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津湖三部曲

长津湖三部曲之一
  
  长津湖畔
  
  1、引子
  长津江向北奔流到赴战岭与狼林山之间被拦腰截断,在柳潭里和新兴里的开阔处形成了长津湖。
  长津湖两岸群山高耸,林木繁茂,山路崎岖。从远处眺望,依稀可见十几户人家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山间。那是一些守山护林的山民和长津湖库区的人家。
  时下正值隆冬季节,长津湖面早已封冻,湖区管理人员居住的小屋已经没有了人烟。打入冬时起,屋顶的烟囱就没再冒出炊烟来。
  李国文躺在冰冷的炕上,被屋外凛冽的寒风吹醒。他恍惚觉得自己爬进这个小屋子里已经很久了。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屋里除了身下的这铺炕,剩下的就只有他自己了。外面呼啸着山风,使他的神智有些清醒,他开始搜寻记忆里发生的事情。
  全营的同志们都牺牲了。一连全连一百多人全部冻死在长津湖畔,战士们一个个持枪似冰雕般地屹立着。
  他还记得,战斗刚一打响时,教导员不许他参加战斗,交给他的任务是把全营各连上报的战况记录在案。
  李国文是全营唯一的一名秀才,参加志愿军之前,初中刚毕业。就因为他文化水平高,一进部队就被分配到营部当了文书,专门负责收发文件和撰写战报。
  李国文家在中朝边境的一个小镇上,镇里住着许多朝鲜族居民。上学时,李国文在学校和几个朝鲜族同学很要好,跟他们学了不少的朝鲜话。
  教导员对李国文如获至宝,几次战斗都不允许他上前线。可是,长津湖战役打得异常惨烈,整团、整营、整连的战友们都阵亡了。
  教导员闭上眼睛之前,握着他的手说,
  “全营的同志们都牺牲了,你去各连把战况了解一下,把情况报告给团首长。”
  李国文已经流干了眼泪,只剩下埋藏在心里的一颗复仇的种子。他一口气跑到一连,亲眼看到了那悲壮的一幕。再到二连阵地,再去三连,同样是尸横遍野,无一人生还。
  “全营的同志们都牺牲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李国文向团长哭诉着。
  “你立刻跟着团预备队顶上去。”团长见到李国文,别无二话。
  李国文随手从地上抄起一杆枪,把子弹推上枪膛,跟着预备队就冲了上去。
  入朝前,李国文在新兵集训队接受过简单的培训。持枪、装子弹、射击,虽然已经有些生疏,但,仇恨的子弹总能射得出去。
  可是眼下,全团仅存的这支预备队一共就十几名机关勤杂人员,怎能抵挡得住蜂拥而至的美军大兵。
  很快阵地就要丢失,李国文只觉得身体一阵剧烈疼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有多久,等他逐渐苏醒过来时,周遭一片寂静,四周一团漆黑。预备队的同志们身上都布满了枪眼,身体上面盖着薄薄的一层积雪,雪与血交融,凝固在了一起。
  他忍着剧痛从尸体遍布的阵地里爬了出来,在漆黑的夜幕下,朝着那间小屋的方向艰难地爬行。在他身后,拖拽出一条长长的雪迹,雪迹上面留下一道道血痕。
  接下来,他就记不清了自己是怎样爬到这间小屋前,怎样推开门,怎样爬到炕上的。此时,李国文只知道自己的生命仍在延续,自己还活着。
  
  2、长津湖文家
  住在长津湖畔的人家,大都把草屋搭建在半山腰间。冬天他们去深山里狩猎,夏秋在山上采摘野果,以此度日谋生。
  长津湖一夜之间开进来了二十几万人的军队。有中朝军队、美军部队加上李承晚的傀儡军。他们各自在湖畔两岸和山林四处安营扎寨,吓得山上的老百姓们都躲到深山老林里去了。
  枪炮声混杂着飞机轰炸声,不分昼夜地接连响了近二十天,突然又死一般地静了下来。躲进深山的老乡们这才壮着胆子陆续地回到了自家搭建的茅草屋。
  文昌津老爹一家四口也跟着大家回到了半山腰的自家茅屋。躲进深山已经二十多天了,屋子里面早就没有了生气。
  一进家,文家老爹和老伴俩就开始忙乎着烧炕,再化开水缸里面的冰雪,文家兄妹俩到院子里刨开地面,挖出埋在地底下面的粮食和干菜。
  很快,屋子里面有了热乎气,稀饭拌着干菜也煮开了锅。文老爹松了一口气,掏出烟袋点上烟,走出院门向四处张望着。
  文家在长津湖畔住了几十年,周围的景致老爹太熟悉了。从他家往山下走不远就有一间湖区管理人员居住的小屋。夏天,他经常到那里去和管理员们聊天,有时候还给他们送去一些山货让他们品尝。
  现在入冬已经两个月了。小屋里的主人早都回到城里去了。可是,他的眼前明明看到有一条长长的痕迹,就像有人又回到了那间小屋似地。
  猎人的习性牵动了他那根本能的神经,老爹回家拿起枪,慢慢地靠近了那间小屋。脚下的雪迹不像是人的脚印踩出来的,雪迹上面还洒落着血痕。
  老爹不敢大意,他悄悄地从窗户向里面张望,一眼就看到了炕上躺着一个人。那个人一动不动地萎缩在那里,好像已经没有了知觉。
  老爹装上子弹,轻轻地推开门,只看一眼那身衣服,他就认出了眼前这个人是一名志愿军。
  李国文在这间小屋子里面躺了有好几个小时了。此刻的他,全身几乎冻僵,肩部伤口的血近乎凝固,只是嘴里还微弱地喘着气。
  文家老爹马上跑回去喊来了儿子和女儿,三个人连背带扛地把李国文抬回了家。把人放到炕梢,给他脱去鞋袜,一家四口开始用雪揉搓他的四肢。
  李国文慢慢地苏醒了,他睁开了眼睛,看清了眼前这一家子人的笑脸。慢慢地他又恢复了记忆,回想起了自己刚才是躺在一间冰冷的小屋里。李国文又一次地感觉到了他的生命没有停止,他还活着。
  文家一家人对志愿军并不陌生,长津湖畔的居民都在新兴里受到过里干部们的教育,知道志愿军是来帮助他们打美国鬼子的。
  文家一家人没有想到李国文还会说朝鲜话,虽然不够流利,但能表达出他是志愿军战士,为什么来到长津湖,自己想要到哪去。
  看了李国文的伤口,老两口不再关心他为什么来这里和要去哪。眼下,治伤、疗伤、养伤才是当务之急。
  山上的猎户们都有他们自己的疗伤方法,利用山上野生的草药和天然的清水,再加上足够的时间和营养,伤口自然就会好的。
  阿妈尼每天按时给李国文煎药,文家的女儿定时帮他的伤口换药,就这样日复一日地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李国文的伤口神奇般地快要愈合了。老爹和儿子进山打回来的野兔和山鸡,又让李国文重现出了红润的脸庞。
  文家老爹四十出头,阿妈尼不到四十岁的样子,女儿刚满十六,兄长大妹妹两岁。如果没有战争,在长津湖畔靠着狩猎和采摘,一家人的生活会其乐融融。
  李国文听到哥哥叫妹妹玉顺,也跟着玉顺、玉顺地叫了起来。李国文今年十七岁,学着玉顺用朝鲜话喊爸爸叫妈妈和哥哥。其实,除了玉顺的名字,家里人之间的各种称呼,李国文在参军前就能用朝鲜话说出来。
  刚开始时,一家人还称呼他志愿军同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全家人开始叫他国文,只有玉顺会在国文的后面再加上欧巴这样称呼他。
  玉顺从小生长在长津湖畔,可人长得偏偏不像是山里的女孩儿。赴战领的山风没有吹红玉顺的脸庞,长津湖水却滋润了玉顺的肌肤。她梳着两条小辫子,额头前齐刷刷的头发帘,在国文面前总是微微地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脸。
  玉顺是个不多语的女孩儿,但心却是那么的细腻。每天清晨,全家人总是玉顺第一个起床,给全家人烧好洗脸水,热好饭,端上桌,最后一个坐下来,看着大家快吃完了,才肯端起碗。
  玉顺每次给国文换药,总是不停地问他,“疼吗?疼不?”国文能感觉出,玉顺换药的那双手一下比一下落得还要轻。他也常发现,玉顺每问他一句,白皙的脸庞就会增加一分红润的光泽。
  国文的伤势一天天好起来,玉顺的心事却一天天变得沉重。给他换药时不再追问他疼不疼了,有的时候,会默默无语地拿走换下来的药布离开,有的时候,会低声自言自语地说上一声,“等伤好了,国文欧巴就会走吧。”
  国文想好了,下次玉顺再给他换药,他一定告诉玉顺,“伤好了,他也不会马上走,他舍不得离开长津湖,舍不得离开文家,更舍不得离开她。”
  冬季的长津湖,厚厚的冰层上面覆盖着白雪,一眼望不到边。国文自被抬进文家,还是第一次走出屋外。一直以来,山上的人家和山下新兴里的居民都不知道文家收留了一名志愿军。
  国文刚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就被阿妈尼招呼了回去。文家人不想让外人知道家里面住进了志愿军。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给美国鬼子通风报信呢。
  长津湖畔自发生了那场血战,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交战双方各自打扫完战场后都撤离了长津湖畔。长津湖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
  
