你们想想,俺和尚这句话可舛不舛吗?”说毕,又由腰间取出一粒丸药交代周信道:“冯志坚吃了你的暗手,现今命在须臾,你把这丸药拿去放在他嘴里,将他救好,这就是罚你招陪他的意思。就叫江标取个烛火照你去罢!”二人听言当下就连忙去救冯志坚。周仁便把些和尚、土工、忙乎、漆匠、棺材匠,一律都开发走了。

忽听马如飞房里那周信“朋友朋友”的怪喊;再一定神,只见周信奔出,冯志坚举着拳头在后面赶来。江标抓住烛火,只是嗤嗤的笑。原来周信走到房内,将丸药便纳入冯志坚嘴里,冯志坚此时已有了微微气息,到得丸药纳入,忽然醒转眼睛微睁,搭眼见周信面对面的朝他望。暗道:这厮我听江师兄说已经死了,因何在我这里?莫非我也死了,同他拘在一处,守候阎王过堂吗?再不然我已要死,眼睛里便望见鬼;而且他这衣冠齐整是明明一个棺材里面的样子。但我无论死与未死,我听说他只有两眼可以致命,且弄他一个不及防备!想罢,突然身子一拗,两指就触到周信。要平时的周信,当下又你死我活的拚起来了,无如适才被济公一番劝解,就轻易不肯同人动手。冯志坚两指到时,他就怪喊了一声,赶紧奔出。冯志坚就随后赶来,走到外面只见灯烛辉煌,师父也是穿的死人衣服,更疑惑自己是一定死了;却又见江标抓住灯火在旁面笑,因就江标问了究竟,才知都被济公圣僧救活,心中这才明白。

刚要走到师父面前叫他去换衣服,只听济公坐在那椅子上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俺肚里饿死了,俺喉咙痒死了!”马如飞道:“不舛不舛!我来叫酒菜去。”周信道:“马道长你不必去,小弟今天的主人。”马如飞道:“在兄弟这边,理当是我的东道。”就此马如飞谦了要走,周信让了要行,非常客气。忽听济公在上面喊道:“来来!”二人见济公喊他们来,就都望济公面前一站,静候他的分付。济公道:“可是你们两人皆要抢了喊酒菜吗?”二人道:“是的。”济公道:“在俺看来,你们皆不能去,人家绝不肯赊给你们,他家没得伙计跑到鬼门关上去收账。”马如飞道:“师父放心,我马如飞虽是穷人,向不赊人家白食,不论茶面酒馆,就是金珠钱店,没一家不相信我得过!”周信道:“我是外客,现钱买现货,格外不愁他不肯。”济公道:“不是这样说法,你二人对面望望是个什么样子?况且今天日间人家听说你们皆已经死了,晚上这样跑到人家去,那不要疑惑你们是僵尸鬼作怪吗?”二人听了这话才晓得自家送死的衣服还不曾换去,大家听了便哄堂大笑。马如飞同周信皆换衣服,周仁便不作声不作气的,跑到外面叫了一桌席,自己同夹铜锤样的夹了两坛百花酒走进来了。可巧这里连济公刚刚八人一桌,将好候着把菜送到。各人皆是好酒量,兼之百花酒香美异常,因此就用饭碗任性的喝个不住。但是济公有块脾气,酒菜到了面前就没得功夫说话;周氏弟兄同马家师弟可算不打不成相识,谈谈说说。他叨教他的软劲,他请问他的硬功,情投意合,欢喜不过。一直吃到东方发白,把两坛酒吃得坛底朝天,有打吨的、有的唱的、有的还有做功夫的,到了太阳已出,才各赶各路。马如飞便亲到吴善人家里叩谢,并问明了棺材装殓的人家统统退去,周家的装殓也统统退掉;但是这个棺材是费了事了,说之至再退了一半价钱。

到了第二日,周家弟兄又在竹林寺请济公、马如飞、江标、冯志坚过去吃酒兼玩南焦。过了几日,接头马如飞的主人又请周氏兄弟暨济公游玩金焦;过了几天,跟后金焦的方丈同竹林寺的住持因慕济公的法力,又是原班酒儿食儿的闹了几天。这日周氏兄弟又请济公吃酒,酒散之后,周仁对济公说道:“舍弟周信蒙师父救命之恩,及教训愚弟兄之德,只好容图报答。但愚弟兄明日就预备动身,约明春再为南来。”济公听完,便故意的问道:“难道大金皇帝有旨召你们不成?”周仁道:“那有此事!愚弟兄已在师父面前发过了誓,师父放心!”济公道:“既不是金主有诏,你们且在此多耽搁两月,不日还有件大事相烦。至于用度不敷,你莫看俺穷和尚这个形象,多少还可以搬弄得来。”周仁道:“师父既有事委用,自当静候。但客囊尚还丰足,不劳师父费心。”周氏兄弟因此被济公留下,逐日同济公、马如飞等游山玩水,酒食自如。这日已是十月初八日,恰巧是年金山传戒,择了这日开堂,周家弟兄、马家师弟,皆陪济公到金山瞧个热闹。正然走进山门,只见里面一件官轿,前面一众亲兵,轿里坐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后面两骑跟马、两顶小轿,前呼后拥的,迎面而至。济公一见,便说道:“嗳哟!我倒忘了。”因合众人:“请诸位切勿远离,定于十五日再会。”说罢,转身望外就走。但不知济公此番要往何处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151回 变钦差星夜赶坝工 假济公清晨逢殿上

话说……(下缺一千八百八十六字)皇上看完群臣聚议,参知政事寇桢奏道:“依臣愚见,杨魁婚期在即,候婚期过后,即谕杨家夫妇三人带兵前往剿灭;且小西天专仗法术,非请动济公圣僧不可。听说济公圣僧现在镇江钦差张允明家中,陛下可降旨速饬张允明,河工合龙之后,着他即赴玉山,督理军务。有他同杨魁等去打小西天,那时济公就可以不诏而至矣!”皇上道:“卿言极善。”随即就降了一道圣旨到张光明,但恐他河工暂时不得竣工,就用了一个挟制的方法,说道:“仰张允明限十月初十日即将河工合龙奏报,如再迟延,即交部严加议处。”所以老鼋算到这个消息,就想出一条主意来坑害张钦差。但张钦差自将竹签、石灰部排之后,见到河里的水色及闻着的腥味,虽不晓得水底是何怪物,觉到已有效验,就连夜的催工打坝。到了初八这天,西坝皆打得不过剩有一丈多宽的口门就可以合龙。这日一早,河工委员就上了河堤,晓得钦差起身向早,不敢不早来预备。不料一直候到巴牌过后,还是不曾来到,暗暗便查点他的亲随。那亲随说:“今日一早在龙王庙起身,说道他先到坝口,叫我们把茶点备成,送到办事所。不知那路岔头,又遇着件事耽搁,眼看着这些工人闲在这里,候他分付才能动手,不要把人躁煞吗!”说着就把那办的点心拿了两只,因主人不来,就想自己消受。

刚刚那只包子才送到嘴里,忽见张钦差浑身是汗,看见点心就张三李四的喊亲随,叫他去打几壶酒来,随即就跑上坝去,指点一阵,看着大众动工,然后回了办事所。恰巧酒已办到,他便点心下酒,左一壶右一壶滔滔不绝。到了开饭时各委员皆陪着吃饭,他就着了菜,格外放量豪饮;随即盛上饭来,他睬也不睬。大众委员吃过饭,禀明上坝,他微微笑了一笑,还是吃他的酒。亲随见他这样,暗暗就议论道:“今日老爷这个样子,倒活像是济颠僧的徒弟了。”旁边又一个亲随道:“我家老爷没有道理,这两处坝工要把那个和尚找来,真个眼眨眨就成功,那里要费这许多事!他凭了他一封来信就不去找他,自己吃这许多的苦。总之一句话,书呆子做事情始终他总脱不了果气。”二人谈了一阵,见老爷还是在那里吃酒,暗道:若候他吃完了我们再吃饭,照这样蹊景看来,怕的我们中饭要并一顿吃呢!就此把桌上剩菜撤了两样下来,两个亲随便就旁边桌上把饭吃饱。又暗暗说道:今天老爷真是笑话,也不像往日时时刻刻这坝跑到那坝的查点,一味的在此饮酒,倒也叫人想不出他是个什么用意来呢?正说之际,只听上面又喊“添酒”。就此自斟自饮,一直吃到太阳要落。

只见巡工的委员走来两个,每人手上拿了一本册子,交在张钦差手里。张钦差一看,上写着本日计工多少名、动用工料那项多少,皆写得清清楚楚。末后又写着道:“今日车罗坝共打起六尺八寸四分,还欠工八尺四寸;五里坝共打起六尺二寸一分,还欠工八尺七寸九分。”张钦差看过,便向委员问道:“坝上的工人可曾散吗?”委员道:“不曾散,要等候给发工筹呢。”张钦差道:“叫他们不要走,预备灯球火把接做夜工,直到合龙为止。晓谕工人:限初九夜分两坝合龙,照四工发筹,另还有赏;各委员分上下两班,更番替换!”就这令下,真个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到了初九亥初时,一众委员皆回办事所,禀称两坝一律合龙。张钦差大喜,分付摆酒庆功,各工人每名赏酒犒钱二百文。说完,又向众委员道:“兄弟两昼夜未曾合眼,想睡得很,兄弟暂为失陪。一切善后事宜明日再斟酌罢。”此时亲随见主人要走,灯笼早已点好了伺候,各委员便送钦差出外。那亲随便拎了灯笼在前领路,直奔龙王庙而来,走到庙中,一径就跑到房里和衣睡下,一众亲随也都陆续睡觉。

看官,你道这进房睡觉的可是张钦差吗?真正不是;可是真个进房睡觉吗?也真正不是。要是果真是张钦差将河工合龙,跑回来睡觉,那我前回书中说老鼋陷害张钦差,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要说此时张大人若不因钦差王命在身,金甲神保护,大约有几十个都死掉了。闲话少说。就初八那日张钦差一早起身,他因接到圣旨,限他尽初十将河工合龙,心里万分着急。所以一早起来,连茶点都不曾吃,就匆匆赶奔工次。不料才走到庙中前殿,忽见济颠圣僧歪歪斜斜走进庙来。张钦差一见满心大喜,连忙抢步迎上,道:“圣僧约我初十才来,怎么今日倒来呢?”济公道:“晓得你钦限急迫,怕你不得合龙,特来助你一臂。我才在这庙里,老和尚处到很清静,你且随我来,我还有机密事谈呢!”张钦差道:“这庙里并无和尚,圣僧莫非弄舛吗?”济公道:“不舛不舛,你随我走就知道了。”张钦差便跟着他走。他便把张钦差领到前殿东角一小门进去,就上楼梯爬上楼去,见楼上一无所有,只得神龛一座。但见济公由神龛旁边推开一扇小门,就叫张钦差进去。张钦差就进里一望,只见一条夹弄仅彀一人侧身而人。心里想道:这断是圣僧查到这庙中和尚设有暗室,不免有窝藏妇女等事,所以领我来破案。又想道:这和尚既有暗室,必非良善之辈,我莫要身人重地,遭其不测。就脚步便停了一停,只见济公便掉头低低问道:“怎么不走吗?凡事有我,还愁什么!”张钦差因此就放心前进。将把夹弄走了,只听前面“吱儿”一声,一门自开,后面“扑通”一声,见进来佛龛旁边的小门依然关好,张钦差好生奇异。进了第二重门,里面便一点亮光没有,所幸济公在前领着。他又下楼梯,脚才踏上楼梯,又听“扑通”一声,那第二重门倒又关闭。就此顺着楼梯而下,共转了七个弯,换了七重楼梯,统共一百四十七层,张钦差记得清清楚楚。楼梯梯走完又一小门进去,忽然明窗亮几,走过明间,济公又把他领到一间厢屋里面。这庙屋有一小门,由明间进出,朝天井一面皆是手膀粗的铁栅栏。济公将他领进厢屋,随即转身而出,那门便“通”的关起。张公晓得不妙,忙用手来夺门,再也夺他不开。又听天井铁栅栏口有人喊道:“张允明你认识我济公和尚吗?”张钦差掉头一看,但见那人并不是济公。张钦差此时直吓得目瞪口呆。毕竟张钦差看见的是什么样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152回 布衲袖中钦差小住 水晶宫里太子遭殃

话说张钦差被济公领进暗室厢屋里面,济公转身就走,那厢屋门自然关上。又听铁栅栏口有人喊道:“张允明你认识济公和尚吗?”张允明见喊掉头一看,原来不是济公,但见一个黑脸黄须的妖精,眼光碧绿。张钦差暗道:不好了!上了妖怪的当了。但事到其间,怕也无益。便大着胆骂道:“狗妖精!你欺侮皇上的钦差,这还了得!若把我早早送出,还可从轻议罪;如其敢于放肆,竟将我陷于此地,我张允明无论死活,定叫你这狗妖精遭五雷击死!”那妖精听说大笑道:“张允明,我明告诉你罢,我老鼋一族世居此地,不曾有人胆敢同我为难,今你奉了皇上圣旨,监修坝工。你想出石灰竹签毒计,将我五大支的子孙,十数万了死于非命!我若不因你王命在身,神人保护,登时已让我吃个饱肚子再走。也罢!你就安心适意的在此守守罢!我老鼋去也!”说完,把脚一顿,登时不见。计算起这个时刻,却然就是济公圣僧在金山江天守门口的时刻,被张夫人进香触动这事。就把神光一按,心下早经明白。因想道:好在这个老鼋,虽把张钦差诱入暗室,一时尚害他不动。目今坝工要紧,倒已经将近合龙,若因此暂停工程,假使风浪一冲,不免前功尽弃。我何不如此如此。主意想定,就借了缩地法到了将近河工的地段,收起法术变做个张钦差的样子,走进工程所,就连夜的代张钦差把坝工办竣。装做要睡觉,随即就回了龙王庙。