  3、长津湖情恋
  玉顺和国文都盼来了换药的日子。玉顺今天穿得有些特别,不像是平日在家里常穿的那身衣裳。李国文参军前见过当地的朝鲜族女孩子们,节日里喜欢穿上鲜艳的朝鲜样式服装。玉顺依旧低垂着头,一边开始换药,一边说出了像似准备好了的话,
  “哥哥说,国文欧巴快走了,是吗?”
  “玉顺,我真的不想走,我舍不得离开你们,也舍不得离开玉顺。”
  “那国文能不走吗?”
  “我是志愿军战士,伤好了还不走,部队就会把我当逃兵的。”
  “那你能不能带玉顺一起走?”
  “一起走,去哪儿呢?”
  “去参加志愿军,和你一起上前线。”
  “志愿军里不收朝鲜人的。”
  “那你跟玉顺去参加朝鲜游击队。”
  “志愿军不会允许我随便行动的。”
  “那我们去深山老林,一起打猎,我会开枪。”
  “玉顺,我也非常想和你在一起,可是---------。”
  “那你还会回来吗?”
  “如果我还活着,我一定会回来看你。”
  “阿爸吉说了,志愿军都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你就别去找了,就住在长津湖吧。”
  “这样长久地住下去,迟早会被人发现的。”
  “我去跟阿爸吉说,让阿爸吉帮着想办法。”
  “好吧。你再问问阿爸吉,怎样才能找到志愿军。”
  昨天,新兴里的干部把文家老爹找了去,通知他们家随时做好送儿子英男参军的准备。现在前线吃紧,男孩子到了十八岁,必须参军为国效力。
  英男如果一走,家里面就没了男孩儿,老爹又上了年纪,文家人都想挽留住国文。全家人亲手治疗好的志愿军伤员,谁也不想让他再赴前线再去负伤。再说,一家人也都看出了玉顺的心思,都觉得国文和玉顺是天生的一对。
  玉顺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女,情窦初开。她对志愿军的爱慕,对李国文的依恋,
  只会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李国文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怀着对文家的感恩,对玉顺的爱恋,这段情肠犹如长津湖库区的那扇闸门,一旦打开,会一泻千里。
  文家老爹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背着国文跟家人说,
  “如果答应国文去找部队,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送到新兴里,让里的干部们想办法和志愿军取得联系,就能把他送回部队。”
  “还有一个留住他的办法,就是让邻居和里的干部们都知道,国文是咱们家从中国来的朝鲜族亲戚,给他换上咱们的衣服,再给他起个咱们的名,就可以在长津湖住下来了。”
  这个办法是玉顺最期待的。能把国文留下来,今后天天能和国文在一起,想到这儿,玉顺的心都要融化了。
  玉顺把前一个办法藏在了心里,她只告诉国文,阿爸吉同意让他装扮成从中国来家走亲戚的表哥住下来。
  全营的战友都牺牲了,全团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即使自己回去,也没有多大意义了。况且,国文真的舍不得文家人,割舍不下和玉顺的这段情。
  国文只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得上玉顺这样的好姑娘。她那么美丽,那么善良,那么贤惠,那么勤劳,今后只要每天能和玉顺在一起,什么他都可以舍弃。
  李国文换上了玉顺哥哥的衣服,改姓叫朴国文。他可以走出这个院子,每天和英男在山上砍完柴,就拉着玉顺的手去湖上溜冰了。外人看,两个人就像一对小兄妹,整天形影不离地在一起。
  国文很朴实,玉顺很纯洁。两个年轻人心里不管装着怎样的爱,也仅仅是拉着对方的手。俩人只要能在一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足够了。
  国文喜欢看着玉顺那张可爱的脸庞。风吹过来,吹散了玉顺整齐的头发帘,国文就用手轻轻地把风吹落的散发给撩上去。
  玉顺喜欢看国文记日记,看他一笔一画写着工整的汉字,她总会瞅愣了神儿,不知不觉地就把目光搁到了国文的脸上。
  “国文欧巴,阿爸吉说,等打完了仗,就在院子里再盖上一间房,让我们一家五口都生活在一起。”
  “玉顺,等赶走了美国鬼子,我领你去我们家,看看我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我们全家人肯定都会喜欢你。”
  国文和玉顺憧憬着停战后的宁静生活。长津湖畔,一对少男少女,一对小夫妻,恩恩爱爱,领着两个可爱的小宝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类对美好的追求不过如此。
  可是,这起码的追求,很快就被美国鬼子的飞机轰炸给摧毁了。长津湖一战,美军没有占到多大的便宜,又卷土重来。英男哥哥被通知连夜赶到新兴里,发了杆枪,跟着人民军的队伍就出发了。
  英男一走,文家人没了依靠,从前哥哥一个人山上砍柴,现在落到了国文和玉顺两个人肩上。阿爸吉进山打猎,哥哥是最好的帮手。现在哥哥走了,阿爸吉也不再进山了,他整天含着烟戴,看着哥哥用过的那杆猎枪发呆。
  国文不忍心再旧事重提,回志愿军部队的心思就此收了回去。每天和玉顺一起上山砍柴、采摘野果、套只山兔、追赶野鸡,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春天来了,长津湖的冰雪开始融化。自从英男走后,俩人有些日子没去湖上玩耍了。湖畔边的野草露出了嫩芽,春风吹绿了岸边的垂柳,库区管理员的小屋烟囱又冒出了缕缕青烟。
  国文和玉顺手拉着手,站在湖水边。两颗心贴在一起,久久的。湖面上飞过来一对野鸭落在水中嬉戏,国文和玉顺看得出神,牵着的手,攥得紧紧的。
  国文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玉顺的眼睛,第一次这样抚摸着玉顺的脸,第一次用手呵护着玉顺的背脊,第一次俯下身把他的初吻印在了玉顺的脸颊。玉顺深情地看着国文,依偎着他,没有回绝。
  
  4、长津湖泪别
  玉顺看到了远处阿妈尼站在院子前面在向她招手,国文说,阿妈尼的样子像似在喊他们回去。两个人谁也没去多想,也许是阿妈尼不愿意让外人看到兄妹俩人过于亲密吧。
  国文和玉顺回到家,看见家里面的气氛有了变化,阿爸吉低垂着头,阿妈尼擦着眼泪。两人都不说一句话。
  阿爸吉终于抬起了头,开了口。
  “新兴里的干部让国文去里上登记,说是有人检举,咱家来了不明身份的人,怀疑国文是敌特分子。”
  事到如今,李国文如果想澄清自己,就必须公开真实的身份。可是身份一旦公开,势必要被送回志愿军部队。全家人都十分清楚,国文要走了,就要离开长津湖文家了。
  文家人陪国文来到了新兴里,李国文从文件包里取出文件,向里干部提供了志愿军部队番号和所在部队的证明。里干部马上跟驻地的人民军取得联系,经人民军沟通,联系上了距离新兴里最近的志愿军部队。
  国文接到了来自志愿军的命令,限三日内赶往北青郡的景安报到,如果延误将按军法从事。
  阿妈尼含泪给国文整理行装,带足路上吃的饭团,又连夜给国文缝制棉袜。阿爸吉跑到山上,想最后为国文套上一只野兔带在路上。只有玉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劲儿地流泪。
  国文能做些什么呢。他有满腹的话想对玉顺说。他好想好想最后一次把玉顺揽进怀里,和她一起流泪,一起诉说。可是,阿妈尼和阿爸吉都在为他忙,玉顺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谁也不见。
  国文掏出纸笔,他要把心里面装着的话都写在纸上,留给玉顺。他要告诉玉顺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回到长津湖,重新回到她身边。
  国文的信写了一宿,玉顺的泪淌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出发的时间到了,玉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一夜之间,玉顺被折磨得变了一个人。她面色苍白,目光呆滞,眼眶红肿,浑身颤抖,玉顺病了。
  见此情景,国文怎么能割舍得下,怎么能离得开呀。阿爸吉催促着国文上路,阿妈尼帮他挎上了行装,突然,玉顺像发了疯似地,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玉顺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国文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不忍心看着两个孩子的悲情,阿妈尼哭着跑回了院子,阿爸吉强硬地把他们分开。玉顺扔给了国文一个手袋,国文把信塞进了玉顺的手里。
  国文不再回头,身后留下的是玉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走了很远很远,依旧能听得到从长津湖上空传来玉顺那苍凉的呼唤声。
  
  5、长津湖苦情
  两天的时间必须从新兴里赶到景安,李国文需要抄近路,需要爬山涉水,需要一路奔跑。
  志愿军有严明的纪律,不许与朝鲜老乡有私人接触,不许与朝鲜女人发生恋情,不许擅自离队。这几条规定李国文都违反了。
  到了部队应该怎样汇报呢。就说在长津湖畔朝鲜老乡家里养伤,伤一好,就想着找部队。其他的都不用说,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全团、全营的战况自己都有记载,自己最有发言权。把这些内容加进战况报告里,说不定还会受到表扬。自己作为预备队员光荣负伤,或许还能立功获奖。
  想到这些,李国文浑身充满了力量。快跑,不要停下来,只要按时赶到景安,递上战况报告,上级就会马上把自己分到战斗部队,说不定还会让自己当文书,抑或能批准自己上前线冲锋打仗。
  工作如何都无所谓,自己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啦。只要身在志愿军,心里装着长津湖,再苦再累都没啥。现在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快跑,争取按时赶到景安。
  如果耽搁了时间,那就等于擅自离队。上级规定的三天时间足以让他赶到景安,可自己擅自使出一天用在了长津湖。
  国文用手掏着饭团,手触摸到了玉顺扔给他的手袋。先不去看它,玉顺的心装在自己的心上,玉顺的模样印在自己的脑海里,玉顺永远属于自己。手袋等着到了部队安顿下来,再慢慢地看,再细细地瞧,现在自己要做的就是快跑。
  这样的快跑,国文有过经历。从跨过鸭绿江,一路急行军到长津湖都是这样的奔跑。一路上的艰辛,两天一夜的奔跑,没有愧对国文。他终于按时赶到了景安,见到了部队首长。
  “报告首长,九兵团二十七军八十师五十九团一营文书李国文伤好归队,奉命报到。”原本兴冲冲的报到,换来的却是所有人的冷漠。
  “怎么,五十九团还有人生还?”
  “八十师一营的官兵不是都牺牲了嘛。”
  “文书?李国文?”
  满屋子的人都把脸朝向李国文,往他的身上投射出异样的目光。
  “你就是住在新兴里朝鲜老乡家里养伤的李国文吗?”还是坐在里面的一位首长模样的人问了他一句。
  “报告首长,我就是李国文。”
  “新兴里的朝鲜同志把你的情况反映给我们了。你的情况我们一会儿再说,你先说说你们营里的情况。有什么证实材料吗?”
  “报告首长,我这里有我营教导员的战场记录,还有我按照教导员的命令记录下来的各连战况。”
  首长接过国文递过去的材料,随便看了几眼,问道,
  “你是几月几号负的伤?”
  “去年十二月十九号。”
  “几号到的朝鲜老乡家?”
  “十二月二十号。”
  “什么时间到新兴里登的记?”
  “五月十八号。”
  “就是说,你在长津湖朝鲜老乡家住了整整五个月?”
  “是的。整五个月。”
  “一会儿带他到医务室让卫生员检查一下他的伤势。”那位首长吩咐了下去。“你们教导员的战地记录写着除你之外,全营人员全部阵亡,你的战况报告写的是全团除你之外,无一人生还。你的根据是什么?”
  “报告首长,我们教导员命令我去团部报告战况,说完,教导员就牺牲了。
  我到团部的时候见到了团长,当时阵地上只剩下团部的十几个人,团长命令组成团预备队,带着我们坚守阵地。没多久,我被子弹击中,就昏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阵地上没有一个人,预备队所有的同志都牺牲了。”
  “好了。就先说到这儿,你去医务室接受一下检查。过后我们再找你。”首长让一名战士带走了国文。
  “杨主任,我觉得这个李国文的疑点很多。谁能保证他不是被李承晚傀儡军俘虏后派回来的特务。”
  “是啊。谁又能相信他不是临阵脱逃,藏匿在朝鲜老乡家里的变节分子呢。”
  “我也觉得可疑,全营全团的人都牺牲了,就他一个人活了下来,谁能替他证明他没有加害过牺牲的同志啊!”
  国文刚一被带走,屋里的人就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好像要把五十九团全团阵亡的责任都算到他一个人的头上。
  “对李国文的处理,还要等敌工部把问题调查清楚后再决定。先让他到伙房,不,到勤务排待命等候处理。”杨主任对国文做了临时安排。
  国文被带进了医务室,让他脱去了上衣,露出了伤口。伤口长得很好,看上去愈合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国文看着自己的伤口,眼前出现了玉顺为他换药时的情景。仅仅时隔三天,却已物是人非。
  国文被带离了医务室,把他交给了勤务排。排长让他每天烧开水,水烧开后灌到铁壶里,再送到各个单位。
  国文往炉子里添了一把柴,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看来新兴里的干部早就把他当成敌特分子汇报上去了。如果自己被当作敌特,那玉顺一家也要受到株连的。
  国文的预感被应验了。那天,他前脚刚走,新兴里的一个副里长就带人来到了文家。先是指责文家,谎称来历不明的人是中国亲戚,欺骗组织。接着又训斥文家,随便让外人在长津湖畔留宿,并无故拖延向新兴里组织报告的时间。
  不过,当副里长扫了玉顺一眼后,语气立刻变得缓和,
  “玉顺他哥参加了人民军,你们家还算得上是军属。所以,对你们暂时不做追究。等到志愿军那边拿出对李国文的处理意见后,里组织再研究对你们的处分。”说完,副里长又朝玉顺脸上看了看,就领着人回去了。“都是我们害了国文,伤好了就不该再留他。”阿妈尼擦着悔恨的泪水。
  “国文欧巴是志愿军,是负伤的志愿军战士,他怎么会是来历不明的人呢。”玉顺坚信地说。
  “难道说,还要让我们见死不救嘛。那天要不是我发现那间屋前的雪迹可疑,国文非冻死不可。”阿爸吉也感到了十分的无奈。
  老实巴交的文家人,只知道有人遇难不该见死不救,却不知背地里早就有人在打他们的坏主意。
  
  6、长津湖情死
  
  夜晚的长津湖畔静极了。偶尔传来几声夜猫子的哀号,夜风吹拂着窗纸沙沙作响。玉顺一个人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月光,心里想着景安的国文。那么遥远的路程,他一个人翻山越岭,会不会遇到危险。她感到有些害怕。
  玉顺手里拿着国文塞给她的那封信。满篇的汉字,玉顺认不出一个。可是,看到张张纸上的泪珠和工工整整的字迹,玉顺就读出了字里行间国文欲向她吐露的衷肠。
  英男哥哥在家就好了。哥哥会帮着她读国文的信的。哥哥一向疼爱自己,哥哥办法也多,一定会帮助玉顺和国文逃出长津湖的。
  副里长说文家窝藏了可疑分子,志愿军就不会说国文是逃兵吧。玉顺真后悔,最初就不该让国文装扮成走亲戚的表哥,就应该和国文一起躲进深山。只要和国文哥哥在一起,不管是深山,还是老林,都比现在这样凄惨地活着要强。
  阿爸吉和阿妈尼都被副里长派到新兴里,说是抢修公路去了,家里就剩下了玉顺。她本来也要求和阿妈尼一起去,可是人家说她年龄小,就让她回去了。
  副里长不怀好意的样子让玉顺厌恶极了。仗着自己是副里长,净欺负老百姓,好人家的女孩子没少被他作践。阿爸吉叮嘱玉顺回到家就把门插好,谁叫门也不开。临睡前,玉顺总要检查好几遍。可躺在床上,还是不放心。长津湖畔的夜晚太安静了。
  副里长白天就来过一次,提着一口袋子米。玉顺说阿爸吉不让要,也没让他进屋。副里长只好把米放到院子里,扫兴地走了。
  院子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好像有人在推门,窗前一个人影在晃动。玉顺心都快跳出来了。窗户被人撬动着,一下子被打开了,是副里长钻了进来。
  “不许出声!半夜三更的没人会管这些闲事。”
  “不,不,我害怕。”
  “不要怕,你听话,明天我就让你阿爸吉他们回来。”
  “大叔,求求你,我已经是国文的人了。”
  “李国文是个逃兵,已经被志愿军枪毙啦。”
  “不,不,副里长,你不要这样。”
  任凭玉顺怎样挣扎,副里长那双肮脏的手死死地掐着玉顺柔弱的身体,无情地摧残着玉顺那颗冰冷的心。
  “不许你跟别人说!只要你听话,明天还给你带一袋子米过来。”副里长钻出窗外,恶狠狠地扔下了一句话走了。
  不会有明天了。在被副里长欺负的那一刻,玉顺就想到了死。国文不会被枪毙,国文不会死,都是副里长在骗人。他就是靠这种欺骗,欺负长津湖的女人。
  玉顺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她要在临死之前,知道国文写给她的信里到底说了什么。只要国文在信里说他还爱着玉顺,玉顺就死而无憾。
  玉顺的身子是国文的,被肮脏的副里长玷污了,就应该为国文去死。玉顺就死在长津湖,死在和国文手牵着手,心贴着心的地方。
  玉顺找到库区小屋的管理员,请他帮忙读一下国文给她的信。
  “这是你们小青年的情书,能跟大叔公开吗?”管理员大叔半开玩笑地说。
  “大叔你就读吧。我只想知道国文欧巴到底写了什么。”玉顺坚定地说。
  “那大叔就根据汉字的大意,给你读啦。”管理员大叔仔细地斟酌着字义读了出来。
  玉顺听得仔细,一字一句都记在心上。国文字字都写着对玉顺的爱、句句都述说着玉顺对他的情、行行都描绘着国文和玉顺的未来。
  管理员大叔的眼眶湿了,他早就听说过文家救了一名志愿军。今天玉顺拿着情书让他帮着读,可这么感人至深的信,玉顺竟没有落下一滴的泪。这孩子身上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他有些担心地看着玉顺,看着玉顺拿着国文的信朝着长津湖慢慢地走去。
  国文欧巴说他爱玉顺,说他忘不了玉顺,说他将来要带着玉顺去看中国的爸爸妈妈。玉顺也要说,玉顺也爱国文,玉顺永远也忘不了国文,只是这些话,只能装在玉顺的心上,埋藏在长津湖里了。
  玉顺的心已经碎了,她决意去死,以死表达对国文的爱。玉顺的心已经死了,她平静地走到长津湖边,怀揣着国文的信,一步步朝着湖心走去。
  湖水没过了玉顺整齐的额发,湖面上泛起了层层涟漪,从远处飞过来一对野鸭,落在了玉顺消失的湖面上,两只野鸭安静地在水中嬉戏。
  那天晚上,管理员大叔从窗户里看到长津湖面上掀起了一阵巨大的波澜。他走出屋外,看了看夜空,皎洁的月亮挂在湖对岸,月光洒在湖面上,长津湖面,今夜像雪一样的明亮。
  
  7、长津湖遗梦
  一夜之间,玉顺走了。当太阳再度从长津湖升起,玉顺飘浮在了平静的湖面上。文家同时又接到了通知,英男在战场上为国捐躯。一瞬间,阿爸吉失去了控制,阿妈尼疯了。从此,长津湖畔的人们再没见到文家烟囱冒出过缕缕炊烟。
  这该死的战争,夺走了无数人的生命,让好人都离开了。玉顺至死都不相信副里长的鬼话,她坚信国文还活着。国文的生命力有多顽强,子弹打在身上,血流了那么多,身体几乎冻僵了,可是他依然活着。
  国文是为玉顺活着,国文身在志愿军,志愿军里没有像副里长那样的坏人。国文会常常想起玉顺的。想着玉顺,国文就能坚强地活着,玉顺的死,会激励国文更坚强地活下去。这样,玉顺就没有死,玉顺就没白白地死。
  一转眼,国文在勤务排烧水已经十几天了。白天,他只是烧水,送水。夜晚,他就拿出玉顺塞给他的手袋,看着里面装着玉顺为他赶制的肚兜。肚兜上面洒满了玉顺的泪水,斑斑点点,凝聚着玉顺的浓情。
  国文不舍得戴上肚兜,他想等上了战场,卧冰爬雪时再系在身上,让玉顺的体温激励他去战胜敌人。
  长津湖文家的生活一定早已恢复了正常吧。玉顺每天上山砍柴,背柴下山。国文想起和玉顺砍柴回家,他经常走在玉顺的身后,悄悄地看着玉顺的背影。
  长津湖畔的水草边,留下过他和玉顺两人的脚印。玉顺为他换药时,伤口旁留下过玉顺指尖的触摸。玉顺的脸颊上印有国文的初吻,玉顺额头前的发帘有过国文无数次的撩拨。
  战争,让两个青年遇在一起,又天涯一方。战争,让丑陋人的心愈发丑陋,让善良人的心更加纯洁。战争,让敌我双方相残互陷,活着,就让人们总是追求更加美好。
  驻景安的志愿军部队接到了从新兴里传来的信息。长津湖文昌津一家,因犯包庇志愿军逃兵罪被依法处理。既然当地政府认定李国文是逃兵,志愿军也不必再追究他的其它罪名了。就这样,国文入朝不到一年,被判处逃兵罪遣送回国。
  遣返的时间,正好是长津湖战役打响的一年前的前三天。国文听到宣判,反映的却是异常从容。他中学毕业,参加志愿军,跨过鸭绿江,开赴长津湖,血战新兴里,身体负重伤,这些经历自己都没出过错。
  错就错在自己没牺牲,错就错在自己还活着。因为玉顺一家救了自己,自己才当了逃兵,值得。这一生认识了玉顺,值得。只是玉顺一家受他的牵连,不知道将来的日子会怎么过。
  国文只盼战争早些结束,英男哥哥回来就好了。就没人敢欺负玉顺的家人,就能保护好玉顺妹妹了。
  国文被遣送回了原籍,父母受他牵连,一家人被下放到农村,都当了农民。当地人听说国文是志愿军逃兵,都觉得他很可耻,都对他嗤之以鼻。
  国文并未颓废。全团的干部战士都牺牲了,都成了烈士,唯独自己活了下来。伤好了没立刻归队,理应就是逃兵。扪心自问,是想做烈士还是逃兵,他宁愿选择其后。因为后者使他心里有了玉顺,因为后者让玉顺的心里装进了国文。
  只是,国文的心里一天都难以割舍长津湖的玉顺。他想马上给玉顺写封信,不管玉顺能不能收到都要写。玉顺一定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遣送回国,写信是唯一让玉顺知道自己还活着的办法。
  “长津湖的阿爸吉、阿妈尼、玉顺妹妹,你们是国文的救命恩人,是国文的再生父母,是国文心爱的妹妹。国文在朝鲜遇到了你们,让国文活了下来,而你们又因国文受株连。国文一生最对不住的就是长津湖的阿爸吉、阿妈尼和妹妹玉顺。没有国文的出现,长津湖水该是多么的平静,长津湖的山林会有多么的安宁。”
  “可是,那也不应该都是国文的错啊。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没有美国鬼子的侵略,国文也不会身负重伤,也不会爬到长津湖库区的那间小屋,也就不会让你们受到牵连。”
  “国文现在已经离开了长津湖,离开了奔跑而去的景安。因犯逃兵罪被志愿军遣返,回到家乡当了农民。”
  “国文家在中朝边境的一个小山村,家门前有一条小溪流过。每天跨过小溪,登上山坡,总会想起在长津湖的日日夜夜---------”
  像这样的信,国文写了一封又一封,一直写到了战争结束。直到有一天村干部提着一摞子的信找到他,
  “你以为这些信都能寄得出去吗?你的信全都压在县上,都被审查过。好在信里面没有什么反动言论,没泄露国家的军事秘密。县上让村里保管这些信,你再不老老实实接受改造,这就是你通敌叛国的罪证。”
  国文不再写信了,国文把对长津湖的思念藏在了心里,有的时候,他也会把千言万语写在纸上,埋进土里。
  忍着,盼着,又一个动荡的年月不期而至,国文还是孓然一身地在大山前,在小溪旁经受着苦难。村民们的闲言、周围人的冷眼、无数次的批斗摧残着他。
  国文曾几度想到过去死。国文不惧怕死亡,因为国文在长津湖畔死过一回。国文也不期盼求生,因为这样地活着真是生不如死。只是,只是他的心里还装着十六岁时的玉顺。额前齐齐的发帘,被风吹散后,他曾无数次地撩拨过。
  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为了实现自己的诺言,国文必须顽强地活着。熬过眼前这苦难的日子,总会有和玉顺重逢的那一天。
  国文陪伴着时光进入了暮年。长津湖的影子经常出现在他的眼前。一望无边的湖水、郁郁葱葱的山林、点缀在山间的小屋、砍柴回来给他端水洗手的玉顺。玉顺永远是个好女孩儿,永远是国文的小妹妹。
  岁月在不经意之间流逝,这个志愿军老兵终于被人们遗忘了。如今已经没有人想着去提当年的那个逃兵,也没有人再愿意去管一个七十多岁老人的闲事了。
  