走进房里,候着亲随各人皆熄灯安息,他便悄悄的从大殿东角门走上了小楼,进了神龛小门,穿过夹巷,一层一层的下了楼梯。走到明间,不觉“嗳哟”叹了一声,骂道:“狗妖怪你也太厉害了!”一言未了,只听里面张钦差喊道:“你快来救我!”恰巧初九半夜,残月还未落尽,济公见喊,就连忙走近铁栅栏口。张钦差一见济公,便垂泪说道:“我张某为国为民,遭妖物仇恨,昨早他化做圣僧形像,把我骗到此处。如今两昼夜水米不沾,并坐卧的地方都没有。望圣僧赶紧搭救,我张某死不足惜,可怜坝工指日可完,竟教半途而弃。圣恩未报,死有馀辜,母老子幼,家门谁掌?”说完竟呜呜的哭起。济公道:“不必哭不必哭!有俺来此,还愁不得出去吗!还有一件喜事告你,俺昨早就已经到此,因你陷于此处,救也不及,故代你催督工人连夜的已将两坝打起。”张钦差听说,在里面便就地碰了一个响头。济公道:“不可不可!你晓得这是我最不喜欢的。你好好听俺说,俺还有要紧事呢,同你为难的是一个癞头鼋精,他因子孙皆被你伤尽,所以欲报此仇。这老鼋神通广大,就是那日盗走圣旨也便是他。他同龙王太子有八拜之交,你在这个处所,他并问龙王太子借五雷龙火罩,将这间屋罩住。他存心以为有人来救你,触动龙火,暂时便雷火齐到,你也没命,救你的也没命。你在此还要耐点性子,俺还要到龙宫里去走一趟,同那龙王敖光敖老头子叙一叙礼,约作天亮的时候,便来救你出去,你放心罢!”说完,作起缩地法,登时不见。

张钦差此时又喜又忧,喜的是坝工已竣,圣僧已经到此;忧的是圣僧去进龙宫,不知可能暂时就来解救?假或不得应手,我允明显不被五雷龙火罩炸死,也就白白的要饿死了!想了一会,就盘膝坐在地下打起盹来,觉到走出庙外,信步前进。走了一会,到了一个处所,只见一片雪亮,照耀入眼。再为仔细一望,原来一个旷野遍地皆墁的水晶,抬头朝天上一看,但见东角上一派绿漫漫的微微露一个盘篮大的朱红丸子,或上或下跳个不住。再朝脚下一看,一个半面头的凉月荡荡漾漾的也是摇动不定,心中好生奇异。又走了半息,见南面露出一带的楼台殿阁,高爽华丽自不必说,但那下面的墙、上面的瓦,没一处不是金光绽绽、翠色潆潆。正然望着殿阁朝南走去,已到了后身围墙,忽见济公从西边围墙绕出。向他招一招手,他便到济公面前。济公便一把提起了他,望那件破衲衣大袖里面一纳,此时张钦差就同坐在布兜子上一样,晃晃的任凭济公前进,但是晕头晕脑不见天日,觉到闷人不过。恰巧那日在金相府被筷子在衣袖上戳的那个洞,到今日并不曾补好,就此微微透了些亮光。张钦差便用手绷开,把眼睛就同看西洋镜样的朝外面望。但见济公走到一处朱漆红门,两旁用那白玉雕成的狮象麟犼,一边两只,足有人高;门头上竖着一面直额,金边翠玉当心,用那弹丸大的珠子蟠了“东海龙王府”五个大字。门里一边站了个黑面庞,黑盔黑甲、又矮又胖一个将官,手拿一对铁锤;一边站了个青面庞,银盔银甲、尖头尖脑的一个将官,手拿一杆银枪。

济公走进门里,那胖子就上前阻住,用那铁锤指着济公的鼻头骂道:“瞎眼的秃驴,这是什么所在,就能让你乱走的吗?”济公见说.也就带玩笑的骂道:“你这个瘟龟,倒很会放肆!俺此时也没功夫同你讲,俺马上自然叫你家敖老头子,把你这孽畜的硬壳分成十三片,给俺和尚带回去坛毛厕去!”那胖子听了大怒,举起双锤就向济公拦头打下。济公用手一指,但见两只锤就同长了翅膀一样,不晓得飞到那里去了。跟手济公把胖子抓住,望下一背,弄了他一个狗吃屎:背脊朝天。济公就提起双脚,朝他背上一站。突然西边的那个青果头,见自家人吃了和尚的亏,他就同聋子不怕雷样的,舞动银枪跑得来当心就刺。济公笑道:“好乖乖,你来得好,俺和尚正是想着你呢!”候他枪头近前,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枪,顺手把支枪圈了一圈,把那青果头弄了一个头朝底脚朝上。济公忙把支枪“当”的向旁边一掼,就势抓住了他的两只脚,拎悬了空,缩缩的一顿抖。张钦差在袖中看得亲切,觉得倒有趣:一个被济公拎在手里倒桩着头,那嘴里涎沫直滴;一个被济公踹在脚下,那个头足伸出有一尺多长朝上面拗,那手儿脚儿的在地下一撑一撑的,却然两个口也不开。正然苦苦相持,又见里面走出一个巡奴,肩上竖着一面顺风旗,走近门前望了一望转身就走。转眼之问,里面又跑出一人,头戴鲍鱼巾,身穿青线绣纹短裈,披了一件黑点健皮外褂,一摇二摆的走出,朝济公估量了一阵说道:“大和尚,你到这里有什么事?”

济公见他来语平和,便回道:“俺来同你家敖老头子叔理的。”来人道:“叙理只管叙理,那你跑进门就打人,这不是有理也弄做无理呢?”济公笑道:“你这人说话倒很在理。”就此便把手上的那青果头丢下,脚下的那胖子放起,就向来人道:“你家的人都饶过了,你家敖老头子此刻在那里?告诉俺,让俺好进去同他说话。”那人道:“但有一层,可惜你大和尚来得不巧,今天老王爷龙体不安,未曾出外。和尚若不相信,现今大太子代理朝事,刚刚还坐在朝上呢!”济公道:“既然如此,俺就且同这个小龟头谈一谈也好。”说着,就往里走。那人又道:“和尚且莫忙,让我先到殿上启奏一声,候个回信,再为进去。”济公道:“好大规矩!俺和尚不耐烦。”就此歪歪斜斜直往里走。

将近正殿,但见鳖元帅、蛟丞相站在班头,以下挨肩的站了无数的文臣武将,中间坐着一位少年龙王,头戴双龙金盔,身穿绣龙黄袍,腰束银绦,同两旁的人在那里问话。济公才到丹墀,只见西边一个人横走过来,东边一人伸出两只无长不长的膀子,将济公拦阻道:“不奉诏谕,擅行登殿,该当何罪?”每人伸出两个指头,就想来钳济公的耳朵。济公一看,便大喊道:“你们殿上的这班孽畜,不是瞎子还是哑子,怎么看着手下的人放肆,连屁也不放一个?”但是龙王大太子坐在上面,看见济公走来,心里估量道:“我听说西湖出了一个济公圣僧,法力广大。这和尚疯疯颠颠的样子,倒同人形容他的蹊景有些仿佛,这来的和尚莫要真个是他?且听说此人不大好惹。”心里就想客礼相待,请他上殿来问他:到此所为何事?不料还未传旨,就听和尚在下面聋子瞎子、孽畜长孽畜短的大骂,不由的无明火起,就将手上捧的那柄玉圭,直朝和尚打来。和尚笑嘻嘻一手就将他接住,望自己袖中一撂,说道:“张大人,来了一样宝贝了,请你收着罢!”

龙王太子听得他喊张大人这样说法,就触到老鼋借五雷戈火罩那件公事上,心中又惊又气。又见那鳖元帅袖手旁观,便将案一拍,指着鳖元帅骂道:“你这奸贼!人家俗说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有人闹到金殿之上,你动也不动,这是什么道理?”鳖元帅听见,连忙出班俯伏丹墀奏道:“臣该万死!但臣听见百灵潭黑家道姑说过的,这位济公圣僧法术通神,上天下地没一个是他的对手。我们水部之中本领不过如此,何能造次同他为难!假或事情弄大了,他叫下界皇上奏知五帝,那时连老爷都不得了,臣所以不敢放肆!”龙王太子大怒道:“你这没用的东西,惯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倒单不相信!”说着,便将殿中的一个水晶球取下,直向济公打来。济公又随手接住,向袖中一纳,又说道:“张大人再交代你一样!”龙王太子见济公毫不费事,连收他两样宝贝,晓得他法力高强,就把身上佩的制神剑拔出,走出宝座一飞,舞到了殿外,认定济公一手砍到。济公一看,但见他宝剑之下金光绕绕的,晓得这口剑非常利害,忙把身子一闪,让过此剑。便将灵光接了一按,便说道:“小孽畜!俺且交代你:你这口剑虽然利害,却奈何俺佛家不得。俺今到此,已让过你三次,莫疑惑俺和尚是好欺的,你委实不知进退,那就怪不得俺和尚了!”龙王太子大笑道:“贼秃休得狂言,你有什么本领只管使出来便了!”济公道:“好的好的!俺且使一点你尝尝滋味看!”当下用手朝他那口剑上一指,念了六字真言,忽然那口剑比泰山还重些,把龙王太子坠倒在地;有两个指头不曾褪得及,被那剑靶压住,就同生了根一样,再也褪不出来,急得在地上乱滚乱嚷。济公走近一步,对着他拍手顿脚的笑道:“嗳哟不好了!你这发的个什么毛病呢?”

此时蚊丞相见闹得不成人境,连忙走进后宫。只见一个鲢鱼婆子在那里煎药,见丞相进来,随即迎上问道:“丞相爷此时进宫有什么要紧的事件?”蛟丞相道:“老大王现在那里呢?”鲢鱼婆道:“就在东边水晶帘里等候吃药。”蛟丞相也不及传报,一径向东边直走,远远看见水晶宫里,老大王果坐在一张蜂藤的靠背椅上,两个美人鱼的使婢在那里代他理须。蚊丞相抢了两步,走到殿口,一手将水晶帘轻轻消了一半,旁过身来走到帝里,忙跪下奏道:“启上我王,大事不好!现今殿上来了一个和尚,臣并认不得他。据鳖元帅说,是临安西湖济公圣僧,走上殿来破口乱骂。虽不像孙行者当年那样蛮野,本领却也不弱。大太子千岁先用手上的玉圭打他,被他收去;后用水晶球打他,又被他收去。末了便拔出制神剑,走出殿外砍他。不晓得他用了个什么法子,突然那口剑望下直坠,连大太子都被他坠倒,巧巧把两个指头压在剑靶这下,再也挣脱不出。臣恐怕千岁龙体有伤,所以特来奏知我上作主!”老龙王听说大吃一吓,此时也不论有病没病,站起要望外就走。忽然又向坟丞相问道:“朕且问你,这济公圣僧你们可曾查点他来做什么事吗?”蛟丞相道:“并未查点。”老龙王怒道:“你们这班人皆是糊糊涂涂。朕闻济公这位和尚人品极正,他既到来就当查点他所为何事,何能轻易动手。朕的这不孝畜生,他叫做少不更事,你们怎么也是这样,不是一个笑话吗?”蛟丞相被说得面红耳赤,无言可对,也便站起跟着老龙王走出,直奔外殿而来。

不料才出得暖阀门,就听殿外天井里哭声也有笑声也有。老龙王跑出殿外还未开口,只见济公迎上一步说道:“敖老头子你来了么?你望望你家这条小龙儿得的一个什么病?怎么这么大的一个人,还会睡在地下哭哭闹闹的打个滚呢!”龙王听说,又羞又恼,便向济公说道:“圣僧不必取笑,逆子不孝,忤慢圣僧,待我来治他的罪。圣僧不必计较!”随即唤过刀斧手说道:“你们替我把太子捆好,拖到外面斩掉了罢!”当下就转过两名刀斧手来捆太子。只见殿上两边一众的文官武将,文的由蚊丞相起,武的由鳖元帅起,皆拖拖拉拉的跪下,“通的,通的”把些头碰得怪响,皆要替太子求情。但不知老龙王可能准大众情面不杀太子,且听下回分解。

第153回 老龙王带病走秦邮 王同知奉谕毁地室

话说老龙王敖广一到殿外,即唤刀斧手将大太子推出去斩。你道老龙王可是真心要杀大太子吗?他这一着可算是老奸巨猾,有多少的关顾!第一是晓得济公同皇帝言出计从,怕得罪了他,轻则皇上贬滴,重则由皇上奏闻玉帝,那就担承不起;第二是因为济公此来必有要紧的事,假或事件上关合自家的干系,他或者因此不说,贻误不浅。所以用这一着,将后匆论怎样,皆站了自家的脚步;而且还有一层,现今大太子已被济公用法术压在制神剑下面,有此一着,他必要收了法术,让人去捆他杀他,免得自己耐老脸向人家讨饶。及至大家跪下求情,老龙王只是望着济公。那知济公格外比他乖巧,就同不曾听见一样。又听那去绑太子的刀斧手上来回道:“禀大王,太子的手压在刀靶下面,再也褪不出来。”此时龙王晓得不上他计,眼见儿子睡在地下吃苦,嘴里虽说不出,心里真个急得要死,还是假里假气的,“死畜生,活畜生”“拖去捆,推去杀”的乱骂。幸亏鳖元帅有些见识,晓得老大王弄了个骑虎难下,忙走到济公面前深深一揖,说道:“小主冒犯,多多有罪!有话且请到殿上细讲。但不知圣僧此来所为何事?”济公道:“俺事件甚忙,没有工夫坐下。今日他家好儿子打俺和尚、骂俺和尚,都是小事,俺且问你,皇上封你这姓敖的做个龙神,还是叫你帮着国家管水怪的,还是叫你帮着水怪害国家的?”