  8、魂归长津湖
  国文向县上提出去长津湖祭拜志愿军烈士陵墓的请求被批准了下来。这些年,他给玉顺家写过几次信,都因地址不详和查无此人给退了回来。
  国文想在有生之年,最后看一眼让他魂牵梦绕的长津湖,哪怕是站在远远的湖对岸,看上一眼玉顺的轮廓,再看看库区的那间小屋,他的心就算放下了。
  国文一行进入了新义州,从前的新兴里已经变成了新兴郡,郡里的干部同志都说,六十多年前的事情早没有人再记得了。谁也不知道长津湖畔的山上还有过那么多的小屋。
  郡里的同志拿来一些照片给国文看,照片上都是长津湖的风景。停战后的长津湖已经成了旅游区,湖畔前盖起了一排排新房,文家草屋的地方被一片翠绿覆盖,库区小屋的位置修成了公路。
  国文请求让他去从前文家草屋的地方看一看,车在长津湖边给他停了下来。国文远远地望见了文家草屋地方的那一片翠绿。
  他缓步登上山坡,遇见了一位守护山林的老人。老人指点他,在这片翠绿的后面,有几座坟,可能就是从前那家人家的墓地。
  国文想了起来,那年和玉顺砍柴经过这里时,玉顺曾对自己说过,“阿爸吉说他将来就埋在这里”,国文数了数坟头,一共是四个。两大两小,男左女右。右边的小的该是玉顺的坟吧。
  对,那就是玉顺,国文看见了里面安睡的玉顺,看到了玉顺的魂。国文坚持独自在山上守坟一夜,他烧掉了几十年间写给玉顺的一封封信,又从挎包里取出了那个手袋独自地端详着。
  今夜,长津湖畔刮起了山风,夜幕下的长津湖水碧波荡漾。草屋没了,长津湖依旧。玉顺没了,她的魂依存。玉顺的坟在长津湖畔,国文的魂也不离开长津湖畔。
  国文系上了肚兜,走向长津湖。他迈进湖岸,踏着水草,一步步朝着湖心走去。长津湖水泛起涟漪,水面上露出了玉顺的身影,齐齐的额发,低垂的脸庞,一对少男少女手牵着手,陨落在长津湖水里。
  
  
  长津湖三部曲之二
  
  长津湖的女儿
  
  1、里长家的女儿
  相传在朝鲜,人们常说,北方出美女,尽在长津湖。
  长津湖发源于长津江。长津江水向北在咸镜南道的赴战岭山脉与狼林山脉间被截断而形成长津湖。湖岸西边是柳潭里,东岸是新兴里。两岸的村民世世代代在那里生息。
  柳潭里的姑娘嫁给新兴里的小伙子,新兴里人家的女儿许配给柳潭里的青年,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习俗,一个惯例。孩子们到了婚嫁的年龄,自然会有人上门说亲,提亲的人也总会先把对岸村子某某人家的孩子夸上一遍。
  柳潭里的里长家的大女儿今年刚满十七岁,就引来了说亲人的主动登门。
  “里长太太,对岸新兴里里长家的老大今年刚好十八岁,长得和他爹一样的魁梧,眉清目秀的脸庞,跟咱们家的大女儿真是天生的一对呀!”提亲的大婶明明知道里长家的大女儿叫顺姬,却偏偏套近乎地说是咱们家的女儿。
  “他大婶,最近前方战事吃紧,他阿爸吉又不大想把顺姬给嫁到新兴里去了。”
  “柳潭里的姑娘嫁到新兴里是多少年来的惯例,再说,两个村的里长家结亲,那可是门当户对的呀。”提亲大婶极力地撮合着说。
  近一个时期以来,南北双方战事不断,青壮年随时都有可能被征兵上前线。作为里长的太太经常看到丈夫挨家挨户地动员适龄青年入伍。她一听说新兴里里长家的老大今年刚满十八岁,马上就联想到了那个男孩是要参军上前线的。
  柳潭里的里长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里长太太自然体会不到有男孩子家的父母心情。男孩子随时都要被征去当兵,因此,家里有男孩的父母,都希望能尽快地给儿子说上一门亲事。
  柳潭里里长家的大女儿顺姬和妹妹顺善只相差一岁,姐妹俩从小喝着长津湖水长大,细腻的皮肤、弯弯的眉毛、明亮的眼睛、身子亭亭玉立。村子里的婶子们凑在一起时常说,谁家的儿子能娶上她们姐俩那真是一辈子修来的福气。
  顺姬是个能吃苦耐劳的女孩儿,地里的活儿和家里的活儿都少不了她。这些天,她也风言风语地听到了有人在给自己和新兴里里长的儿子说亲。
  顺姬是个听话的女孩儿,父母吩咐她做什么,她从不反驳。如果父母答应下了这门亲事,她也不会反对的。况且,女孩儿如果到了十八岁还没嫁出去,在长津湖会让人笑话的。
  妹妹顺善可不这么想。为什么柳潭里的姑娘就必须要嫁到新兴里呢。新兴里不过就是在湖对岸嘛。顺善要嫁就嫁到城里去,就离开狼林山,跳出赴战岭。顺善去年跟着爸爸去过一趟城里,城里的生活真方便,女孩儿们身上的衣服也比柳潭里的漂亮许多。
  二战结束,日本鬼子刚被撵走,长津湖两岸的村民才刚刚过上几年的好日子,南朝鲜军又跑到家门口来欺负咱们老百姓,从此就没有了太平的日子。地里的粮食没等打下来,就被南朝鲜军给抢走了。
  柳潭里的男青年都被部队挑了去上了前线,壮年汉子们在村子里组织起来,守护着家园,保护着老百姓。
  战争再这么打下去,妇女都要被征战,都要上前线抬担架,救伤员,谁还有闲心去议论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没嫁出去呀。
  其实,顺姬并不想早早就结婚,结了婚就会变得像阿妈妮一样,每天伺候着爸爸,照看着她和妹妹,再没有了自己的世界。
  顺姬是战后长大的女孩子,接受过青年人要为重建祖国而奋斗的教育。她虽然不像妹妹顺善那样追求城里的生活,但她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像军队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一样,为保卫朝鲜而战斗。
  
  2、美军在仁川登陆
  在领袖的英明领导下,朝鲜人民军乘胜前进,很快就把南朝鲜匪帮赶到了汉城。三八线以北的人民重新过上了安定的生活,长津湖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几天,提亲大婶的身影又出现在了长津湖两岸。她走东窜西,忙着为两个里长家联姻。新兴里里长家的儿子随时都有可能被应征,提亲大婶已经收了新兴里里长太太的好处,说什么她也要趁着近些日的战局好转把两家的亲事给定下来。
  两岸的村民都以为从此天下就太平了,休养生息又重归人们的话题。既然人民军已经胜利在望,战争马上就会结束,柳潭里里长夫妇俩也不应该再有什么顾虑了。在提亲大婶再三地催促下,两家终于在新兴里里长家里见了面。
  两个里长家结亲,可谓门当户对。两家父母和两个孩子再一见面,双方更是觉得十分的满意。看来,提亲大婶说话真是没带一丁点儿的水分。男孩儿长得气宇轩昂,女孩儿好似出水芙蓉。两个孩子都羞怯地红着脸垂着头,两家的家长也都一个劲地跟提亲大婶说着致谢的话。
  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接下来选个好日子,准备好彩礼,收拾好新房,就可以把新娘子从柳潭里迎到新兴里了。看起来一切都顺理成章,两个村子的人家只等着日子一到,就去里长家吃喜酒了。
  可是,一个消息犹如晴天劈雷,在长津湖上空炸响了。麦克阿瑟在仁川登陆,抄了人民军的后路。由此,军队的给养和兵员出现了严重危机。
  祖国下达了命令,全民皆兵,全民参战,把侵略者赶出朝鲜去。两家的婚事又回到了原点。里长家的儿子穿上军装,随即上了前线。顺姬也要加入到支前大军的行列,她们将头顶着弹药和粮食随时赶赴战场。此时的三千里江山一片火海。
  前些日子,人民军已经打到了汉城,可是,没几天的功夫,南朝鲜傀儡军在美军的支持下,又打过了三八线,战火几乎烧到了鸭绿江。
  男人们都上了前线。村子里剩下的都是些老人、妇女和孩子。长津湖两岸一下子变得萧条起来了。
  “顺姬他妈,上级要求柳潭里的妇女组织成妇女支前队。里长家的应该带个头,你来当队长吧。把村里的妇女都组织起来,为部队送给养,护理伤员。”
  “阿爸吉,阿妈妮的身体不好,走路都困难,哪能抬得动担架呀?”
  “是啊!他阿爸,你就让我留在村里,给人民军的战士们烧水做饭,照顾伤病员吧。上前线我恐怕是不行啦。”
  “那怎么能行呢?里长家不带这个头,叫我怎么去说服大家呢?”
  “阿爸吉,让我来替阿妈妮。上前线我吃得了苦。”
  “顺姬,你是说你来当妇女支前队长吗?”里长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这个身体柔弱的女儿能组织妇女上前线。
  “阿爸吉,别说是在后方当妇女支前队长,如果需要妇女参加人民军,我也会第一个报名上前线的。”
  里长突然发现,自己的女儿长大了。几天前她还是个文静的待嫁新娘,转眼间就主动要求承担柳潭里妇女支前队长的重任。阿妈妮的眼眶也湿润了,战争让一个柔弱的女孩子都变得这么坚强起来了。
  
  3、支前队的姑娘们
  顺姬在柳潭里的姑娘中间,摸样长得最俊,又有文化,还是里长的女儿,自然就成了女孩子们的中心。
  顺姬从小勤奋好学,柳潭里没有小学校,阿爸吉就把她送到新兴里的村小,每天早晚接送她上下学。北南战争发生前,村里举办妇女识字班,顺姬教大家认字,姑娘们都喜欢围在她身边,听她讲课。
  顺姬相信,这次在柳潭里组织妇女支前队,从前识字班的那些姑娘都会踊跃报名。柳潭里姑娘们的心一向很齐,朝鲜光复前,她们就经常暗地里背着日本鬼子,秘密地为山里的游击队运粮送衣。如今,大敌当前,长津湖的妇女仍然不会含糊。
  顺姬先是找来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个姑娘,桂秀和慧淑是顺姬邻居家的女儿,三个人十分的要好。善樱和正花是顺姬大伯和叔叔家的孩子。南珠和爱静是顺姬在新兴里村小读书时的同学。京珠和文玉是年初从新兴里刚刚嫁到柳潭里的新娘。
  再加上妹妹顺善,十个女孩子成了柳潭里妇女支前队的第一批队员。村里人都说,柳潭里的妇女支前队是一只名副其实的美女支前队。
  妹妹顺善从小和姐姐有着不同的性格。姐姐像阿爸吉,沉稳中透着坚毅。顺善像阿妈妮,热情里充满追求。如果不是姐姐待字闺中,顺善早该有意中人啦。
  顺善喜欢城里的小伙子,她不想把自己永远地锁住在长津湖畔。长津湖虽然美丽,但只是她的故乡。她的人生追求,早已穿过了赴战岭,越过了狼林山脉。
  妇女支前队里数顺善年纪最小。但她从未把自己看作是她们的小妹妹。顺善的抱负比天高比湖深,她立志要做一个让长津湖两岸的村民都对她刮目相看的人。
  其实,十六岁的顺善做的已经足够了。阿妈妮身体不好,阿爸吉又要忙村里的事。地里的农活儿,顺善总是在默默地做。她不想让柳潭里的人在背后说她们家里因为没有男孩儿才会变得那样。
  如果不是战争,顺姬和队员们都该有了自己的婆家。都会被嫁到新兴里,在那里她们依旧是儿时的伙伴,是好邻居。可现在,顺姬和新兴里里长家的儿子只看了一眼,连句话都没说,他就被送上了战场。
  大伯家的女儿善樱和顺姬一样,相了亲订了婚,亲事就搁下了。叔叔家的正花比顺善只大一点点,父母还没急着把她嫁出去呢。
  南珠从小就没了父亲,剩下她和母亲领着两个弟弟,家里面怎么能缺得了她这个劳动力。爱静的两个哥哥都去当了兵,爱静跟父母说,她要守在爸爸妈妈的身边,等着哥哥他们回来再提自己的亲事。
  桂秀和慧淑,一个是顺姬前院家的,一个是后院家的。桂秀已经有了意中人,婆家是新兴里一户老实巴交农民。听说未婚夫随着人民军打到了汉城,现在正被美军堵截在临津江一线。
  顺姬家后院的慧淑和她自己的名字一样,贤慧、淑雅的性格,每天把自己圈在家里,从不出屋。可是,战争把这样一个性格的女人也撵出了家门。
  顺姬把妇女支前队的情况讲给阿爸吉听。里长爸爸二话没说,就让顺姬她们立刻出发。
  “人民军首长要求柳潭里妇女支前队今天下午就出发,你们先去新兴里对面的山上领取军需物资,然后跟上大部队,把粮食和弹药送到指定的前沿阵地。”
  顺姬带领着支前队的姑娘们上了赴战岭。运送的物资一个个都很有分量,需要头顶或肩背。顺姬和姑娘们头顶起弹药和粮食追上男人们,直奔人民军阵地。
  山路崎岖、羊肠小道、头上四五十斤的重量,压得姑娘们透不过气来。一路上,支前队里没有了平日的笑声,大家咬着牙,绷着脸,不停地向前赶路。
  几天下来,姑娘们的身体都吃不消了。再不添人手,大家都会被累垮的。
  支前队必须增添新人,顺姬领着九名队员挨家挨户做动员,劝说未婚的姑娘和已婚的大嫂们都加入进来。
  随着战事越来越吃紧,妇女参加支前队变成了强制性的任务,柳潭里妇女支前队一下子增加到了三四十人。顺姬安排支前队员轮换着上前线,闲下来的人就在村里帮着照看伤员。
  
  4、前线寄来的信
  柳潭里的已婚大嫂们的丈夫都上了战场。有的才结婚几天,有的孩子已经上了小学。村里人习惯地把新婚的女人叫做战争新娘,顺姬和桂秀、善樱三个人的未婚妻都在前线作战,背地里人们都说她们三个人是战争准新娘。
  战争新娘和大嫂们有的已经收到了前方的来信。没来信的都在焦急地期盼着。有的时候,长时间不来信,等到的就会是里长送来的阵亡通知书。一时间,妇女们都害怕起了里长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善樱是准新娘里最先收到信的。一天,支前队的妇女们看到善樱从山间小路下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兴高采烈地往家跑,大家就知道准是善樱的未婚夫从前线来信了。
  善樱不大识字,她急匆匆地找到顺姬,求她帮忙给读一下。顺姬看了一下信封,上面只写着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掏出信纸一看,里面装的是人民军寄来的一份阵亡通知书。
  一时间,顺姬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善樱从她的脸色上也看出了有些不大对劲儿,她从顺姬的手上一把抢过信,阵亡通知书五个大字跃然纸上。
  最近一段时间,阵亡通知书不断,里长不再亲自送到各家各户,只是派人通知他们去村上自取。善樱就是接到通知满心欢喜地跑去取信的。
  善樱虽大字不识几个,但是,公文式的通知书上,赫然出现的五个大字总能认出几个。善樱一下子就昏倒在了地上。虽说和新兴里的未婚夫只是见过几面,可是,在善樱的心里,已经把他装进了二百多个日日夜夜。
  顺姬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大伯家的善樱。莫不如就让她恣情地一拗,把这二百个日日夜夜的期盼都发泄出来。顺姬默默地抚摸着善樱的脊背,善樱那凄惨的哭声,让顺姬的眼前浮现出了自己心里的那个男人。
  只要心里装着期待,憧憬着战争结束的未来,女人的身上就会充满无穷的力量。顺姬和柳潭里的姐妹们的身影,坚持着出现在长津湖畔的每一个战场。女人们头顶着四五十斤重的负荷,顽强地行进在祖国大地的三千里江山。
  前线亲人的来信,人民军的阵亡通知书,好似雪片纷飞一般地从狼林山脉落到了长津湖畔的两个村庄。接到前线来信的女人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心情了,大家都知道,下一封信说不上就是一封阵亡通知书。因为好些家里的女人都有过这样的一番经历。
  从新兴里嫁过来的京珠就是刚一接到新婚丈夫的来信,紧接着又收到了人民军的阵亡通知书的。顺姬再不敢帮着小姐妹们读信去了。那个让人心酸的场景,她真是无法接受。她忽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这种情形迟早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其实,顺姬从未收到过未婚夫的来信。阿妈妮几次托人去新兴里的里长家里打听,也都说没收到过儿子的来信。没有信寄来,也没有阵亡通知书,就说明人还活着。
  人只要活着,总比死了的好,除了让家人多了一份牵挂,也会给亲人一份希望。战争让长津湖畔的女人们经历了无数次死的磨难,对生与死都有些木然了。
  
  5、血染长津湖畔
  长津湖地处两山之间,坐落在群山之中。战前的长津湖两岸一片安宁,谁知道在这样一片深山里、这样的湖畔旁也会发生一场惊天动地的战役。
  占领狼林山,扼守赴战领,就能堵住从海上入侵的南朝鲜傀儡军和美军。美军司令部也看出了中朝部队的这一招棋,派来了10万联军与中朝部队20万大军在此对垒。
  美军飞机在长津湖上空不分昼夜地狂轰乱炸,狼林山被炸弹削去了整个山头,赴战岭成了一片火海。美军占领了新兴里,中朝部队镇守着柳潭里。两军对峙,隔着长津湖,敌我双方向对岸射出了无数发炮弹。
  两岸的居民早就带着伤员,迁出村子,转移进了深山老林。山里面藏着人民军的物资仓库,两个村子的支前队,照例每天从山里向中朝部队阵地运送物资。
  柳潭里的妇女支前队负责志愿军的物资运送,新兴里的妇女支前队保证人民军的物资供应。顺姬带领着妇女们把弹药送到志愿军阵地,回来时用担架把伤员抬进深山里的临时诊所。
  战斗打了将近20天,敌我双方损失惨重。志愿军整团整营建制的部队打得不剩一人,人民军整营整连的战士也都牺牲在美军的飞机轰炸中。
  如此重大伤亡的战斗,谁都没有经历过。战斗结束后,两岸的村民回到村子。顺姬看着眼前的一幕幕,看着血水交融的长津湖,她明白了为什么善樱的未婚夫会牺牲,为什么自己的未婚夫会没有消息。战争让柔情的女人流干了眼泪,只有仇恨刻在心中。
  柳潭里和新兴里的村干部接到了新任务。最近一个时期,不再为前线运送物资,上级要求他们协助志愿军和人民军打扫战场,就地掩埋和火化阵亡官兵的遗体,运送伤员到后方医院。
  有身份可查的志愿军阵亡官兵的遗体就地火化,骨灰运回祖国,送往家乡。有许多无法辨认,无从识别的无名尸体,只好就地掩埋。伤病员被抬到志愿军派来的汽车上,送往战地诊所或志愿军后方医院。
  长津湖一战,柳潭里的朝鲜老乡们是第一次直接接触到了志愿军。看到大量的志愿军阵亡官兵和伤员,看到一排排冻死在长津湖畔的志愿军战士的冰雕塑像,顺姬她们难过地留下了眼泪。
  满地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生命,和顺姬的未婚夫,和人民军的战士都是一样的年龄,他们为了朝鲜,远离自己的祖国,永远地倒在了长津湖畔。
  “姐姐,牺牲的志愿军家属很快也会接到阵亡通知书,她们也会和我们一样,听到亲人牺牲的消息后失声痛哭的。”
  “是啊!我们一定要尽全力把志愿军伤员送到后方医院,保证伤员能得到及时的治疗,最大限度地减少志愿军同志的牺牲。”柳潭里的姐妹们异口同声地向顺姬保证。
  阿爸吉把顺姬叫了去,告诉她说,
  “最近,志愿军的汽车部队都调往前线运送物资去了,运送志愿军伤员只能靠我们的担架去抬。你们妇女支前队敢不敢接受这个任务?”
  “阿爸吉,看着那些牺牲的志愿军战士,再苦再累都不应该害怕。运送长津湖志愿军伤员的任务就交给我们妇女支前队吧。”顺姬毫无畏惧地接受了任务。
  
  6、情系长津湖
  志愿军在赴战岭山脉的中段建立起了临时后方医院,专门收留救治长津湖战役受伤的志愿军伤病员。其中也有少部分人民军伤员来不及转移被送到了那里。
  从长津湖战场到志愿军后方医院要翻越两座大山,一个单程就要走上三个多小时。支前队的妇女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每天翻山越岭,艰难地行进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
  躺在担架上的重伤员,无奈身体伤痕累累无力行走,又不忍心看着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女人们抬着他们,一个个只能把牙关咬紧,闭上眼睛叹息着。
  连人带担架,一副足有一百几十斤重。别说是两个年轻的姑娘,就是让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抬也会吃不消的。几天下来,姑娘们的肩旁都磨破了皮,即使垫上垫肩,担架一抬起来,绳子就会深深地勒进肉里。
  但凡人到了无奈的境地,意志不是妥协就是更加坚定。姑娘们的脸上都挂着一副倔强的神情,她们紧绷着脸,紧咬着牙,任凭汗水在额前和脸上流淌也不愿擦拭。
  担架队后面跟着能自己行走的轻伤员,他们虽然抬不动担架,但是,每个人身上都背着枪。轻伤员能帮着照看着队伍,提醒大家防范着美军飞机的偷袭。在这片空旷的大深山里,即便是轻伤员,也能给女孩子们壮了不小的胆。
  碰到小股敌人袭扰,志愿军轻伤员就会冲到前面,遇到敌机轰炸,重伤员的身上,总是覆盖着女队员们的身体。长津湖的女人们身处后方,手无寸铁,但战争的阴影却整日笼罩在她们头上,无情地摧残着她们。
  志愿军李排长是个轻伤员,臂膀上有两处弹片擦伤,不影响走路,志愿军首长派他协助担架队运送伤员。李排长每天都把当日去后方医院的轻伤员分成两部分,让他们负责在前面开路和在后面掩护。
  李排长见顺善和叔叔家的正花两个人身体弱小,每次都安排她们两人去抬体重较轻的伤员。有的时候,李排长还替换着她们,让两个小姐妹能轮流稍事休息片刻。
  “顺善,志愿军排长可真善良,一点儿架子都没有。”正花小声地对顺善说。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抬着空担架,身体轻松了许多。正花的声音唤醒了顺善,刚才,她也在脑子里一直浮现着李排长的身影。
  “是啊!我也感觉到志愿军同志比咱们柳潭里的男人们性格好得多。”
  “顺善是不是喜欢上志愿军同志了?”
  “是正花自己喜欢上了吧?你不是说李排长他人善良吗?
  正花和顺善从小在一起长大,即使话不说出来,她们也都知道对方的心里在想什么。李排长人长得精神,又处处照顾着她们,两个姑娘动了心思也无可非议。
  虽然从语言上她们俩和志愿军同志还不能交流,但李排长带领的轻伤员,忙前忙后地为担架队的姐妹们着想,她们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
  “顺善,等完成了运送伤员的任务,我们就看不到李排长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送给他点儿什么做个纪念呢?”
  “正花的想法真好,我也在想给李排长的礼物送啥好呢。”
  “我有一个想法,你听了可别笑话我好吗?”
  “正花你说吧。只要能表达出我们对志愿军同志的热爱,我都听你的。”
  “我看李排长他们都抽烟,我们俩给李排长做一个烟荷包,上面绣上咱们两个人的名字,你说好吗?”
  “正花,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今天晚上,我们俩就连夜绣出来,运送伤员的任务这几天就快结束了。”
  “顺善,那我们就赶在分手的当天把烟荷包送给李排长吧。”
  吃过晚饭,顺善来到叔叔家,和正花两个人躲在屋子里做起了手工。正花在荷包的一面绣了一朵金达莱,花朵的旁边绣上了正花的名字。顺善在另一面绣下了长津湖水,湖面上绣着顺善两个字。两个人只等着分手的那一天,送上她们的礼物。
  最后一天运送伤员的日子到了,顺善叮嘱正花把烟荷包揣在身上,等到任务结束后,俩人当面送给李排长。担架队像往常一样在山路上艰难地行进,李排长不时地替换着顺善和正花,又跑前跑后地招呼着前进的队伍。
  忽然,远处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紧接着就是一阵狂轰乱炸。担架队员们立刻放下担架,迅速地趴在了志愿军伤员的身上。
  顺善和正花同时扑向了担架上的伤员。敌机飞过之后,顺善连忙爬起来查看伤员,正花也想起身,可是她感觉到有人重重地压着自己,身体动弹不得。正花焦急地喊着顺善,顺善看到的是李排长倒在正花身上,衣服被鲜血染红。
  大家都跑过来唤喊着李排长,正花哭着拿出烟荷包给李排长看。李排长微弱地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正花的脸,看到了烟荷包上的金达莱。他微笑着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李排长是为了掩护正花牺牲的。正花对不起李排长啊。”正花伤心地哭着,手上紧紧地攥着那只烟荷包。
  “李排长没有用上烟荷包,都怪正花没早点儿把烟荷包送给他。”正花不顾一切地失声痛哭。
  “顺善,这个烟荷包让我一个人保管着吧。我想永远替李排长带在身上。”正花悲痛欲绝地倒在了地上。
  “正花,你不要太伤心了。李排长是为了朝鲜祖国的解放英勇献身的。长津湖的姐妹们都会和你一样永远地怀念他。”顺姬扶起正花,安慰着她。
  几天以来,繁重的运送伤员任务让顺姬疏忽了对正花妹妹的关心,可她又哪里知道,在顺善妹妹的心底也深埋着同样的痛苦和悲伤。
  