恰巧济公这两句话,虽然说得不高,已被老龙王听见。这位老龙王由周朝封神之后,直到如今可算管理东海二三千年,周周正正是一个老公事,他听济公这样说法,以为济公此来必因为老鼋拱坝之事。暗道:“这件事我不怕他,现有玉帝的旨意可凭,虽有老鼋助力,却不是老鼋私下作主,谅他扳我不动。”主意想定,便大着胆走到济公面前说道:“圣僧你这是什么话,怎样说我姓敖的帮助水怪害国家!这话大大的有关乎我的声名,倒要请你还出个真凭实据来呢!我这地方位分虽小,也是玉帝敕建的王庭,何能听你们任意的蛮闹!”济公听说,暗笑道:怪道人说敖老头子的公事利害,他同俺还来下这番言辞呢!也罢,待俺来将他口供拷定,然后再告诉他,叫他没得回嘴。想罢,便说道:“龙老头子你说你不曾帮着水怪害国家,叫俺还你个真凭实据。俺若还出你真凭实据来了,你便怎样?”老龙王道:“若有了真凭实据,听你皇上面前、玉帝面前,无论怎样参罚,我敖光绝不辨本;若是捕风捉影弄舛了,你便怎样呢?”济公道:“听你怎样,俺从不回嘴,只要除掉禁止吃烧酒、狗肉这两款就是了。”济公说完,那殿上殿下的人不禁哄堂大笑。老龙王道:“既然如此,你就说罢!”济公道:“用不着俺说,你去问一个人就是了!”说着一把就将老龙王拖到大太子面前,指着大太子说道:“你代俺问他,他因何把龙宫里的五雷龙火罩借了把癞头黿,将钦命督修河工的张大人罩在龙王庙里,这不叫做帮着水怪害国家吗?”

老龙王听说,这一吓非同小可,登时就同半截身子丢在水里一样,便气喷喷的向大太子问道:“可是有的吗?”大太子睡在地下,把头点了两点。老龙王此时真个恨不得要把大太子捆出去杀掉才得称心,就是灭门绝户的拎直腿来就踢了一脚,把个大太子踢得没命的怪喊。复转过身来向济公恭恭一揖道:“孽子犯法,在下实系不知,还求圣僧原全一点,事后在下自将家法把这孽子处死。那癞头鼋精,立即便遣将官去把他捉来,以正国法!张钦差那边自然着人陪圣僧过去,将法宝收回,一切总要求圣僧不可认真办理!”济公笑道:“敖老头子,你此时该不得赖了!但俺和尚做事,向不格外苛求,老鼋谅你也捉他不到,他自另有去处;你家龙种,他把张钦差限在龙王庙暗室里,吃了两天两夜的亏,俺也用宝剑把他压在这里,受两天两夜的罪,这叫做公平正道。但张钦差命在须臾,你就同俺走罢!”老龙王道:“在下实因有病,着鳖丞相陪圣僧一去如何?”济公道:“也好!既然如此,就让令丞相去救张钦差,俺同你且到玉帝面前,求玉帝代你请一个天医星看一看病也好,难得有这种帮着水怪害人的龙王,不要当一点事吗?”老龙王听说,便吓得连二三的招呼道:“我去我去!”当下济公在前,龙王在后,将要作法,龙王道:“圣僧前请,在下走水路去了。”说罢忽然不见。

及至济公到得庙时,老龙王例已经将五雷龙火罩收去。济公情隐身法先在庙中望了一望,见得几个亲随大惊小怪的议论道:“怎么老爷怎晚回来,今日一早门不开户不开又不晓得到那处去了?这两日老爷神出鬼没的倒很有趣!”济公听了一息,又走至前殿,暗暗便上了楼,走至暗室,到了厢屋里面,见张钦差盘坐地下,鼾呼大睡。济公便把衣袖向他脸上拂了两拂,忽听张钦差喊了一声“好梦”!把眼一睁,却见济公站在面前,真个喜出望外。济公道:“龙宫之事你该明白,谅情不待我说了?”张公道:“奇极奇极!我们便走罢。”济公道:“让俺在前,俺顺便把他机关破去,免致来毁地室的人受他暗害。”就此走出厢屋,指着对张钦差道:“你看去,门不是已关了吗?要推此门,必要先将旁边这小螺丝转扭足,然后一推就开;若不扭足,这门轻推便推不动;若用力推去,便触动机关,登时脚下石板翻起,人遂跌下。”张钦差此时可怜已饿得头晕眼花,那里还能查看?济公见他这样,心中明白,忙向腰间掏出一粒儿药,交张钦差咽下,突然精神长旺,腹中又一点不饥,便细微末节看看。

济公把各处的机关破完,然后走到前殿,恰巧工程所里两个委员,因钦差不曾到所,特来回禀要公。钦差便把他们邀入客厅坐下,指着济公道:“这位就是西湖圣僧,敕封大成庙方丈济公。”两个委员随即上前行礼。济公道:“不必,你我已在一起两月了,还这样客气怎么!”二人茫然不解。钦差便把初八日怎样遇妖精,迷入地室,怎样圣僧改变形象催促坝工,怎样到龙宫着龙神来收法宝说了一遍。两委员吓得连舌头伸出来都收不进去的样子,连说道:“这都是圣僧的法力,大人的德行,皇上的洪福,万民的运气!”钦差又问道:“这两日同知可曾得坝上来吗?”委员回道:“此时尚在工程所里呢。”钦差道:“你们回所的时候着他到来,说我传他有事呢!”两委员连声是儿是的答应过了。跟后便将禀问的公事问了两件,告辞而出。张钦差便一面叫人赶办酒菜,一面叫人打了面水来净面。不上一刻酒菜俱到,张钦差陪着济公对酌,正然谈那龙宫里的富丽,只见亲随进来禀道:“外面秦邮同知过来禀见。”张钦差道:“传他进来。”这同知已在工程所听了两委员说这段怪事,走上前来先向钦差请安,然后又给济公请安。张钦差顺便就邀他同座吃酒。

那同知可巧也是个酒客,他本是沛县的人,进士出身,姓王,名叫栋,别名叫做王酒鬼。当下三人杯来盏去,钦差趁便向同知问道:“请问贵府到这里任事几年了?”王同知道:“卑职蒙大人的栽培,在此地已三年了。”张钦差道:“这龙王庙因何没有和尚住持,你晓得为的什么原故?”王同知道:“说来话长。前年卑职初到任时,因这年秋水未曾为患,特来此处大王庙拈香,忽见香案里面有女子花鞋一只,即疑惑和尚不甚安静。就改了装扮到此问他借宿,他立意不肯。后来细细打听,知道这和尚奸盗邪淫无所不至,但他住持这庙已三十馀年,兼之名声虽丑,却又拿不住他的实迹,只得办了他一个押逐,将他逐出,把庙封锁。查庙这日,卑职并亲自到此,上下里外逐一细看,并无形迹可疑之处。适才卑职到所,说这庙后有暗室,被水怪将大人迷入,几乎送命。这都是卑职疏忽之罪,求大人还要包涵一些!”说罢,站起身来打了一恭。张钦差道:“这事不关你事,独怪前任各官何以全无知觉,以致让他谋此不轨。惟今之计,你代我一面缉获该僧,一面着匠人将暗室毁去。所幸各处机关皆被圣僧破掉,里面并无险错;但各门之下,须将木板石板一律揭开,查点有无尸骨等情。饭后我同贵府一道进暗室认一认门路,限三日即将此事办清,我专候这事完结即要起行。”王同知连声诺诺。张钦差因公事甚忙,不能慢慢吃酒,忙叫亲随上饭。济公他到此时,真个心满意足,自然放开肚皮吃他的菜灌他的酒,这也不须多言。

张钦差、王同知二人饭已吃完,净面之后,张钦差便喊过四名亲兵,点了灯球,就陪了王同知由前殿东阀门进里上了楼,走到神龛背后。王同知道:“怪道卑职因何查点不出呢!那晓得他的门安在神龛旁边。”就此头道门、二道门、七道楼梯,一直到明间及铁栅栏的厢屋,一一指点清楚。王同知统统记明路径,仍同张钦差一同出外,作别回衙。张钦差关会了亲随伺候济公的酒,自己便步行走到工程所,叫各委员帮同把报销册子,限三日一律办齐;又拟了一个河工出力人员保举的折稿,交代派人誊清。各委员暗暗欢喜,没一个不称赞张钦差办事有干。到了三日,各委员将报销册子办齐及奏稿一律写好,统统交到。王同知又将龙王庙拆毁地室情形,并起出女尸骨三具,及拆开瓦木料若干、化费工土若干,一一禀报。张钦差又照会王同知赶将在逐和尚缉获严办。便发出起马牌,十月十三日未时起马,各官仍在接官所恭送。正向各官作别同济公预备登舟,只见王同知有一亲随,飞步来前向张钦差请了个安,送上一封湖西营的文书。但不知湖西营因何有信到钦差,且听下回分解。

第154回 太初殿天子衡文 南上苑夫妻比武

话说张钦差将河工各事料理清楚,十三日未时,同济公一道预备先回平望行辕。这日地方上那印委绅耆皆到河干恭送,张钦差同大众作别,正要登舟,忽然王同知的亲随送湖西营公文一件。看官,你道湖西营这一件公文是那个到张钦差的呢?这人物为有公事到张公,又为的一件什么事呢?

说来话长,只因皇上自八月二十二日济公去后,看过柬帖,即谕孔式仪将张忠与胡成、邱奎一律释放,并咨明都察院、兵部衙门、内务府,将这三名底册标签注明,永不叙用;跟后又将徐国舅父子放回国舅府,每月给养恤银两千两,不准干预朝政,徐焱降以七品京官,分发工部当差,再观后效,家属亦加恩免配为奴。均照济公柬帖上的节略,一一办理已毕,但有杨魁这件亲事躁不起来。皇上便将济公的柬帖拿到后宫,同太后斟酌。太后道:男家一边皆由你做主,女家一边皆由我说合。但韩毓英现已收为公主,礼应照例赐婚,必由我处暗暗的同女家说成;男家则由你降一道赐婚的旨意,谅杨魁绝无推托行止,你听我这边的信为主。不是我小心过份,只因这韩毓英这女子,生性高傲,择婿甚苛,非比他人受人挟制,我所以先要将女家疏通明白,才有定见!”皇上唯唯听从。

过了一天,太后便降了一道懿旨,宣韩王府黄氏夫人入慈宁宫朝见。黄氏夫人接到圣旨之后,倒添了一件心事,一者不晓得太后宣他进宫有什么事件,二则这位黄氏夫人自嫁到韩王府,不多时他的公公就挂冠归隐,他的丈夫韩逸虽然有个世袭,却也不曾做官,所以进宫朝见这些仪节全然不懂。反是女儿韩毓英过来教他怎样行礼,怎样谢坐,怎样谢宴,通身说明。赛云飞此时在韩家也同亲生母女一样,便过来代黄氏夫人整衣理发的忙了一阵。当下唤过老家人韩受,叫他传轿班备肩舆伺候;又叫韩受跟到午朝门外照管肩舆,以便出朝后回转家里。一一分付已毕,不上一刻,韩受便进内说道:“禀太太,外面肩舆已经备成。”黄氏夫人即起身出外,韩毓英、赛云飞一直送至暖阁上轿。韩毓英心中早已晓得太后召见的用意,黄氏夫人临上轿时,韩毓英便低低的向母亲说道:“母亲此回进宫,旁事皆由母亲做主,若有关合女儿的事件,切勿一口应承。”黄氏夫人便点头会意。坐进轿里,轿班上了肩,韩受他外面也早将跟马预备停当。就此主仆二人出了相府。

韩毓英同赛云飞到上房,韩毓英道:“赛妹妹,你晓得今日太后宣母亲进宫是一回什么事件?”赛云飞道:“我们皆不说明,每人写一字在手掌心里,单看对也不对!”韩毓英道:“甚好。”就此二人预先每人在手掌心里写了一字,移近一看,不觉鼓掌大笑。原来两个人皆写一个“杨”字。忽然赛云飞故作埋怨道:“赛云飞你好大胆!人家的驸马爷,你就把他抓在手掌心里,打打敲敲起来,这还了得吗!”韩毓英骂道:“鬼丫头,你这张刁嘴且莫作忙,怕的朱笔还要点到你头上呢!”