  7、长津湖的战争新娘
  柳潭里妇女支前队成立之初,队员们根据各自的身世,无形中就分出了几个小圈圈。平日里,准新娘们聚在一起,少不了要倾诉着她们对未婚夫的思念。战争新娘几乎都是从外村嫁到柳潭里的,她们的男人又都是柳潭里的青年,凑到一块儿时,又多出了一些公婆一家人对新婚丈夫的话题。顺善和正花几个还没说上婆家的小姑娘们都羞于男女方面的事情,就喜欢拿大姐姐们打趣。
  可是,战争已经进行一年多了,噩耗不断传来,上前线的男人们的死讯一个接着一个。平日里能歌善舞的善樱自打接到未婚夫阵亡的通知,就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
  桂秀还是一年前接到过未婚夫从汉城前线传来的喜讯,之后就再也没了音信。顺姬到如今连一封信也没有收到过。刚开始大家还以为,没有消息就说明还活着,活着就是好事。可是,时间一长,风言风语多了,顺姬和桂秀也坐不住了。
  “有人说人民军队里的一个士兵开小差逃到南朝鲜去了。”
  “我也听说有的人民军战士被俘后就投降了南朝鲜军。”
  一时间,没有接到前线来信的女人,没有收到阵亡书的人家都着了慌,生怕别人议论的就是自己。村里人遇见她们时的眼神也开始有些异样了。没有阵亡书,也没有立功喜报,谁知道他人是不是还在人民军队伍里呀。
  长津湖畔的战争新娘和准新娘,还有她们的家人们,都急切地盼望着能有人给她们带来一个准确的消息。可是,他们又都担心,一旦是阵亡,万一是被俘,更可怕的就是投降了敌人。
  战争持续了一年以后,柳潭里妇女支前队里的几个小圈圈也发生了变化。丈夫阵亡的新娘得到了政府的关怀、男人身在前线的新娘受到了大家的尊重、杳无音信的新娘自卑地凑在一起,共同祈盼着能有一天还自己一个清白。
  大伯家的善樱自从接到了未婚夫的阵亡通知书,就主动地离开了顺姬她们,加入进了阵亡新娘的圈子里。阵亡新娘的圈子不断地扩大,如今已经有十多人了。
  阵亡新娘的心都是死的,是凉的,她们不再有期待,每天只知道头顶着弹药肩扛着粮食,机械地跟着队伍上前线。
  如今,战争准新娘的圈子里只剩下了顺姬和桂秀,两个人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顺姬每天还要招呼着队伍,她的声音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清脆了。桂秀每天跟在顺姬的身后,好象这样才会有了些依靠。
  战争已经把地域分成了南北,分成了前方和后方,为什么还要把人也分成了三六九等呢。不知怎的,顺姬对桂秀格外地关照,宁可自己多背一些多扛一点儿,也不想让桂秀累着。
  顺善能体谅姐姐的苦楚,经常和正花一起过来安慰姐姐和桂秀。
  “我就不相信姐夫能跑到南边去,也许他们在大深山里打仗,那里不通邮呢。”
  “桂秀姐姐你也不用看别人的白眼,没有准确的消息就说明人还活得好好的。”
  顺善和正花自从志愿军李排长牺牲后,一下子都变得沉稳,变得成熟起来了。两个人谁都不再提李排长的事,但两个人在心里一刻也没忘记担架队的那些日子。
  
  8、顺善和正花的心事
  顺善和正花年龄相仿,如果不是战争,早就会有人给她们俩提亲了。顺善心气高,给她说亲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顺善看上的男人那一定就是他一辈子的男人。
  李排长在顺善心里一扎下了根,周围的男人再没有能入她眼的了。李排长英俊潇洒,他不怕牺牲,待人友善。顺善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就是李排长那个样子。
  李排长虽然是志愿军,可顺善从未想过自己的心上人就应该是新兴里的,就必须是长津湖的。顺善心里追求的他,只要是值得自己敬仰的男人。
  难道相亲、结婚就该是阿妈妮她们那个样子,就必须守在新兴里,守在长津湖,一辈子在田里劳作,一辈子在家里相夫教子嘛。
  顺善有自己的生活追求,她憧憬着和心爱的人远走高飞,在一个新的天地里,开辟一种新的生活。如果能和李排长永远在一起,即使是在李排长的家乡,过着男耕女织的日子,她也心甘情愿。
  可是,这美好的一切都被美国鬼子发动的战争给毁掉了。顺善今后再也不会遇到像李排长那样的人了。顺善的心随着李排长的牺牲凉了,死了。顺善不知不觉地让自己也走进阵亡新娘的圈子里去了。
  顺善看得出正花也把李排长装在了心上。正花每天都揣着那只烟荷包,把金达莱和正花名字的那一面贴在心口上。
  正花也加入到了阵亡新娘的行列。李排长闭上眼睛前,清晰地看到了她拿着的荷包,看到了荷包上绣着正花的名字。从那一霎那时起,正花就把自己当作是李排长的人了。既然李排长已经离她而去,那自己也一定要非他不嫁,守他到底。
  正花不介意顺善对李排长有什么想法,正花只相信李排长是为了保护她受的伤,是看着她的脸,听到她的哭声离去的。因此,李排长是属于正花自己的。
  妇女支前队的姐妹们都十分同情这两个小妹妹,阵亡新娘圈子的几个大姐姐更能理解她们俩的心情。心里只要装着憧憬,深藏着希望,就能坚强地活下去。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活着的正花就不能辜负了李排长为自己付出的牺牲。正花心里装着李排长,坚持每天和支前队的姐妹们为前线的志愿军运弹药送给养。正花的顽强激励着顺善,两个小姐妹的身影总是形影不离地出现在战场上。
  每当看到志愿军战士挺身跃出战壕,奋勇追杀敌人的时候,李排长的身影就浮现在正花和顺善眼前。为了朝鲜人民,李排长的挺身一扑,让正花和顺善无法从记忆里抹去。
  正花和顺善俩在私下里商议,她们也要参加人民军上前线,要亲手杀死几个美国鬼子,为李排长报仇。长津湖水养育的顺善和正花,敢想敢干。小姐妹俩立刻去找里长爸爸,提出了要参加人民军的志愿申请。
  里长是正花的二伯父,是看着正花长大的。他了解正花和自己的女儿顺善是一样的性格,也知道自己的弟弟是不会反对正花参军的。
  残酷的战争吞噬了无数男人的生命,时局已经到了连女人都要应征上阵的危险时刻。顺善和正花的报名立刻得到了批准,一同参军的还有慧淑、南珠和爱静。柳潭里妇女支前队的五个姐妹换上了人民军军装,随着部队上了前线。
  
  9、长津湖的女兵
  顺善、正花和慧淑三个人被分配到了人民军前线卫生所,当上了一名战地护士。南珠和爱静俩人分在战地宣传队,每天上前线为人民军战士演出,鼓舞斗志。
  在柳潭里时,她们接触的都是志愿军,现在参军到了人民军,顺善想起了要替姐姐打听一下姐夫的情况。只要能找到从长津湖参军的战士就有可能知道姐夫的去向。临走时,姐姐特意叮嘱过顺善,姐夫的名字叫金勇男。
  和战地护士相比,战地宣传队的南珠和爱静每天到各个部队去慰问演出,接触的部队战士要比顺善她们多。顺善遇见南珠她俩时,告诉给了她俩姐夫的名字。
  “顺善,你不说我们也会帮助你姐姐打听的。我们和你姐姐可是小学同学,在一起上了三年学呢。”南珠兴奋地说。进了宣传队的南珠,每天唱歌跳舞比从前更活泼了。
  “爱静姐,你哥哥都有消息吗?”
  “还没打听到呢。前几天有个部队的人说,去年从长津湖参军的好像都开到三八线以南去了。”爱静的两个哥哥和顺姬的未婚夫一起走的,也是一去就再没了消息。
  从柳潭里支前队入伍的五个小姐妹偶尔遇到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五个人的共同话题最多的还是长津湖和柳潭里。离开了家乡,长津湖的湖水在她们心里变得更美了,柳潭里的亲人觉得更亲了。
  身着女兵服装的五个姐妹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就是能在一起照一张合影寄回家。眼下没有照相的机会,她们就约定好,先一起写封信,让家人们放心。姑娘们都有切身的体会,长津湖的亲人是多么盼望前线的孩子能给家里报个平安呀。
  “顺善,你们三个上前线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下次见面前,我会打听到你姐夫的情况的。”
  “南珠,你和爱静俩人也要注意安全,争取下次见面,我们五个姐妹能在一起照一张像给家里邮回去。”
  每次见面,姐妹几个都是匆匆离别,紧张的战斗不允许她们多谈。分别后的姐妹又回到了前线,又上了战场。
  前线部队伤亡很大,顺善她们跟着医疗小分队穿梭在人民军各个阵地。三个姐妹从火线上用担架抬下伤员,协助军医及时救治伤员,仿佛又回到了了参军前在担架队的那些日子。
  战地护士比支前队的工作更加危险。她们要冒着密集的炮火抢救下伤员,再把他们抬到安全的地方进行救治。每当顺善提醒正花注意敌人的枪弹时,正花总是笑着指指装在胸口的烟荷包说,有护身符在这里。
  可是,不该发生的事在她们中间到底还是发生了。在五个姐妹参军不到三个月的一天,顺善和正花抬着伤员返回战地卫生所的途中,又遭遇到了美军飞机的袭击。
  躺在担架上的伤员是名老战士,他看见敌机喷着火舌飞了过来,忙喊顺善她俩放下担架隐蔽。可是,没等担架落地,敌机就俯冲了过来,机枪子弹扫射在担架旁,顺善用身体挡在伤员的前面。
  突然,顺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倒,回过身时,她看见正花俯在她的身上,人已经失去了知觉。
  正花倒在顺善的怀里,脸上是那么的安详,在她人生的最后一刻,正花掏出了被鲜血染红的荷包,交到顺善手上,说完了她人生最后的一句话,
  “我随李排长去了。把荷包还给你,你要好好活下去。告诉我的父母,我随李排长去了。”
  “不,不,不是的。正花,你不能死。你不会死的。荷包是李排长留给你的。永远都是正花的呀!”不管顺善怎么呼喊,正花再也听不到了她的声音。
  一场战斗结束,战地宣传队返回了驻地。南珠来卫生所找到顺善,俩人见面时,她也没有了往日的欢笑。
  “爱静牺牲了。演出刚到一半,美国鬼子的飞机就来轰炸。爱静连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走了。”南珠已经哭干了眼泪,说的很平静。可是,当顺善告诉她正花也牺牲了,两个人的眼泪似泉水一般地涌了出来。
  
  10、长津湖上空的噩耗
  柳潭里的里长家收到了顺善她们的来信。信是在正花和爱静牺牲前发出的。
  “阿爸吉,顺善当上了战地护士,和正花、慧淑在一起。”顺姬看着信说。
  “快去告诉正花、慧淑家,让他们家人早点儿放心。”里长催着顺姬快去各家通知。
  “阿爸吉,别着急,下面还有呢。南珠和爱静在战地宣传队,每天上前线给人民军战士作慰问演出。”
  “孩子们当了兵都有出息啦。”阿妈妮激动地说。
  “顺善说没说,打听到了勇男的消息没有?”里长急切地问。
  “顺善说了,她们正在打听,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那你就快去各家把信给他们都念一念吧。”
  听说五个孩子都平平安安的,里长的心里放下了一半。这封信会给五个家庭带来无比的欢乐。这几个孩子又都是经他的手送到部队上的。在顺姬读信之前,他真怕信里提到谁有个三长两短的。
  柳潭里决定派出一支小分队上前线慰问人民军。小分队由顺姬带队,挑选了参军的五姐妹的家人参加,新兴里嫁过来的京珠和文玉也加入了进来。大家背着各种慰问品,按照顺善信上说的地址出发了。
  小分队走了一天一夜,赶到人民军驻地时,正巧战地宣传队在排练节目。大家见了南珠别提有多高兴了。一问,顺善她们还在前线阵地参加救护,顺姬不免有些失落。
  “收到顺善的信,阿爸吉就说要组织慰问队来看你们。”
  “顺善她们三个都好吗?”
  “咦!怎么没见到爱静呢?”
  “打听到了桂秀未婚夫的消息了吗?”
  小分队的姑娘们不停地询问着南珠,可越是追问,南珠越不知从何说起。南珠根本没想到柳潭里会派人来慰问她们,事先也没和顺善她们商量一下该怎么告诉她们的家人。
  可现在顺善她们都不在,让南珠一个人承受回答这么多的问题,可真是难为她了。南珠一下子蹲在了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大家猛然感觉到了什么。爱静一直没有出现,又说顺善她们上了前线。
  “南珠,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倒是说话呀。”
  “南珠,你快说,是不是爱静她们出事啦?”
  “南珠,你别哭了,快起来,和大家说实话好吗?”
  “正花和爱静都牺牲了。”南珠蹲在地上捂着脸,哭着说出了真相。
  气氛骤然变得凝重了,谁也不再说话了,谁也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了。姐妹们同时抱头痛哭了起来。哭声让人听着是那么的心酸。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
  她们还那么年轻,手无寸铁,没伤害任何人,就让她们离去了,这样的战争就这样打下去,是为了什么呀。
  慰问队的姑娘们决定要把慰问品亲自送到前线去,送到阵地上的每一位人民军战士的手上。人民军部队首长起初不同意她们的请求,前线阵地的美军炮火太猛烈了,首长不想看到无辜的女人受到伤害。
  顺姬她们高举着“长津湖慰问人民军”的旗帜,执意地向阵地冲了过去。姑娘们的心里充满了复仇的情绪,生与死早已经置之度外了。
  长津湖的旗帜在阵地上飘扬,鲜红的旗帜唤起了人民军战士的斗志,战士们高呼着口号,奋勇杀敌。顺善和慧淑看到了长津湖三个大字,看到了姐姐带领着家乡的姐妹们出现在阵地前沿。
  长津湖的女儿们在前线相遇,在阵地相见。姐妹们有说不尽的千言万语,可是,谁也不再提正花,谁也不愿说起爱静,她们把对烈士的怀念化作了力量,把对祖国的爱献给了人民军战士。
  战斗间隙中,慧淑把顺姬未婚夫勇男的不幸、爱静两个哥哥的牺牲、桂秀男人的噩耗偷偷地告诉给了京珠和文玉。顺善不想让姐姐知道的那么早,她也无法把真实的情况告诉给姐姐。几个姐妹商量后,决定把勇男的遭遇隐瞒到战争结束。
  慰问小分队完成任务后,在返回柳潭里的途中遭遇到了南朝鲜伪军的袭击。志愿军首长派出护送慰问小分队的人民军战士,掩护姑娘们撤退到安全地带。
  可是,京珠突然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他抢过人民军战士手中的手榴弹,誓死要和战士们战斗在一起。在南朝鲜伪军的冲锋枪扫射中,一位人民军战士倒下了,又一位战士牺牲了。
  伪军逼向京珠,试图俘虏住她,京珠无畏地冲入敌群,勇敢地拉响了最后一个手榴弹。京珠为了掩护大家,与敌人同归于尽,长津湖又失去了她的一个女儿。姐妹们的眼眶湿润了,拼着命地呼唤着京珠的名字。
  
  11、停战后的长津湖
  柳潭里慰问人民军小分队回到长津湖后,三八线以北再没有发生过大的战事。局部战争配合着板门店谈判时打时停,负伤的人民军战士陆续退伍重返家园,村民们从他们的嘴里听到了许多新的消息,纸里再也包不住火啦。
  “顺姬的未婚夫刚一上战场,就做了美军的俘虏,早就被押到南朝鲜去了。”
  “爱静两个哥哥所在部队,在突围当中绝大部分都被美军的飞机炸死了。许多人的尸体无法辨认,都就地掩埋了。
  “桂秀的男人在临津江一战突围不成,做了南朝鲜伪军的俘虏,至今生死不明。”
  “长津湖的男人都战死了,女人活着还有什么用?”京珠的妈妈在新兴里疯疯癫癫地到处地说。
  京珠拼着命随阵亡的丈夫而去、爱静无声地和两个哥哥同行,正花在心里与李排长为伴,三个姑娘都成了柳潭里的女英雄。只有顺姬和桂秀被剩了下来。
  就因为她们的男人做了俘虏,又因为她们都还活着,长津湖不再善待她们了。顺姬伤心欲绝,桂秀痛不欲生。
  没过多久,顺善也退伍回到了柳潭里。长津湖两岸的人又议论开了。
  “里长家的顺善是因为受了她姐姐未婚夫的牵连,被人民军遣送回来的。”
  “里长的女婿成了美军俘虏,他怎么还能继续在柳潭里当里长呀。”有人竟对顺姬的阿爸吉提出了质疑。
  “里长的儿子宁做俘虏,不与敌人同归于尽,今后谁还愿意为国捐躯呢。”新兴里也出现了同样的发声。
  结果可想而知,做了十几年的里长这两家,从此,在柳潭里和新兴里不再被大家尊敬了。很快,顺姬也被请出了妇女支前队,让她在村子里帮着干些杂活儿。
  “上了战场,决不能贪生怕死,更不可向敌人投降。万不得已时,就与敌同归于尽,以死殉国,万万不可做美军的俘虏。否则,一人当了俘虏,全家人都要跟着遭殃。”长津湖畔的村民,竟有这样给前线的儿子写信的。
  战争期间,全民人心归一,同仇敌忾。战争过后,人们闲暇下来,也有时间议论起别人的是非曲直啦。
  新兴里的金勇男一家因儿子的被俘,里长做不成了不说,又诛连到了柳潭里的顺姬一家。曾经给两家提亲的那个大婶也因此受到牵连,在长津湖两岸再也抬不起头来,谁也不敢再找她帮忙说亲了。
  在此后的漫长岁月中,老里长家的两个女儿不再有人登门提亲,村子里的人都像躲避瘟疫一般,躲着这一家人。
  顺姬心里装着勇男,她始终不相信勇男会投降南朝鲜傀儡军来打自己人。连女人都能视死如归的年代,何况他还是个堂堂的男人。
  顺善怀揣着那只荷包,她默默地期盼着有一天自己能去一趟李排长的家乡,站在李排长的墓前,向他诉说自己和正花两个人的心事。
  时光就这样艰难地度过了数十载,柳潭里的老里长夫妇和湖对岸的亲家早已过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顺姬姐妹俩的身世被一个新的名词给代替了。人们开始称呼她们为“离散家属”。
  成了离散家属的姐妹俩已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风烛残年,她们似乎开始不去在意长津湖的人们是怎么地对待自己了。但是,在顺姬和顺善俩人的心里,她们依旧是从前那个老里长家的女儿。
  
  
  长津湖三部曲之三
  
  长津湖北南情
  
  1、长津湖水向东流
  “一条三八线,割断北南情,长津湖畔几多愁,满腔情怨赴东流。”
  一曲哀歌,从朝鲜战争停战以来,在长津湖畔被传唱了六十余年。湖畔的村民背地里都把这首歌称作“长津湖哀歌”。
  歌词是从一封北南情书里流露出来的,曲调出自长津湖地区一首古老的歌谣。写这封情书的是一个男青年。六十年前,那个青年阴差阳错地从北方跑到南方,从此一去不再复归。
  收到这封信的自然是位姑娘。可正是因为收到了这封信,姑娘从此与苦难相伴,信的内容也被随意地公开了出来。
  长津湖的水系源自长津江,江水流经下隅里和柳潭里之间被人工截断,形成了美丽的长津湖。长津湖畔人烟稀少,库区人迹罕至。如果不是近些年被开发成了旅游区,谁也不会想到在这样荒芜人烟的地方,六十年前会发生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规模战役。
  长津湖之战,美军飞机在这里投下了无数枚炸弹,敌我双方在这里射出了无数发炮弹。各自人员伤亡惨重,成千计,成万计,更成十万计。战场上尸横遍野,惨不忍睹,冻死冻伤者,冰血交融,宛若冰雕。
  战争规模之大,伤亡之惨烈,殃及无辜之广,以至于六十年后的今天,仍给后人留下了无尽的伤害。六十年前的长津湖之战,给长津湖人留下的六十年创伤告诉了世人,人类再不要发动会给下一个六十年的后人带来灾难的战争啦。
  六十年前的那个姑娘叫朴顺艳,她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和一个哥哥相依为伴,生活在长津湖畔的下隅里村。写信的男青年叫金昌浩,家住三八线以北的洗浦里。洗浦是丘陵地带,那里适合放牧,昌浩一家祖祖辈辈靠着放羊为生。
  长津湖地处高寒地区,洗浦位于丘陵地带,两地相距遥远。如果不是因为战争,顺艳和昌浩本来终生都不会相识,就像美军飞机不会飞抵长津湖,志愿军战士也不会跨过鸭绿江一样。
  可是,战争却让本不能相识的男女成了恋人,让本不该相残的异国人成了战场上的敌仇,就像长津江水被人工阻断,原本向北奔流却偏偏向东去了。
  
  2、昌浩越过三八线
  朝鲜祖国光复后,直到发生朝鲜解放战争,以三八线为界的北南双方,局势曾一度稳定了下来,北南的人们度过了五年无战事的美好时光。
  北方的洗浦和南方的春川都靠近三八线上。从前没有划分出这条军事分界线时,附近的老百姓并没有什么北南的概念,两边的居民频繁走动,来去自由。昌浩的姐姐就出嫁在春川,春川的亲戚也经常到洗浦的昌浩家里来串门。
  可是,突然有一天,说是朝鲜半岛被国际组织画了一条线,从此,两边居民的出行就受到了限制。一夜之间,姐姐一家成了南朝鲜人。
  起初三八线上既没有修建铁丝网,也没设置隔离带,天黑下来,总会有人不听招呼地走过来跑过去的。昌浩就是等到天黑之后跑到春川的姐姐家看小外甥的。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一觉醒来,北南战争就打响了。原以为在姐姐家住上三两天,等到枪炮声稍事一停,就可以回洗浦了。可谁又知,战争愈演愈烈,再等到麦克阿瑟在仁川一登陆,昌浩想再回到北边已经不可能了。
  战端一起,北南双方都实施了严格的战时体制化管理。北方人家里收留了南方人犯窝藏罪,南方人家里住进了北方人为包庇罪。
  摆在昌浩面前的是,承认自己是北方人,就牵累了姐姐一家。否则就说自己很早以前就和姐姐来到了春川,那自然就是南朝鲜人了。
  可事情往往难以两全其美。既然承认自己是南朝鲜人,那么就有保家卫国的义务。昌浩今年刚满十七岁,已经到了入伍的年龄。
  仅一夜的功夫,昌浩摇身一变,从一个放羊娃变成了南朝鲜伪八师六团通讯排的一名报务员。朝鲜战争期间,北朝鲜把南朝鲜的报务员称为谍报人员,昌浩又成了名副其实的南朝鲜间谍。
  昌浩从小上过两年的小学,辍学后就帮着家里放羊。到了部队,长官看他人挺机灵,就让他当了报务员。报务员不用拿枪,上前线也不用杀敌,这倒让昌浩感到了一丝的安慰。
  