不言韩毓英同赛云飞在家里闹笑。单言黄氏夫人的轿子到了午朝门口,韩受便抢先下了马走进城去,向黄门官说明。那知太后到老早派了两名太监,在传宣处伺候,听见韩受说明来历,那太监便高声叫道:“太后懿旨,加恩着命妇王爵韩黄氏夫人,乘二人肩舆带一仆入宫。”韩黄氏随即谢恩,复行上轿,韩受便将马寄在门厅马房里面,步行跟着轿子。两名太监在前领路,直到慈宁宫门口,两名太监抢步先进了宫。到得黄氏夫人下了轿时,又听当官太监传旨道:“太后有旨,宣命妇韩黄氏内宫见驾!”黄氏夫人走进宫门,却另有一名太监,领着他曲曲折折进了内宫,走到丹墀之下,那太监便站住了脚,暗暗说了个行礼两字,看官你道这太监,因何这样照应韩夫人呢?那里是化了小费的吗?总之世上的人,逃不过“势利”两字。韩毓英至复宫之后,皇上、太后真个亲之如子女,敬之若神明,加之又认为公主,他的母亲此番进宫,俗语说得好,还有那个不拍马屁的吗?所以他到了丹墀之下,那太监就暗暗递了一个消息。黄氏夫人就从容不迫的,行了三跪九叩礼,站起身来。又听太监传旨,宣黄氏夫人进宫赐坐。黄氏夫人走进宫中,但见正宫、西宫,还有两个公主皆在里面,黄氏夫人又一一行了君臣礼。太后当时出了御座,将龙帔解去,说道:“今日内宫相见,不拘礼节,起坐任便,才好谈心,你们也将外帔解去才好。”当下正宫、西宫谢了恩,黄氏夫人也讲了恩,随便就座,有宫娥送上茶点。过了一息,就有太监收拾开宴,至于定位分席一应礼节,我也不必细论,叫做省点纸笔讲讲正书。

各人均已入席,酒过三巡,太后笑说道:“韩命妇你晓今日这个酒席,可算是喜筵吗!”可怜黄氏夫人是一个老实不过的人,听太后这样说法,只是昂着头在那里翻眼。正宫看他这样,晓得他会不过意,插嘴道:“今日喜筵不是别家的喜筵,是太后同皇上预备同令媛、杨魁作代的意思!”黄氏夫人道:“小女蒙老国母国后宠爱过分,计及终身大事,臣妇感激无既。但这小孩子立志在前,必须性情学问武艺相同者,方许以终身之事。请问老国母同皇上的意见,意欲把小女赐婚那一个呢?”皇后道:“我看这个婚姻倒很做得。”太后道:“不是我说句仗意话,大约韩世忠这个孙女,除掉这人也没处去择婿;这个英雄,除掉韩世忠这个孙女也没处去娶妻!韩命妇,朕对你老实些说罢,这人不是别人,就是现今湖西营提督杨将军,前日回銮的时节,皆是一起立功;兼之两人武艺不相上下,而且他虽然幼无父母,却系老令公的近支,可算皆是忠臣之后。你回去对朕这个干孙女开导开导,就说这件事朕已代他做着八分主了!”

黄氏夫人心里正然感激,但自己想想这位小姐,有些不能造次;况我临上轿时,他还同我说过叮咛至再。我若全行做主,设若将后牙齿舌头有点相撞,我这个干系岂不要担承他一生一世?想罢,便回奏道:“既承老圣母这样高厚的恩典,臣妇自当遵命。臣妇回家后自当斟酌一当,再为覆奏是了!”西宫道:“男婚女嫁,古之常礼。韩命妇也要拿出些主张来才好。”就此谈说一会。太后又问赛云飞性情以及同韩毓英可还相得?黄氏夫人真个说得他们两个人同一个人似的。西宫道:“将后效娥皇女英,倒也是一件胜事。”太后道:“心性虽密,正媵须分,续后再议罢。”当下酒饭已完,黄氏夫人便起身谢席,告辞而出,宫前上轿,一直回了王府。可怜这黄氏夫人老实得真个有趣,几回要同女儿开口,就同有些不好意思样的。一直到了韩毓贤放学家来,反转自长至短的同儿子谈,故意叫女儿听见,末后又说到赛云飞这一段,韩毓英便偷眼同赛云飞一笑。那赛云飞觉到脸上有些发臊的,没命的逃进房里去了。

韩毓英听得宫中这一切言词,心中早有成见,当晚抽笔就做了一个奏折,上写道:

臣女韩毓英诚恐惶恐,敬谨跪奏,为沐恩深厚,冒昧陈情事:窃以关雎开王化之风,免罝重武功之德。男女正婚姻时,君王之道成占;男有室女有家,父母之心成有。臣女幼承闱训,长读诗书。叨功臣后裔之光,邀圣主栽培之意。猥以微功,谬膺上赏。出荜户蓬门之贱,跻金枝玉叶之班。感激之私,莫名成颂。今蒙皇太后、皇上慈注无涯。恩浃弥既,宣传臣母,议及婚姻。礼属当然,情何敢读。然而妇随夫倡,终世所关;文学武功,毕生之宝。惟相齐而相等,则诚心无欺慢之端;苟或劣而或优,则属目少平和之色。臣女本为蒲柳,杯卷或近于矫揉;杨郎虽属天人,星斗未观其咳吐。为此缕陈曲衷,敢求恩剖。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祗遵!谨奏。

韩毓英写毕,便送母亲看了一看。赛云飞因说话之中与他也有些瓜葛,所以韩毓英做奏折,黄氏夫人看奏折,他反离得老远的不来闻问。到了次日,韩毓英又加了一封信,着韩受送到礼部,托礼部堂官代奏。过了一日,便由宫门抄出批来上谕道:“拆阅,有旨。”就此降了一道旨意下来,并不提及“婚姻”二字,托言闻得杨魁、韩毓英二人文武兼备,不知孰优孰劣?定于九月初一日,着礼、兵二部,将杨魁、韩毓英送至太初殿考试文学;初三日,送至南上苑考试武艺,候朕品订高下。又在韩毓英旨上亲笔批道:“哈女赛云飞,如文才武艺能合考格,仰即一体与试,钦此!”

这道旨意一下,礼、兵两部随即派了差官,一面传知湖西营,一面传知韩王府。到了九月初一这日,礼部便将杨魁、韩毓英、赛云飞三人送至太初殿。是目却不行礼,进考试定章,皇上坐在御座上面,东边派太子监场,西边派静一公主监场。内监唱名接卷已毕,杨魁就了东边座位,韩毓英、赛云飞就了西边座位。转眼之间,题旨已下,只见两面朱漆红牌,上写着道:

四书义题

子曰由知德者鲜矣义

子曰孝哉闵子骞义

人不知而不温义

诗题 七绝

夏日 限冰韵

秋云 限桃韵

冬雪 限瓜韵

以一义一诗为完卷,义取讲明经义,不重铺叙。限午初缴卷,迟则不阅。

三人看了题牌,各拈一题摊卷就写。才到巳正时分,三人便不先不后,将卷缴至御案收掌太监收下。另有两名太监,分路把三人送出:自必归营的归营,回府的回府。这也不须深表。单言皇上由点名之后即退入后宫,到了午牌时分,只见一个太监将三人的卷子恭呈御览。皇帝揭开头一本一看,却就是杨魁的卷子。上写道:

子曰由知德者鲜矣义

下论卫灵篇有由知德者鲜矣一章,朱注由呼子路之名而告之也。但朱子因孔子单单说了这一句话,并无所以责备子路所以德少之故,因追寻远脉,称此章因愠见而发。臣魁按:此说大非。这一章书实系下节无为而治章的帽子。知读智,由从也。其语意同以约失之者鲜矣相似。孔子因五常之中,智德最难,所以一日偶然叹道:人世之上,由古及今,人能从智德少了。这句话突如其来,本说得不甚明白。所以记书的弟子,深怕后人不知,特为取夫子论大舜无为而治,则一席话续于其后。何谓无为而治,即智德也。此节一证,见得古今之智德只有大舜一人。所以见智德之少也。

夏日 七绝限冰韵

可笑人皆倚树荫,趋炎附势枉劳形。

何如任尔炎凉变,我守心中一片冰。

皇上看罢,说道:“四书义体会圣经,独抒己见;绝句可谓忠臣义士,情见乎词。”再看第二本,却是韩毓英的。但见上面写道是:

子曰孝哉闵子骞义

鲁论二十篇,凡孔子语中述及弟子者,大率直呼名,而不称字。独孝哉阂子骞章,为特别之称谓。故有附会其说者,谓圣人教化门人之功,首日孝。闵子之学,特以孝闻。故圣人特为间见之辞,以为凡在圣门者劝。据此立说,亦足以风化万世。然究于下文,人不闻于父母昆弟之言句,无甚注射。窃按这一句书,是夫子复述人所以称赞闵子之言。盖因闵子的父母及昆弟,皆说他孝顺,众人皆相信他是真孝。因此一个个的皆称赞他“孝哉闵子骞”!孔子语意之间,是说的人称赞闵子,尽说道:孝哉闵子骞!若谓孝哉闵子骞句,是孔子称赞闵子之辞,则误甚矣!

秋云 七绝限桃韵

无限秦云似马骄,飞来空际笔难描。

一鞭偷度晴霞外,颜色输他点绛桃。

皇上看罢又赞道:“首艺独遵古注,足杜聚讼之门;次诗的以美人才子、戎马书生,合为一手,亦足见人品之真际。”又看到第三本,这断是赛云飞的是不必说了。但他这本卷子上,却另有出色之处,他父哈克达本是辽人,故赛云飞这本卷子中,写汉文,旁边注着满文,分外出色。皇上却不识番字,但就汉文看道:

人不知而不愠义

温者反对于乐,而破坏于悦之一端也。论语学而章,其三节曰人不知而不温。古今疏注,皆分为三层论说。而不知此节所以保首节之功,而治二节之病者也。二节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孔子之意,是谓学已及远,故造于可乐之界;而不知每以朋之来不来,以为乐不乐之区别。若然,无朋远来,则不能乐,不乐即所谓温。因无朋远来而温,即所谓人不知而愠也。人不知而愠,从此将灰心于学。亦并与首节本心之乐处而俱失之。此孔子所由为此言,以治不善读二节书者之病,而保其首节所固有之功。

冬雪 限瓜韵

片片争开六出花,仓箱预可卜年华。

万千菜色皆资养,莫笑皋陶面削瓜。

皇上看完,说道:“两艺虽较杨、韩两卷微逊,而书义亦善避熟就深,诗词亦觉苦心孤诣。人才如此,夫复何憾!”随即袖了三卷,走到慈宁宫进呈太后看过。然后又同正宫、西宫、太子及两个公主品论了一阵,这才把卷子拿过,皇上把韩毓英的一首诗,还摆在嘴里吟哦不绝。

过了一日,已是初三日了。皇上一早散朝,就到了南上苑,以次三十六宫的嫔妃彩女陆续俱至,然后正西两宫陪着太后乘车进院,独太子因早课要紧,不得前来。到了辰正一刻,但见兵部堂官将韩毓英、赛云飞、杨魁带进南上苑,先就御前报名行礼已毕。这日杨魁头戴一字冲天盔,身穿乌金五彩堆花战靠,内村绛色箭袖夹绫袍,足踏二分粉底快靴,手拿一只八角响锤。但韩毓英、赛云飞皆有素孝在身,未便艳妆华饰,韩毓英穿了一件银绣亮花玄色薄棉战袄,外加淡青围珠外盖衣,洒花百结素绉宫裙,银花翠钿抹额,八宝环珠压发,脸上微微匀了一些薄粉,手拿绣鸾刀;赛云飞妆扮同韩毓英大同小异,手执双刀,腰旁挂一柄飞抓。报名之后,分男东女西站定,忽见三名小太监牵过三匹绣鞍衔银辔头高头骏马。毕竟此回三人比武,不知怎样比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155回 赐绮筵天子加恩 抢绒花英雌擅技

话说杨魁、韩毓英、赛云飞三人由兵部堂官带至南上苑,在御前报名之后分站两旁,就有小太监牵过三匹马来。三人不知是何用意,转眼朝正南上一望,只见由东至西一排疏柳,约有一里多路,相去约半里路那树枝上,就挂了一团扎绒的五彩花,中间安了一个金钱,三人看得清切,个个私下埋怨道:“我因何不带弓箭!”转念想道:此回办考的忒也大意,连考国牌都不曾挂着。正然在那里疑三惑四的,忽见一个太监,肩上抗了一面双龙的金牌,由面前经过,那牌上写着道奉旨命题:

第一场马上金镖

第二场下马拾球

第三场马上比枪

三人一看,才晓得是考这三件功夫。一个个皆暗道:这样看来,我等手上带来的兵器反是累赘。就此杨魁便将单锤别在背后,韩毓英、赛云飞皆消去外衣,交代巡场的太监,一个把单刀别在迎面,一个把双刀别在两旁,三人皆上了马。杨魁先将马头一带,一直向东,转身向南上了龙埂,将马加上几鞭,即便如飞的样子,直奔向西。杨魁看准金钱,手抬了几抬,“当当当”的沿路而下发了三镖,走尽西埂,又兜转马头复行向东,用左手又“当当当”的发了三镖,那下面的鼓声一起一起的,看见红旗一展便敲得震耳。杨魁射完,奔到东头下了龙埂,把马缰收了一把,那马仍款款段段的归了原位,下马到御前又高声报了个名,复行退到东面。跟后韩毓英也把马一拎,直向东去,转身向南走上龙埂,也把马加了一鞭。此回韩毓英另是一个打法,到一花团连发三支袖箭,左一支右一支,皆插在绒花两旁,末了一枝便穿在钱眼里面,初初的人还只道他射不着金钱,在那里胡乱发箭,及至统统射完,但见那花团金钱上,就同添了个平升三级一般平平正正的,就是叫人爬上去装,都装得没这个好看法子,下面也是红旗招展,鼓声大震。韩毓英由西头下埂,绕归原位,也下马到御案前报了个名退下。末了便轮到赛云飞了。赛云飞心中一想:他们的暗器用着打镖,本来合拍;但我这个痨瘟铁抓有个什么用处?忽然失笑道:有了法子了!我何不如此如此。就此把马一带,直向东去,转身上了龙埂,把马一拍,他便一溜烟的左一抓右一抓,把花团上韩毓英所射的箭统统抓下,直到西头,复行兜马向东,又接连三抓,把三个金钱花团皆抓在手里,那一阵的鼓声格外敲得热闹。赛云飞到了西边,也下马走近御案报了个名,把花团交代巡场的太监,退回西首本位。

此时龙心大喜,将三人叫到御前,每人赐御酒一杯,金柄粉团大红绒花两朵,着太监代三人簪在鬓旁。杨魁本来一表非凡,装束得更是簇新,盔下添了这两朵红花,格外觉得美俊自不必说;单是韩毓英、赛云飞二人,因身有服制,尽是素妆,忽然添了这两朵红花压在鬓下,更觉新鲜夺目,艳丽非常。此时上苑里虽然三十六宫都在,其间不免相形失色。簪花过后,三人又上了马,搭眼见那龙埂下面,一条边安了九只皮球。那皮球用鱼油油得滴滑的,不会拾的人抓去真个一冒多远,这皮球就平摆在地下,四转画了一个粉团。此回还是杨魁在前,那马上了龙便飞奔起来,但见他不慌不忙到一皮球,一个半面垂杨的势子,拾起一个,便用那第一个换第二个,以次二换三三换四,四换五五换六,六换七七换八八换九,统统换完,把多下来第九的这只皮球换到左手,兜转马头,复行由西向东,仍用那半面垂杨的势子,又将第九的球归位,第八的球换起,以次八换七七换六,六换五五换四,四换三三换二,二换一,末了把这一球仍归了第一的本位,放马回头又报了名。第二还是韩毓英,也照杨魁一样的换法,来去两趟,一但他另有一种出色的处所,凡第一球到第二球连次而下,他的球不在手里,沿路跳着随马前进。到了赛云飞他是格外卖弄本领,到了第一球,便侧身而下拾了球,穿过马腹,又上了马,侧身把球仍还原处,就此一下、一拾、一穿、一上、一还,就问转风车样的,只看见他一个人绕住马腹一圈一圈的,一直走尽龙埂,九个球统统拾过,回马将要报名,不料韩毓英因贪看赛云飞拾球,连自家报名都忘掉了。及见赛云飞下马将去报名,自己这才一同走到御前,将名报过,退到原处,一个个的心中想道:前两场已将就过了,但这第三场又没一个带有枪来,拿那样东西去比?

正是想着,只见一班太监,川流不息,来来往往的,听说是供奉上膳。忽然两个太监走出,一个把杨魁带到东配房里,一个把韩毓英、赛云飞带到西配房里,见一边一桌上品的饭菜。看官,大凡无论再客气的人,沾着一个吃考饭,都是穷吼似的。并非是考试中叫人不循规矩,算来却是皇上的福气,就这一碗饭,到底是吃的皇家的天禄。到这个地步,那怕他饭是冷的、菜是臭的,都吃得有滋有味。那杨魁不是我做书的笑他,当日倒运的时节,在娘舅家饭馆里管个帐,皆是吃的些剩饭剩菜,大碗盘子装着吃惯了的,此时吃到御赐的酒饭,自然狼吞虎咽不必细言;就连韩毓英、赛云飞膏粱醉饱惯的,今日吃得个不知不觉的也是菜空饭尽,就同还是不曾吃得饱一样。直到皇上膳毕升了御座,三人才由太监送到手巾揩面出外。

到了马前,见每一马上搁下一支银杯花枪,迎着那向午的太阳,真个照见人脸。杨魁细细一看,见枪头上有一蛇皮似的套子套着,杨魁暗暗想道:以为这定是皇上御库里的宝物,所以把枪头子用蛇皮裹得好好的。及至近前再一细看,原来那枪竟是一个皮头子,里面并无枪头,用手去捏了一捏,但见微红色的香粉,向外直飞。便道:原来如此。就此提枪上马,将马一拎,到了空地,追来逐去走了三趟。忽然韩毓英一马冲到,没头没尾的就赏了他三枪。杨魁晓得势头利害,忙把身子向马鞍上一伏,双手把枪举起急急架开,两马过门,一来一往的斗了一百馀合。韩毓英故意软了一着,兜马过门,杨魁就想在他后心着上一枪。那知枪才及近,忽然韩毓英转身倒踏鞍轿,把马一偏,一枪直朝他胁下刺到。杨魁此时想拿枪来格已是不及,也就学了他腿子一挥,由马后挥过,韩毓英那枪搠着了个空;等到收回了枪顺手箍去,那知杨魁的马例又跑过门了。韩毓英扭转身躯,坐正了马,看见杨魁的马迎面冲来,他又把马一拎,挺枪杀去。杨魁心中想道:韩毓英的本领我久已晓得本不在我之下,若专一同他规规矩矩用那一门一柱的枪法,大约他也不得胜我,我也不得胜他,我何不如此如此!打算已定,恰巧韩毓英迎面一枪已经刺到,杨魁便向旁边一偏,并不还枪,装做又要过门的样子,就此肩擦肩的。韩毓英暗道:这会杨魁必输无疑了,他这样靠得切近,我待走到他后身转身就是一枪,单看他怎样招架。就这转眼之功夫,韩毓英端枪已要转身,不料杨魁轻轻的伸了两指,由后面已把韩毓英御赐的花摘了一枝,向自己盔下一插,只听皇上在御座上拍手大笑。杨魁把马一夹,没命的飞奔,韩毓英红了红脸,走出圈外。

杨魁洋洋得意,刚要回转御前,当下却恼了一个人,暗道:这厮委是可恶,日前北城外将我束住了腰,由楼房上一直掼到街心,今日又夺去我姐姐御赐的花,我不趁此时出这口气更待何时!把马一拍,舞动银枪向杨魁迎面刺去。杨魁走得行行的,忽见赛云飞枪马齐到。杨魁忙双手托住了枪,往上一架,只听“当”的一声,那虎口震得怪痛,暗道:哈家这女子好大力气,我倒要存他的神呢,莫要仗他没头的枪,被他东街楼房上的仇报了去。就此两马过门,赛云飞心里想道:可恨这支枪没有枪头,我本身的恨谅难报复,但我姐姐这支花,若不将他夺回,我哈云飞也叫枉生人世!这边赛云飞这样想法,可巧杨魁兜马过门的时候也就想道:我今日细看这女子本领固然不弱,样子同韩小姐直即姐妹一样,我杨魁做事向来平允,他鬓旁的花,我倒也看中着一枝了。此时两马过门却另有一种对战的样子,一枪过去,顺手就要想他头上那枝花,一枪还来,顺手又要想他头上那枝花。就这带偷带打的斗了三十馀合,赛云飞心生一计,故意把枪一紧,上下左右连二三没遮拦似的使了十多枪。那杨魁便不敢分神在花上用意,也就连连的招架。忽然赛云飞又故意的抢了一步,杨魁不知是计,枪一紧奔腰刺来,赛云飞一把就抓住他的枪头,右腿褪出脚镜,腿子挥起,就在杨魁枪杆上着一着力,举手就把韩毓英那枝花依旧拔回。杨魁此时真急得没法,一支枪他牢牢抓住收不转来。暗道:这丫头委实利害,我枪也不要了!就把只左脚褪出脚镫,一手把一支枪突然的一松,左脚一伸,拚命似的就踢了赛云飞的那马一脚,以为赛云飞一脚落空,加之那马一奔,这一斤斗也要跌出一个色样。不料赛云飞提功极好,他就一只脚踏着脚橙,挂了鞍轿半边,任马奔走,直望韩毓英面前走来。杨魁还要想追,只见御前走出一个太监,手上抓着一面杏黄色的龙旗,展了两展,那场上就有人“当当”的敲了几声锣。毕竟不知所为何事,巳听下回分解。

第156回 赐婚姻一箭双雕 剿贼寇六师齐驭

话说杨魁拍马正追赛云飞,忽然黄旗招展,锣声“当当”的敲了几下。你道这是什么原故?只因此回比试,不过只要韩毓英相信杨魁,婚姻就可成功,并无什么紧要,深怕他们动起手来不了不休,所以预先关照办差官员,只要见御前龙旗一展,立时鸣金止武。初时见杨魁得了韩毓英的鬓花,晓得婚姻已成,就想传金停止。奈赛云飞既准许与考,不能叫他缺场,及至到了把杨魁的花夺回,就此正好结局。随即着了一个太监去把龙旗招展,场上便敲起金声。杨魁到湖西营已有十多日,军中的规矩已是清楚,所以金声一响,杨魁也就不追,仍复原处下马。赛云飞下了马,把枝花仍代韩毓英簪好,三人一同走近御案报了名,皇上亲自把三人衣服上看了一看,并无一点粉斑。皇上龙心大喜,便说道:“你们各皆好好回去,朕明日另有旨下。”三人便谢了恩,仍由兵部堂官带出,南上苑自太后以下各皆起驾回宫,这也不须细表。到了次日,皇上便奉行故事,饬礼、兵二部发出一张考案,上写道:

钦命礼部尚书玉清宫总理玉牒馆协修周、兵部尚书兼阅操大臣督理粮饷事宜赵为奉旨考试事:前因太初殿文场、南上苑武场,业经开考事毕在案。所有文场墨卷、武场技艺,均经本大人评订甲乙,恭呈御览。奉旨着照所议,并另加思赏等因,理合榜示,须至榜者。

杨 魁赐 额外进士

韩毓英 赐明珠十粒、珊瑚树一株、花粉银一千两

哈云飞 赐明珠十粒、大卷江绸五卷、花粉银八百两

另外皇上又降了两道赐婚的上谕,一道到世袭王爵韩毓贤,一道到湖西营提督杨魁:礼文着照尚主例次一等,人赘韩王府,侠义公主一切嫁费,许有财政处咨领开支,杨魁着赏婚礼银二千两,亦由财政处给发。旨意一下,杨韩两家自然欢喜不过,忙碌不过。单有赛云飞外面也跟着欢喜,不免暗暗的自恨命薄。韩毓英探知其意,另外又上了一个奏折,请将赛云飞一同赐配。皇上又降了一道圣旨,准其所请。哈云飞着赐配杨魁为副室,敕封三品恭人,赏婚礼银二千两。就此把个黄氏夫人忙得要死,既要待自家女子忙嫁,又要代人家女子主婚,兼之男女皆是一家。韩家又无甚亲族照应,所幸银钱倒还丰足。俗云有钱好做事,不上半月的工夫,各事已粗有眉目。杨魁又请出两个大宾,择了十月初六日尚主,十月十二日同哈氏完姻。一面请媒人通知韩王府,一面具折奏报完婚日期,并谢赐婚赐银的恩。

到了初六这日,一早就下了一个札子,着陈亮护理营主,自己披红插花,用全班执事,跟着媒人直到韩王府。先由媒人走到里面道了喜,只听门外三声炮响,一时锣声、爆竹声、鼓乐声,门里门外热闹不过。杨魁下了喜轿,韩毓贤走至门前迎接进里,先望阙谢了圣恩,然后进了大厅,就有一些亲眷相陪坐定。三道茶后,上了点心,陪客便陪着略谈事务。专候到了吉时,喜娘便将侠义公主花冠霞帔搀至内室中间。此时由厅屋到上房,一边是男家的执事,一边是女家的职事。三声炮响,鼓乐齐鸣,门外的爆竹放个不住,两旁锣声三响,一声吆喝,杨魁已进了内室,先朝侠义公主行君臣和,二拜九叩已毕。然后相礼将他引至上首,喜娘将新娘搀至下首,先朝上拜过天地,又对面行交拜礼,引入洞房,饮讨合卺杯。杨魁走出洞房,到了厅屋,见一顺开了三席,中间一席是杨魁,上下两席是人宾,均有亲戚两旁陪坐,韩毓贤逐一安席,门外炮声震天,阶下鼓乐齐作。到了晚间,也是这样,席散之后,各亲友持了龙凤烛送入洞房。此后一切事情,我做书的也不必深说。谅情不曾娶亲的就听着我说,他还有些不懂;那娶过亲的格外是用不着我说了。我省些笔墨,且谈他第二日事。

到了第二日,夫妇一早起身,梳洗已毕,喜娘便将新郎新娘搀出洞房,摆了香案,望阙谢过了恩,然后到黄氏夫人房里请过了安,随即就拜祖先;又向一切亲眷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皆行了礼,接着丫环仆妇皆上来叩首叫喜。礼毕,各有各事。这可算杨魁尚侠义公主这一件喜事我补叙过了。至于十二日同哈氏结亲,礼行虽较韩毓英稍简,但一切例行的过节也不能少,这也不必细说。

到了第二日午饭过后,皇上突然的来了一道圣旨,赏杨魁兵部左传郎衔,着他调镇江四营、广陵四营,会合钦差张光明,前赴玉山剿灭小西天,并着侠义公主韩毓英、恭人哈云飞随营效力。奉旨之后,杨魁便同韩毓英、赛云飞商议妥当,随即作了一封下行礼子的草稿,着湖西营文案誊清,一致镇江营左营参将苏坚,一致镇江越河营守备徐名震,一致镇江右营都司马渠,一致镇江焦山营参将许大立,一致广陵泰州营总镇刘振玉,一致广陵瓜洲营总镇陆殿邦,一致广陵左营游击史公威,一致广陵右营守备束高,均限十六日在平望张钦差行辕会哨。杨魁晓得张钦差现在秦邮河工,又亲笔写了一封禀函,陈明各情。着人送至本营,托陈亮用了印信,由五百里排单寄往各处。恰巧这信到了秦邮,张钦差同济公已到河干,将要动身,由王同知家人特为送来。张钦差接来拆开一看,随即同济公就上了船,另外亲兵亲随又雇了一号小船,将行李各物挑至船上,一众印委候了开船各散。

张钦差在舱里就将杨魁来信告知济公。济公笑道。“俺久经晓得了,就连破阵的人,我早已约在镇江等俺了。”就此便把马如飞同周信死去活来各事头头尾尾说了一遍。张钦差好生欢喜,随即又说道:“嗳哟!我想起来了,圣僧还有好几件善后事宜不曾得清楚呢!一者收来龙宫里那两件宝贝,一支玉圭、一个水晶球,还不曾还了把他;二者龙宫大太子还压在殿前天井里,不曾放他;三者这个老鼋神通广大,倘置之不理,岂不贻害无穷?”济公笑道:“你这人也太瞧不起俺的来了!俺和尚做事,向来不丢后手,就是将后死了,俺和尚都不要人装殓。难道做这点小事件,反转便管前不照后吗?这三件事,俺和尚久已布置妥善,压在制神剑下的那条小龙,到了二伏时他自会起身;老鼋这段公案,敖老头子受了俺这些怄气,他走来收了五龙雷火罩回了龙宫,就差了二十名虾兵一员蟹将去拿老鼋,那老鼋已老早得信,投奔了小西天,借金光寨做护符去了。讲到末了,他们皆是金光寨里有分的人,旁处无论怎样皆死不了的。至于玉圭同那水晶球,俺却大大的有个用处,日后你自然晓得。”

张钦差道:“我不懂狄元绍他不过一个落草的强盗,怎样设了这个金光寨就利害如此,就连天神天将都不敢进他的寨。古今用兵的人,孔明要算第一个了,就是他八阵图,也不曾听说那神人不敢进去!我不晓得这个狗强盗,他这些法术走那里弄得来的呢?”济公道:“这事你到今日还不曾清楚呢!此时船上没事,待俺慢慢讲个明白。这金光寨那里是狄元绍摆出来的吗,狄元绍有个妹子,名叫无双女赛杨妃狄小霞,生得十分标致,幼年遇了仙人传授了他些小小玩耍游戏的法子,他便到处逞能。通天教主有一徒弟,名叫墨金子,专好采战,一日,狄小霞遇见一浪,其时才十三岁,就仗着自己的法术,作起追云法去捉那狼。那狼因他穷追,就进了山洞,他便追进山洞,足足追了一伙时,不知追至何处。忽见里面来一道士,问他何处来?他便说家住玉山。道士诧异道:'你这小小女子,这十万八千里路程怎样走的?’狄小霞道:'女子借追云法走的。’道士道:'原来如此!我说没有法术也断走不到此地。’这道士就是那通天教主的徒弟,惯喜采战的墨金子。墨金子见他颇有姿色,就把他留在洞中。过了三日,他见洞中石笋上挂了三支宝剑.他便问墨金子这是什么剑?墨金子道:'顶长的叫诛佛剑,顶短的诛仙剑,作中的叫诛神剑,无论仙家神佛法术再大些,遇着此剑,总难逃脱。这剑还有一件利害的处所,用他拿了杀人杀物,更不必说了;但只要将自手上刺一些血,胸前刺一些血,涂在剑上,到了用他的时候,并用不着抓他,只要意念一动,那剑上便放出万道金光,不论再有道行的登时就被他金光罩住,再也逃不掉。’这狄小霞自幼便生得伶俐,他听墨金子这样一说,心里想道:我被这妖道缠在庙中,终久没得好结局,我何不如此如此!打算已定,便故意的说道:'你这话哄我,我不相信,那有这样利害的兵器,你拿来单把我望望看。’”说至此处,济公忽然的失惊道:“嗳哟!俺真个忘掉一件事了。”张钦差忙问道:“是什么事?圣僧何惊慌如此!”济公道:“事大呢!事大呢!”但不知济公所忘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157回 杀老道小霞得宝剑 聚毛贼元绍建窝巢

话说济公在船上,同张钦差谈那小西天金光寨来历,突然“嗳哟”的一声说:“今日忘煞掉一桩大事!”把个张钦差吓得连忙追问,以为圣僧这件失惊,必系一件非常大事;加之济公只是“事大哟事大呢”,还不肯说,张钦差格外泛疑。及至追之至再,济公这才冷冰冰的说道:“我忘煞要酒吃了!”张钦差道:“圣僧惯会吓人,我道真个有了大不得的事呢!”忙叫亲随到后舱把酒快些办来。亲随答应了一声,随即就去。张铁差又谈道:“请问狄小霞向墨金子要剑来看,后来便怎样呢?”济公向张钦差翻一翻眼,怒道:“你们这些大老官的脾气真正可恨,要听那句话,暂时就要到位。假如俺不告诉你,你不是也一样的吗?你也太不体贴人家的苦衷,俺此时喉咙倒痒得要死了,还能彀再谈心吗?”说罢,把个喉嗓扮得挺直,伸得多长的用那两只钉钯手,一上一下的抓,“快些快些”的喊个不住。过了一息酒菜送到,两人对面坐下,济公忙向亲随手上一把把一把酒壶夺过,连二三的吃了个例行杯,然后又斟了一杯,拣那大块的肚肉,吞了七八块,就此便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会好了,喉咙也不痒了,又润泽了,这会谈三天六夜,俺和尚都是情愿的,俺把那金光寨慢慢告诉你罢。”

这狄小霞问他要剑来看,本来不存好心,要论墨金子就派有些泛疑,那知他一者劫数已到,二者为色所迷,三者究因狄小霞年轻,不甚把他摆在意下。随即把三口宝剑取下,说道:“这三口剑都有来历,当日我的师父通天教主帮着纣王伐周,同太上老君、元始天尊为难。这时候周营里,如摩家兄弟、黄家父子皆是天神,广成子他们这一班皆是地仙,燃灯道人他们这一班皆是佛祖,我的师父所以就炼这三口剑,暗暗藏住并不把人晓得。所以一部封神榜上人只晓得通天教主利害,那知他所以利害的原故,皆是仗的这三口宝剑。”说完,便把剑一口一口的那是诛佛,那是诛仙,那是诛神,交待得清清楚楚。狄小霞把口顶短的抓在手中看了再看,突然的蛾眉倒竖,秀目圆睁,举起剑向墨金子说道:“这可是诛仙剑吗?就先诛你!”墨金子要回他“正是”两个字,才说出一个字来,觉到狄小霞把口剑对着他留了一圈,就见一道金光向墨金子头下一箍,登时头望下一滚,身子望下一倒,冒出一滩白浆。你道这墨金子因何杀掉不冒血反冒白浆?只因他们修道的人得了采战法,阴阳两元布满肌肉,就同树林一样枝里有汁,万古不枯。采战的人周身是阴阳两元,所以就能彀历久不死,墨金子的来历,还不晓得那时候便做了通天教主的徒弟;就作为商纣的人氏,到得宋末,也有两千多年。他这采战的功夫历练已久,周正精血混为一气,所以一剑之下,淌出来的血皆是浆。

狄小霞见墨金子已被杀死,就把这三口宝剑带了身边,记着旧路,仍用追云法,不上一刻已出了山洞。慢慢的走进玉山城,跑到家里一望,不觉大吃一惊,屋里已换了别姓居住。便进去问自家搬在何处?那房客原来是异乡人,一些都不知道。只得孤孤凄凄走到门外,恰好遇见一个熟识的邻居老奶奶,把他拖到家里说道:“我的乖乖肉,要是你家爹妈还在,看见你长得这样转来,不要喜欢煞了吗!”狄小霞见说,垂泪问道:“难道我的爹同妈都死了吗?”老奶奶道:“说来话长。你出去不是计算起来已三年吗,就由那一天饭后,你出去玩耍,到了晚间不曾回头,你的爹妈就着了慌,当夜你家哥哥还有我家儿子,帮同着找了一夜,到了第二日找了一天,那里有点影子?四处求签问卜,有的说被狼吃掉背进山洞去了,有的说被仙人搭救去了,有的说卜上遇着红鸾,大约还有婚姻大事呢,有的说课上遇着黑煞,大约还有刀兵之祸呢!就此你说好,他说歹,沸沸扬扬。过了几个月,你的妈日夜的哭,还连累我们老邻居陪掉了多少眼泪,你的母亲因此就得了一个思儿病。到了前年,我记得我们送灶的这一日,他老人家就归了天了。你家老父亲把个老伴儿丧掉,固然是没投奔,加之你家这位哥哥天天作气、处处闯祸,到了去年春间,也就一病而亡。死下来的时候,连刮痧的钱一个都没有,连煮倒头饭的米一颗都没有。你的哥哥倒也会想主意,就把这个住家房子,向山西放印子钱的那个杨奤子典了三十串钱,议定三日出枢。你家哥哥就三千多钱买了一口薄皮材,连身打连身的衣服,把你的爹向棺材里面一纳,定了四条钉,叫了两个抬重抬了望义冢地下一埋。就有那代你家爷不服气的人,同你家哥哥说道:'你这人也太忤逆,你家爷死后,也还丢了一处房子,典了三十串钱,那里一两串钱买块地都不得能彀,就派定要送到义冢地上去的呢!’那知你家这位好哥哥才回得好听呢,他说道:'我本预备三十串钱分文不剩,另外再贴上几个,请那阴阳先生拣一块子孙发达的地方葬去。那知再也寻不着,反是这义冢上一块真龙地被我碰着了,所以我也不三斋礼七,赶紧就抬了去葬,免得被人家抢去。听说不出三年,子孙还要做皇帝呢!姑娘你看你家这个好哥哥,他说了这些天上有地下无的话,叫人可怄气不怄气!其实你们到后来还是好姐妹兄弟,我叫做代你家爹妈不服气,难得今朝看见了你,所以就告诉你一个自始至终。你姑娘看看,你家这个好哥哥可该不该吗?’”狄小霞一听,便嚎陶大哭。

“老奶奶又问道:'我要问你,你姑娘这两年到底在那处的呢?’狄小霞只得苏州、金陵的支吾了他一顿。接口又问道:'请问我家这个宝贝哥哥,他此刻在那处呢?’老奶奶道:'他有二十多串钱,就在王三秃子赌钱场上过了一个多月,后来的事情,我也不大清楚。据闻此刻他同了几个同伙的,在小南海对过小西天,搭了三间草房,不晓得干什么营生呢?’狄小霞一听,才晓得自己出去三年,心中好生诧异;再朝身上一看,见衣服都是绷了吊着身上。当了辞别了老奶奶,一径出门。过了小南海,才上得岸,走不多远就见隐隐有一带瓦房,并无一间草屋,又不敢冒昧去问。正在那里站住脚想主意,只听一棒锣响,忽然从草案里跳出一个黑脸大汉,把狄小霞一望,见是一个绝色女子。他也不问来历,上前就一把抱住,嚷道:'你就跟我家去做婆子罢!’请问这个狄小霞,周正几千年的地仙还被他白白送了命,可在乎这一个毛贼吗?狄小霞不慌不忙,就此把袖中的宝剑,也不问诛仙诛佛诛神,露了一点尖子,在他抱的那双手上,仿佛写了一个一字,直听后面'呀’的一声,那汉望下一倒;再朝他手上一看,一只左手就同害了秃骨疽一般:那五个指头在旁边乱跳。狄小霞暗道:事到其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就此把剑又对他留了一圈,登时一道金光,突然的那颗黑头就望旁边一滚。此时早有小喽啰进去送信。狄小霞掉着脸正然望着那颗黑头发笑,只听后面扑扑扑的一阵,强盗跳来,嘴里骂道:'那来的奴婢,敢到这里来泼野!’狄小霞听见暗道:那怕你再来多少,我姑奶奶预备交情你几个圈儿罢了。想罢,就想对着强盗再去画圈子,那知才一转身,只见头一个就是他的哥哥狄元绍。”

“狄元绍一见忙喊道:'小霞你怎么突然来了的,快家去罢!’当下就分付人把黑汉埋掉,同着小霞走进门里,后面伺着出来的还有三个毛贼,也跟着进去,到了聚义厅便一同坐下,狄元绍便问小霞在外这三年之中的情形。狄小霞除掉奸情不曾说出,馀者便统统怎样逐狼,怎样进洞,怎样遇着通天教主的徒弟墨金子,怎样骗着宝剑,怎样杀掉墨金子,怎样盗剑出洞,怎样家去一人不见,遇着那邻居指点到了这里,怎样黑汉无礼被我杀掉,由头至尾说了一遍。说完便把三支宝剑拿出来给狄元绍看。狄元绍连连称赞道:'好剑好剑!’就此把创仍交了狄小霞收好。狄小霞又问:'你因何在此地?’狄元绍道:'父母死后,丧葬一切,可算尽产完功。我一个人就四处飘荡,巧巧遇见这四个朋友。’说着,便用手指着道:'这一位叫没魂大帝徐春,这一位叫惹不得杨瘌子,这一位叫靠皮烂顾泉,那被你杀死的叫个黑炭头周二福,连我共计五个人。初初的就在这里留了一个草棚,做个窝巢,干干那些背娘舅打麻核的勾当。该因我们运气好,碰着一个大买卖,弄了有两百多两金子。在这地方前面小南海隔住,后面就是弥陀峰,只有这条出路,人烟不到。我们因为有了钱,就招集了几十个小峻兵,内中有一半瓦木作里的人。所以我们暗暗的就办了些砖瓦木料,记了这几进房子。我前日到弥陀峰里查过一次,里面足有几百亩大的一片荒地,那洞口只有月洞大,将后我们买卖做大了,若有些风吹草动,里面把两间屋避个风头,真正没处去找!’但是狄元绍这些说头,不过是要做个不破案的强盗。那知狄小霞因得了这三口宝剑,就有了大志。就此便在弥陀峰里面记了多少房子,招军买马、积草屯粮,又联络了多少山头上的强盗,皆归小西天统属,因此这小西天的名声就大了。”说到此处,济公便不开口。

张钦差又问道:“但这狄小霞虽然得了这三口宝剑,谅他这女子必无什么韬略,怎样能建出这样一个金光寨的呢?”济公道:“你这人太拿住俺和尚作呆子了!吃了你三杯酒,连零碎缺角的撞整了以作四块半肉,上斤两称来作为二两五钱,倒换了我这一大片的话,俺真个回你不过的情分。要是第二个人同俺吃酒,俺是酒同肉到了嘴里,向不说话,这是不坏例的。要听俺金光寨的原由,请你睡过一觉来,请明朝再听罢!”不知明日济公可能说得出这金光寨的原由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158回 济颠僧饮酒谈敌情 狄元绍挂榜派众将

话说张钦差见济公说着小西天不肯再往下说,也就不敢追问,依旧陪他吃酒,这日那船就住在甘棠镇。过了一宿,次日一早起身,张钦差梳洗已毕,晓得恭维圣僧没有别项,只有酒肉上前,随即就叫亲随到厨房办来,二人又复饮起嚼起。张钦差急急要听金光寨之事,晓得他的脾气,因故意的说道:“昨天圣僧贪图谈小西天,少吃了无数的酒,今天我们畅饮罢。”济公听说,便笑嘻嘻的说道:“俺且问你,你同俺也相处多时了,你可晓得俺有脾气吗?”张钦差道:“委实不知。”济公道:“既然不知,俺且告诉明了你罢,俺吃着酒,最怕人同俺说话,这是俺第一个脾气。要是人也同我一样的脾气,拘拘的同我和尚说道,我们吃酒不要说话,那俺就偏偏要另外变一个脾气了。今日你叫我单吃酒,俺今日还单单要谈心呢!俺再把那金光寨一段同你细细谈个清楚。

“这个狄小霞既把个小西天的声名做大了,却然就引动一个薰香会里的道友,名叫梁启文。这人不但武艺超群,兼会奇门遁甲,还有一种香,他这薰香用不着烧,只要趁那迎面风沾着一些气味,登时这人就同死去一样,当要三伏时才得回头。他听说小西天这边气势不小,就跑去投效。那狄元绍倒有一层好处,虽没什么本领,却能认识好汉,自得了梁启文之后,经他一切布置,格外蒸蒸日上。一日狄小霞就同梁启文议论道:'人生在世,要做大事、必要明明白白有个真凭实据,叫人不敢来惹我,而后我才能彀惹人。即如今日小两天,气势虽大,官兵还尚在不甚清楚,假或官兵到来,你我必定是弥陀石佛峰为屏障,就桃花坞暂避其锋,这样蹊景,名头终属不得正大。将军可有个什么法子,做出个堂堂正正的大名头来吗?’梁启文道:'末将倒有一个主意,就在小南海南岸立他九个大寨,中寨仿大极的奥妙,四面立那八寨,照光天八卦定式,较孔明后天八阵图的法子还简便得多,而且变动更大。每寨只要八十名兵卒,中寨归主帅主事,中寨有丝毫消息,八寨立时就知,如太极主持天下一样。但那八寨之中,不同后天八阵分名分门分色,遇着会手容易辨明。我这八寨混元一气,他明明从生门人,太极一转立时就变为死门。但我这个意思是就你那三口宝剑着想起来,就把这三口宝剑挂在中寨,这寨之名就名曰金光寨。’当下就画了寨图,指点了把狄元绍、狄小霞看,那处是生门,那处是死门;太极一转,怎样乾变为震,生门变为再生门;太极两转,怎样震变为坎,再生变为半死门;太极三转,怎样坎变为兑,半死门变为再生门。内中主将台怎样,门将台怎样,接应路怎样,统统指点明白。狄家兄妹大喜,刻日兴工筹台,并选了六十四名精壮的兵,梁启文训练他们的变法。不到两月,均已妥当,中寨建一座高台,三口宝剑安置其上。由去年又收了一个妖道刘香妙,代他四处放散标布,招集羽党,同俺和尚却犯过几回难,一回都不曾买过便宜。现今又合着你家逃走的这几个妖精,加之老鼋又到了那边,一班都是神通广大变化无穷。俺想此回皇上叫你督兵,也很有些扎手,只好临时再酌。料想俺和尚这件事一定是要管的了!”

就此吃着酒谈着心,一直到了天晚,听见舱外亲随谈说,已离平望不远。张钦差满心欢喜,同济公放量又饮了一息酒。只听那船上到岸锣当当当当的敲得怪响,那些水手便落篷的落篷,拿篙的拿篙,搭跳的搭跳,扣缆的扣缆。那船主拿了一枝竹篙打了扶手,早有一个家人进舱来问道:“请问老爷,可要传执事不要?”张钦差道:“不必。”晓得济公不喜欢装模做样,刚要转过身来招呼济公上岸,只见舱里并没一个和尚。张钦差呆里呆气的还“圣僧圣僧”的喊,见喊不答应,明知他又是闹鬼。但怕他亦或就此走掉,那小西天便格外难以得手了,只得闷闷沉沉的上了岸,亲随打着灯笼步行直奔行辕。走到半路,一众听差的皆点着灯笼接来。张钦差问道:“你们怎么晓得我回来的?”听差的道:“济公圣僧叫小的们来接大人的,临走还关照小的们,叫小的们禀知大人,说他已经到了行辕了,请人人不要愁罢!”张钦差此时心中人喜,暗道:这人真个通神,我心中不过一些意念,他立时就晓得了!就此三步当两步的走进行辕,却见济公坐在里面,一见张钦差便说道:“俺看你这个人要算是个属酸齑菜的,闷在船上两天一夜,到了靠岸还不快走,那里还不曾闷得彀吗?”张钦差听他说得倒也发笑,晓得他空坐不住,连忙就关会厨房办酒。两人又对酌了一会,张钦差称吃了饭,觉到身体困倦就想去睡,便向济公说道:“圣僧今夜还是以酒消夜,还是归房就寝?”济公道:“且莫忙,成法不是法!现在你家征小西天的先锋,已到了半路了,不上多时,就要来请见呢,俺劝你守他一息。你委实困倦,就坐在俺对面打个瞌瞮罢!”张钦差听他说得好生希奇,只得仍旧坐下,济公还是吃他的酒。这且按下不提。

单言小西天自五妖投效之后,就四处挂榜招贤;又着刘香妙带了数十个喽兵,作了妖术,往各处掳拉粮饷。一日,邵竹见狄元绍又荐了两个将官:一名过盖,一名莫盘,其实是一个锅盖精,一个磨盘精,说得他们本领怎样大法,法力怎样高法,当蒙召见,也派在金光寨里。又过了十多日,刘香妙已经回头,只听一众喽兵用六丁六甲法推了几十辆车子进寨,开上一帐,计筹得纹银二十三万四千五百两零,绸缎三百匹,金子三万六千两零。狄元绍一见大喜,当命开库收纳,摆酒庆功。此时寨中粮食丰足。又把小南海底下加了铁链竹签,添了十号巡船。

正然整顿各事,忽听探子进寨报道:“启禀国王,探子探得的确消息,只因刘军师渡淮劫库,大金国有旨到了大宋皇帝,限年内要将盗库的人获案。现今大宋皇帝有旨,特简湖西营提督杨魁带兵来征伐我们这里。小人打探得的确,特为禀知,求我主早为预备。”狄元绍听说,吓得胆战心惊,问刘香妙、梁启文道:“这怎么好?”梁启文道:“我主不必惊慌,今我国有这金光寨在此,管叫来一千死一千,来一万死一万,怕它怎么!”刘香妙道:“将军有所不知,这杨魁他是济颠僧的徒弟,利害非常,我国也要预备些才好!”狄元绍道:“且传御妹登殿一同计较。”当下就有小校传旨。不一刻狄小霞走上殿来,狄元绍连忙起身迎接坐下,便将大宋着杨魁剿灭小西天的话告诉了一阵。狄小霞道:“也没多话讲,'兵来将迎,水至土挡’是一定之法。为今之计,梁将军赶紧把寨里应用符法的兵将训练熟谙,我主降一道谕旨,着国婿刘香妙到各处山头号召大众,着他每山头带喽兵五百,克日赴小西天会合;再照会管理小西天招贤馆各处的伙伴,着他们立时招到好汉,立时送来见驾。”狄元绍听说哈哈大笑道:“算来究属御妹足智多谋!”当即照样行事。刘香妙奉了谕旨,到各属山头;梁启文人金光寨训练兵卒。这按下不提。

且言东兴桥、薛家堡两处招贤馆,奉到公事之后,就送到三人见驾:一个白须过胸,年约七十多岁,姓袁名甲;一个少年矮胖子,姓石名就,这两人是自愿投效;还有一个年约三十多岁,豹头虎目,颔下短短一部钢须,姓牛名忠;是牛皋的义子,因在薛家堡酒店吃酒,受了蒙心药。三人皆由招贤馆的伙伴送到,狄元绍当殿验看袁甲、石就两人本事。袁甲就是老鼋,因龙宫缉拿甚急,特为改名前来投效;石就是一个石臼精,因同伴的各妖皆到此处,所以也变名前来。狄元绍见他们都有法术,所以也派在金光寨。但验得牛忠全是硬功行伍的本领,反转不大亲重,就派在殿前小校里当差,分拨已定。不上两日,刘香妙把大狄国属下各山头兵将均已催到。狄元绍就将寨里派出各将,作了一道榜文,悬挂寨门。但见得上写道:

中寨正台司宝御妹狄小霞

中寨左台司法国婿刘香妙

中寨右台司令总都督梁启文

中寨台下传报奉法大将军袁甲(即癞头精)

乾寨领法兴狄大将军邵竹(即扫帚精)

兑寨领法御宋将军陆触(即辗轴精)

离寨领法退宋将军江片(即缸片精)

震寨领法制来将军方专(即砖头精)

巽寨领法克宋将军袁灼(即瓦砾精)

坎寨领法侮宋将军过盖(即锅盖精)

良寨领法扫宋将军莫盘(即磨盘精)

坤寨领法灭宋将军石就(即石田精)

乾寨门外领兵助狄大将军通慧(即洞庭山菩提院和尚)

兑寨门外领兵扶狄将军盖世豪(即云磨山大王绰号小钢刀)

离寨门外领兵保狄将军花振洪(蛇盘山大王绰号飞燕轻)

震寨门外领兵开狄将军褚彪(花花寨寨主绰号小呆子)

巽寨门外领兵振狄将军钱志(落鸿寨寨主绰号八把苛拿)

坎寨门外领兵威狄将军尤大肩(铁头峰二大王绰号粗扁担)

良寨门外领兵旺狄将军孙猛(王家口响马绰号没遮拦)

坤寨门外领兵起狄将军何壮(金钢岭头领绰号擎天柱)

这道榜文挂到寨外,那牛总本是一个血性人,既被他蒙心药迷住,就恨不得肝脑涂地,报效这位狄元绍。及至看见榜文并没自家的执事,就抱了自己的奋勇,踏进帐去向狄元绍说道:“启奏我主,在下初来投效,未有微功,心中惭愧。特来禀明我主,在下愿沿路迎上杨魁,施夜行的本领,将杨魁刺杀,免致大动干戈。”狄元绍道:“你既有这本领,若去刺杨魁,难保万无一失。我倒有个去处,现今查得统兵大帅是钦差张允明,他的行辕就在平望。你替我星夜到平望行辕,将钦差张允明刺死,就算你头一大功,将来定当重用!”牛忠见说,称了一声“领旨”!转身望外就走。毕竟不知牛忠可能刺杀张钦差,且听下回分解。

第159回 解迷药收服牛忠 留纸帖招呼钦使

话说济公见张允明因连日辛苦要去睡觉,那知牛忠这一回事故,早已晓得清清楚楚,便止住张钦差叫他坐在席上,到得一更向后,外面并无动静。张钦差心中想道:这位师父倒越过脾气越大了!当初他只要有酒有菜就可没事,此时他还要人陪着做些假话,说有什么先锋到来已到了半路,不是真做骗娃娃吗?正然用右手支着半面的头在那里想着瞮着,忽然一个家人走屏后蹑着脚轻轻的走到席前,把张钦差推了一推。张钦差把眼一睁,只见那家人就同哑子样子,用手向后面指指,又用手做了个人的样子,又做了这人抓着东西的样子。张钦差好生疑惑,方要开口问个究竟,忽然济公走出了席说道:“俺的乖乖!你来了吗?”只见他手望空中招了几招,接着了三件东西,向张钦差旁边一放,说了声“你看”!转身歪歪斜斜的直奔外面。张钦差把那接下来的东西一看,原来是寸半长、同韭菜叶子样的三支利剑,那剑上一面有一行小字,上镂道:“明人不做暗事,此件是我牛忠。”张钦差一听,晓得是江湖上的一个好汉过来行刺的,情知济公在此,谅来必无大害,大胆走到外面单看济公怎样办法?

是日却是十月十四二更向后,见一轮明月飞在半空,那天井里面连穿的颜色衣服,都辨得明明白白,但那行刺的刺客同济公圣僧,连影子都没一点。看官,你道这是什么原故?向例济公捉这些人色,大率指头一指,立时就可以叫他不动。这回怎样连济公都不看见的呢?只因这牛忠练就这夜行的功与众不同,他在屋上向不用脚步移动,皆是用指头一纳一蹿。他自由玉山动身,不分昼夜,不到两天就到了平望。拣了一个客栈住下,就去打探张钦差的消息并行辕路程。那知细查点,听说张钦差还在秦邮河工,不曾回头,心中好生闷沉。当下吃了些酒,太阳还不曾落他就睡觉,客栈喊他吃晚饭,他也不吃。到了一觉睡醒,已是起更之后,就听见隔房里一个客人说道:“老三你明日一早起身就喊我。钦差大人今日傍晚时刻已回了行辕,我明日事情多呢!”牛忠此时一听,好生欢喜,随即坐起将衣包打开,换了夜行衣,候着大众皆关了客房,他由短窗上一蹿身就上了对面的屋,连蹿带躐全由房屋上面,逢街过街,逢巷过巷,已到了钦差行辕。前半由头门直到大堂,连鬼都没一个,翻过大堂,见那门房里坐了四五个家人在那里谈心。他也不惊动他们,以为钦差必在上房,一径就奔了后面到了上房檐口,用嘴衔着刀,做了一个倒卷珠帘的架落。探头朝上屋一望,见里面倒也灯烛辉煌,却不见张大人在内。他便蹿到地下,忽见对上房腰门里面转出一个家人,搭眼看见了他,飞步就回。牛忠想道:事不宜迟,有了防备就不得成!一面飞步上屋,一面由豹皮囊里掏出三支韭叶剑,到了厅屋檐口,一翻身挂下半截。却见上面坐着一个和尚,下面看见一个背像,旁边一个家人朝他打手势子。暗道:这必定就是张钦差。顺手把三口韭叶剑对着项下发去。说时迟来时快,剑还不曾飞到,那和尚到了钦差背后,一起手把三口剑皆被他接住。牛忠晓得遇着会手,一拗身指头向檐瓦上一垫,已飞过三四重屋。就这济公把剑交张钦差这一辗转,及至跑到外面,屋上已干干净净不见一人。

请问济公法力虽大,已经倒不见他的影子,那定身法从何用起?济公所以看不见他,便飞身也上了半空,用那倒踏云根的法术,朝下面一望,但见一个黑汉,颔下一部钢须,穿了夜行衣,已离了行辕在那民房上一躐三四丈远。济公揣他形势,知他直奔东走,就紧一紧法抢到他的前面,望他跟前一站。牛忠此时正因不曾得手,一肚皮的心事,埋头望前直躐,突然看见一个和尚迎面落下,就着月色再一细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在张钦差后身接飞剑的。晓得有些不妙,飞步就想逃走,那知和尚一举手,把一只耳朵被他揪住,推车不由自主的,拖了飞跑。牛忠并想将那手上的刀砍他几下,不料真正是个心有馀力不足,两只手再也抬不起来,一直就任凭着济公,逢街过街、逢巷过巷,又回了行辕屋上。此时一众的亲兵都传集来了,济公纵步下屋说道:“你们各散,没有你们一些儿事。”众亲兵只得散开。只见济公一手揪着那人的耳朵对张钦差道:“你看好好一个小伙子,做出这种事情,可算也同得了疯病一样,待俺和尚同他医一医罢!”说着,举起拳头就在他背后“登”的一下,只见那人嘴一张,吐出一口银灰色的粘痰,朝张钦差望了一望,忽然望下一跪痛哭不止。济公此时已丢下手,晓得他心下已经明白,便同钦差走进屋里,也把他喊进。济公说道:“你哭的什么,想情是怕办罪了?俺和尚做主不办你罪,你就走罢。”

那人哭道:“小人哭的不是怕罪,正是求大人治罪!小人姓牛名忠,擒获金兀术的牛皋,就是小人的义父。小人可算便直忠良过了半世,不料那日在薛家堡吃酒,酒后就有人把小人送到小西天,小人也就糊糊涂涂了,帮那逆贼狄元绍调度干出这样的勾当,求钦差大人立时将小人正法,以为从逆者戒!”济公听说拍手道:“好汉子!”又向张钦差说道:“你怎样办理?”张钦差对牛忠道:“我看你这人大是可造,我现今也是用人之际,你可情愿跟本钦差从军吗?”牛忠道:“如蒙大人收录,牛忠当肝脑涂地!”张钦差道:“既然如此,你就在此候委用罢了。”随即就喊过一个听差的人,叫他“检套行李,安排牛将爷一个去处”。牛忠忙磕了一个头退下。到了次日,张钦差还未起身,将要披衣,忽见铺上二指宽一个纸条子,上写了个“明日会”三个字。张钦差一看,以为总是亲随拓笔字纸,并不十分留意,及到起身出外,牛忠已上前请了一个早安。张钦差细细把他一看,知道是一员虎将,不觉心中大喜。再一查点济公,听差的道:“一早出门,已不知何处去了。”张钦差再一细想,暗道:那“明日会”三个字,怕的就是他写的,大约他过江已会马家师弟、周家弟兄去了。张钦差见此时没甚事件,便将河工各事拜本到京。

方将各事理毕,只听外面听差的进来报道:“广陵四营官,已将兵马带来,现在辕门禀见报到。”张钦差把手本一看,只见一个是提督衔广陵营泰州总镇刘振玉,一个是记名提督钦点武探花及第广陵瓜洲营总镇陆殿邦,一个是实缺狼山营参将降补广陵营游府史公威,一个是总兵衡广陵有营守备束高。张钦差看完,分付一声传见,只见一个个顶盔贯甲挂着腰刀,见了钦差均行过礼,两边看茶坐下。张钦差便问:“诸位可曾临过大敌?”各人随从身边拿出一个履历来呈上。张钦差看了一看,见各人皆还有些军功,便说道:“此回虽系征的土寇,但那狄逆妖术多端,各位务要胆大心细,代国家尽力。你们兵马已准杨提督的札子都调来了吗?”四个营官回道:“皆已到齐。”张钦差道:“你们且就关帝庙驻扎,加意约束营兵,不许扰害百姓,候明日杨提督到来,再为派队开差!”大众唯唯告辞退出,各人自去安营。

话分两头。且言马家师弟、周家弟兄因济公圣僧约定十五日再会,到了十四晚间,大众酒后,因马如飞的住处靠近江口,济公过了江,谅情必先至他处。周家弟兄就旨在马如飞这里过行,他们也不睡觉,输赢是以酒消夜。到了天亮,各人梳沐已毕,就到后园里打两拳活动血脉。周家弟兄又顺便教教江标、冯志坚的硬功,马如飞又顺便教教周家弟兄的软功,直到太阳已下了屋,仍不见济公来到。各人吃了早饭,仍然坐在马如飞这里呆守,只听外面忽然的鼓声号声“呜儿呜”“冬儿冬”就同过兵样。这几位星宿除掉吃酒,本向来是个尖屁股坐不住,今日坐在一起等人,实在焦心不过,听说过兵,便一阵风似的皆奔江口而去。毕竟不知江口可是过兵,且听下回分解。

第160回 入官厅周信闯祸 剿贼寇大将兴兵

话说马如飞等专候济公,正等得不耐烦,只听外面鼓声十分热闹,便一同走至江口,只见一队一队的兵开差上船。也不晓得这支兵开往何处,见那兵身上的号衣,有镇江左营的、有镇江右营的,有镇江越河营的、有镇江焦山营的。那江口有二十多号船,一些兵皆纷纷上船,但只见多少哨官、队长押兵前进,却不见有主将。心中好生奇异,既然那旁边另有四号大船,后面艄上每船竖着一面斜角红旗,中间均用白绢做了大字:一个姓苏,一个姓徐,一个姓马,一个姓许。大众看了一阵,就迎着来兵向东走去,一直走到接官厅,却见四个营官皆坐在里面。马如飞却认得皆是本城的营官,但心中有点不明不白,要说是开差出外,这些营官坐在接官厅上,还有本城的官知府、理事厅在内,皆在一起,就同接官的样子;若说接差,这些兵丁下船,却又是个开差的样子。再朝接官厅栅栏上一看,靠了一面高脚牌,上写道:

钦命兵部左侍郎、提督湖西全营兼统领全军剿办小西天道匪、赐额外进士出身、侠义驸马杨,为谕办事:本部堂钦奉谕旨,饬调镇江广陵八营,会合钦差大臣张,统兵齐赴玉山,剿办逆匪。本部堂定于本月十三日出都,由水道专程前进,仰镇江预备江船两只,饬地埠差役照料过江,该郡官员并无须供给迎送等情,切切特谕,须至牌者。

右仰准此,限镇江缴。

马如飞把高脚牌看完才知其中原故。又信步向东再跑,但见设了一顶黄绫八人肩舆,两顶绿呢八人肩舆,提炉金锣停设满地,遮阳旗伞肩负沿途。但见那一扇一扇的衔牌:第一对是“钦命”二字,第二对是赐额外进士出身,第三对是湖西营提督部堂,第四对征寇将军,第五对是兼稽马政大臣,第六对是军装库总监督,第七对是兼管湖西水利,以后便是御赐的牌,足有几十对,大众顺路看去倒也觉得热闹,只一班职事由接官厅起直望东排,连半朝銮驾足足派有一里多路。

马如飞等沿途带走带看,走至尽头刚欲回身,听一众人飞奔的走着说道:“我看这样不好,怕的要出大事来呢!”又一个说道:“这小秃头多算些也不过十五六岁,怎么就这样利害呢?”马如飞听了这些话,就有些犯疑,再朝后面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忙向大众问道:“周信呢,他到那里去了?”周仁道:“我们还在接官厅西边看见他的呢,此时不知到何处去了?”马如飞道:“不好!我们快些回头,大约五兄弟又闹出事情来了。”周义道:“怪道过路的这样说呢,我们快走罢。”就此推推拥拥的一路寻来。但见接官厅外面围了一大圈的兵,他们这七个人想挤进去,又怕挤出祸来,无如站在外边,却再也看不见里面所为何事。忽然江标想起一个主意,对周礼道:“你站稳些,我要在你帽子上着一着力呢!”就此用大指向周礼帽子上一纳,周礼觉到就同帽子上飞了一个苍蝇来差不多。江标就此纳了一纳,身子登时悬空,再朝里面一望,原来周信叉手站在官厅中间,旁边一个跟随样子的人倒在地,面前还有一只打碎的破碗,一些官员在旁边叽叽咕咕听不见说的些什么话。

看官,你道这又是一回什么讲头?只因大众在官厅瞧了一会热闹登时就走,独周信一个人,他摇到官厅里面望了一息。恰巧知府一个跟随倒了一碗茶进里,这班奴才他们本狐假虎威惯的,一见周信一个和尚头,不僧不俗的样子,上前就是一掌,喝道:“还不滚出去!难道屁股作痒吗!”周信可忍得下去?膀子微微望外面送了一送,只听“通”的“当啷啷”一声,碗也打碎了,人也没气了。一些官看得真切,忙喊“拿人”!当下一些亲兵将他围住,却一个不敢上去,一些官也弄得无法可想。江标看得真实,就此你搭住他肩上,他搭住他头上,替换来看。忽然马如飞被一人在后面掐了一把,掉头一看,原来就是济公。大众见济公到来,皆过来问讯。济公道:“俺今上着当了,那处不曾找过,原来还在这里,快些过江罢!”马如飞道:“还有周信闹了事怎样走呢?”济公道:“俺来,俺来!”当下把颗腊头朝里一钻,走到周信面前说道:“你走罢!”又把那打死的人一把拖起,说道:“你起来罢!”只见那跟随忽然走掉,周信也便出来,看的人没一个不诧异。济公把八个人拖了一拖,又跑进一爿酒馆里,马如飞道:“适才你老忙了要过江,怎么又吃酒呢?”济公道:“俺记舛了,俺本约那人明日才会呢!”就此一顿酒吃到二鼓才散。

次日周家弟兄、马家师徒起了行李,随济公一同过江到了行辕。济公也不晓得什么叫做通报,领了八人一直进里。张钦差同杨魁看见随即迎出,到了里面,师父长圣僧短的非常热闹,把八营的将官弄得疑三惑四的,但那镇江营官因昨日接官厅闹事略微有些影子。及至济公坐下,后面韩毓英、哈云飞皆跑出向济公行了礼,济公见着便拍手笑嘻嘻的要闹趣。二人见众目之下不好看相,随即就跑到后面去了。周氏弟兄因初见张钦差、杨魁特为行礼,马家师徒也同杨魁道两下羡慕之意。张钦差随即分付开宴,一席济公、马如飞,二席周仁、周义,三席周礼、周智,四席周信、江标、冯志坚,张钦差自己同杨魁坐了主席;北向一顺也是四席,坐的八营将官;后面韩毓英、赛云飞也开了一席。入席已定,阶下军乐大作,张钦差举杯对大众道:“兄弟谬膺天命,主掌六师,惟愿诸君马到成功,渠魁歼绝,日后奏捷归来,当与诸君痛饮耳!”济公听完,忙站起来喊道:“张大帅,你这话俺不中听!今日吃了这一席酒,就要等着把小西天灭掉才有酒吃,俺和尚这不有命吗?这个罪俺是受不来的,你让俺走罢!”大众听了这话没一个不哄堂大笑。张钦差道:“圣僧你不必愁,包管你天天都有酒吃是了。”济公道:“还有一事要言明在先,假若要俺和尚出阵打仗,你要派四个人抬两坛酒跟着俺走,这就是俺和尚打前敌的开花大炮,是万万不能少的!”张钦差笑道:“自然遵命!”当下大家便欢呼畅饮,直到太阳西下方才散席,各营官均皆告退,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济公便从身畔掏出一张打金光寨的花名榜示,交代张钦差、杨魁用印张挂,到了玉山就好按队扎营。上写道:

钦命兵部尚书钦差大臣总督全军剿寇大将军张,为今将破金光寨各名开列于后:

公主韩毓英破中寨敌狄小霞

提督杨魁破中寨敌刘香妙

夫人哈云飞破中寨敌梁启文

先锋牛忠破中寨敌袁甲

乾寨马如飞入阵捉扫帚精邵竹

总镇刘振玉领兵五百敌乾寨菩提院和尚慧通

兑寨周仁人阵捉辘轴精陆触

守备徐名振领兵五百敌兑寨云磨山小铜刀盖世豪

离寨周义入阵捉缸片精江片

参将许大立领兵五百敌离寨蛇盘山飞燕轻花振洪

震寨江标入阵捉砖头精方专

参将苏坚领兵五百敌震寨花花寨主小呆子褚彪

巽寨周礼入阵捉瓦砾精袁灼

都司马渠领兵五百敌巽寨落鸿寨主八把苛拿钱志

坎寨周智入阵捉锅盖精过盖

总镇陆殿邦领兵百五敌坎寨铁头峰粗扁担尤大肩

艮寨周信入阵捉磨盘精莫盘

游击史公威领兵五百敌良寨王家口没遮拦孙猛

坤寨冯志坚入阵捉石臼精石就

守备束高领兵五百敌坤寨金刚岭擎天柱何壮

玉山营带兵官郑伯龙率标下全军宗庙营

当下张钦差、杨魁将这榜文传知各营,即日祭旗拔队,浩浩荡荡直望小西天杀来。这一段布置,正是:准备深坑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金鳌。欲谈破寨之事,无如限于卷帙,这一部续济公传,可算了却徐国舅闹宫一件大事、笑面虎赐婚一件美事、张府第捉妖一件奇事,至于大破金光寨,活捉梁启文,火烧刘香妙,逼走狄小霞,百灵潭黑鱼精立功,泅水村李彩秋出现,大成庙悟真避难,破金兵徐焱设计,只得再由后续书传中接叙,列位请停两日听我再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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