  
  3、昌浩再过三八线
  昌浩在南朝鲜军队接受了两个月的报务培训,然后就跟随部队开进了北朝鲜。当他越过三八线的那一瞬间,只觉得脚下有千斤之重,一种负罪之感油然而生。
  上次过境去姐姐家是由北向南,此次变成了由南向北。方向变了,任务变了,人也变了。部队越往北去,昌浩的心情越发沉重。
  昌浩所在八师六团一路北进,他通过电台不时地跟先头部队取得联络,知道了部队将要向长津湖一带开进。昌浩在洗浦时从未听说过长津湖,现在他只知道去长津湖还要两天一夜的行军路程。
  昌浩身穿南朝鲜军军服,身背电台,手持步话机,连夜的急行军让他感觉非常的吃力,但军官和老兵们的呵斥,让他不敢松懈,不敢怠慢。他只好咬着牙,努力地不让自己掉队。
  部队路过洗浦时,他曾觉得眼前一亮,就想找个机会跑掉,跑回自己家,不再为南朝鲜军卖命了。可是,行军队伍里是一个盯着一个,始终也没给他一个逃跑的机会。
  等到了后半夜,眼看着离洗浦越来越远,先头部队突然遭遇到了人民军的袭击。战斗一打响,排长就命令他跟上团部指挥所,随时与师部保持联系。
  昌浩的手里没有武器,只有一部电台和一部步话机。他早就想好了,只要遇见人民军,他立刻举手投降,他是一天也不想再干下去。
  帮着南朝鲜军打自己的同胞,这不是在做叛徒做的事嘛。昌浩后悔之极,那天真不该偷着越过三八线跑到春川的姐姐家。
  现在最好就是让人民军尽快地把所在六团消灭掉,这样,自己就可以缴械投降,就可以回家了。自己当兵时间也不长,又没有杀害过北方同胞,肯定会得到政府的宽恕。
  可是,先头部队遭遇的是人民军小股部队的阻击,只打了一阵儿,对方很快就撤退了。昌浩的期待又一次落空了。跟着团部指挥所一路前行,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长津湖。
  眼前的长津湖太壮观了。昌浩还是第一次见到过这么大的工程。昌浩的家乡在丘陵地带,山也不高,坡也不大。可长津湖大坝足有七百多米长,五六十米高。好似一座巨大的天宫展现在眼前。
  八师六团在柳潭里的的后山上扎下营,团部指挥所设在半山腰的一个山洞里。不多时,就从洞里传出来了滴滴嗒嗒的发报声。
  之后,就发生了六十年前的那场恶战。一直打了二十天,人都死光了,团长和营长都被打死了。全团唯一活下来的就是他一个报务员。
  入夜,昌浩拖着一条受伤的腿,没命地往山里爬。电台和报话机早就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现在身上一无所有,只剩下当兵前姐姐塞给他的那一块钱。
  
  4、长津湖的漫漫长夜
  昌浩在家放羊时,有野外生存的经验。有的时候带着饭团和清水,把羊群赶到离家很远的地方,伴着羊群一连几天都在野外生活。昌浩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有个藏身之处,然后才是吃的。
  山上有许多天然的洞穴,里面住过各种各样的动物。可是这二十天来的狂轰乱炸,山上的动物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洞穴里面很干燥,有的里面还有些干草,像似有猎人曾经住过。昌浩的腿被弹片削去了一块皮,没伤到骨头,拄着个棍子也能行走。冬天的伤口不易感染,只要止住了血就行。
  有了地方藏身,就想找些吃的果腹了。可这荒山野岭,寒冬腊月的,找不到任何可以充饥的食物。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走出山洞,到死人堆里去碰碰运气。昌浩想了起来,在团指挥所时,他经常看到团长和参谋长他们几个长官从箱子里面取出东西吃。
  趁着夜色,趁着还没有人来打扫战场,今天晚上必须出去找些吃的东西回来。昌浩并不惧怕夜色,他习惯了晚上和羊群在一起。可是长津湖的今夜太寂静了。夜幕里,高耸的湖坝就像一扇巨大的鬼门关矗立在那里,一潭湖水死一般地宁静。
  昌浩果然找到了那几只箱子,从里面翻出了吃的东西。箱子里面还有饮用水,但没有被昌浩关注。山上有的是雪有的是冰,眼下要尽可能地多带些吃的回去。等熬过这几天,等战场打扫完了,自己就可以偷偷地离开长津湖,找回洗浦去了。
  昌浩带着食物,回到了洞里。拿起一块冰,就着饼干吞了起来。填饱了肚子,躺在干草上,才感觉到伤口隐隐作痛。眼前出现了这些天的战斗情景。指挥所里军官们的嘶喊声,滴滴嗒嗒的电台声,洞口外的枪炮声,震天动地的厮杀声。
  昌浩虽然是在战斗结束之前的最后一天才走出山洞,他被命令跟着指挥所的军官们向东面转移,可是,他在洞里感觉到了长津湖战役投入的兵力是千军万马,使用的是人海战术。
  向外突围当中,人都被打死了。飞机无目标的轰炸,炮弹也不长眼睛,双方的伤亡人员都说不上自己是被哪个方向射来的枪弹击中的。昌浩只觉得腿上一阵麻木,就昏死了过去。
  
  5、长津湖的邂逅
  昌浩带回洞里的食品,省吃俭用地让他度过了五天的时间。这些天,他趴在洞口,能看见有人在山下在湖畔打扫战场,也有人在焚烧尸体。
  活着的人都愿意为死去的人落泪,山下的浓烟让昌浩想起了阵亡的团长。他几乎骂遍了指挥所里所有的人,却从来没骂过昌浩。突围时,还想着让昌浩跟着他在一起。看来,再坏的人也有他好的一面这话一点儿不假。
  战场被打扫完了,硝烟弥漫的长津湖上空又恢复了昔日的清澈。湛蓝的天空、碧绿的湖水、白雪皑皑的山林,阳光下的大自然诱发出一种迷人的景色。
  昌浩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指挥所里的食物已经被他一扫而光,只有等到天黑下来,顺着朝南的方向,一步步地挪回洗浦去。可是,这身该死的服装,让人一下子就能认出他是个南朝鲜兵。
  山下好像有人往山上来了。不像是打扫战场的军人,也不像村里的联防队员。
  越走越近,看出来了是几个女人。她们身上都背着东西,样子显得不是很轻松。
  昌浩躲在洞口处,几次想招呼她们要点儿吃的,又几次收住了口。要是惊吓了她们,肯定会把自己交给政府,交给人民军。
  第二天,她们几个又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出现在昌浩的眼前。昨天,昌浩把想要说的话写在了一张纸上,揉成了团。他准备在她们的必经之路上,扔给走在最后面的一个女人。
  事先写好的纸团被丢了出去,正好滚落在了顺艳的脚下。顺艳发现眼前的纸团,本能地向四周环视了一下。草丛里没有什么动静,但分明是从山上的方向滚落下来的。顺艳没有声张,不动声色地捡起纸团,连忙踹进了怀里。
  昌浩在草丛里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眼见着顺艳她们走远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在最后面的那个女孩儿,最晚明天,不,今夜就有可能给自己送来可口的饭团和咸菜。可是,等他返回到洞里时,饥饿带来的恐慌又让他重新不安起来。今晚或明天,自己等来的不会是那个女孩儿带来的联防队员吧。
  一夜相安无事,太阳高高升起,雪地上映射出了刺眼的光茫。和前两天一样,从山下上来了几个姑娘。走在队尾的还是那个女孩儿。
  昌浩今天看得清楚,女孩儿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面带忧伤,让人看了不觉有几分的凄凉。她依旧走在最后面,像一只落单的孤雁。
  几个人就要走过去了,昌浩的心快凉了一半。忽然,他发现那个女孩儿蹲了下来,装作系鞋的样子环顾了一下四周,随后向草丛里丢过来了一样东西。
  昌浩的心都快跳出来了。自己有救了,自己死不了了,可以活下去了,可以回家了。丢过来的是一个小纸包,纸包里装着三个饭团和一张纸条。看来昨天自己的纸团说动了那个女孩儿,让她相信了自己。
  “你那真挚的话语,让我相信了你。给你送点儿吃的,填饱肚子,离开长津湖吧。这里不是你的久留之地。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是南朝鲜的傀儡军,是北朝鲜的死敌。尽快回到洗浦去吧。”
  昌浩吃着饭团,一遍遍地看着女孩儿写给自己的纸条。他在纸上如实地讲述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引发了顺艳的同情。在北南交战的时期,能得到她的理解是多么的不易呀。
  这几个救命的饭团,帮助昌浩又熬过了一天一夜。他在顺艳写给他的纸条旁边又写下了几行字,准备第二天再扔给那个女孩儿。
  今天,顺艳依旧走在最后,又有意地和大家拉开了一段距离。依然是蹲下去后往草丛里扔过去了一个纸包,起身时,她看到了昌浩扔过来的纸团。她有意识地向昌浩的方向扫视了一下。两个人的目光对接上了。
  那一瞬间,顺艳感到了昌浩眼睛里对求生的祈盼,昌浩的看到的依然是女孩儿的满目忧伤。顺艳快速地拾起纸团跟上了队伍。
  “你的伤势好些了吗?现在村里每天都在检查防奸防特,尽快离开这里吧。我们的任务马上就要结束了,再过几天就不能来给你送吃的了。”内容充满了暖意,饭团香喷喷的。
  顺艳跟在队伍的后面,偷偷地展开了纸团。除了几行字外,还包着一块钱。
  “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也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不想让你受到牵连。可是,穿着这身衣服在北方是寸步难行的。恳请你用这一块钱帮我买件旧衣服,如果明天能脱掉这身军装,我当晚就动身离开长津湖。”
  顺艳从家里翻出了哥哥穿过的一件破旧衣服,把一元钱又包了回去。从长津湖到洗浦要走很远的路,这钱一定能用得上。
  还是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用同样的方法,昌浩和顺艳交换了纸包。如果昌浩在草丛里隐藏的好,谁也不会想到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昌浩脱掉了那身军装,换上了顺艳带来的衣服,嘴里嚼着饭团,细细地品读着纸上的字。
  “明天是最后一次给你送饭团了。从后天开始,我们就要往另一个地方送物资去了。饭团不能给你多拿,每次都是从我带的午饭里省下来的。钱你留着,带着路上用”
  想到明天就是两个人最后一次交换字条,昌浩掏出笔来比平日多谢了几行字。
  “衣服穿着很合适,可是钱你没收下,我心里很不安。我明天日落后就动身,穿上这身衣服,带着一块钱,用不了几天的功夫就能回到洗浦。到家以后,我还会给你写信。我的遭遇只有你知道,从此我不再提起,洗浦的家乡也就没有人会知道。到家后,我依旧每天放羊。忘记告诉你了,我叫金昌浩,家住洗浦里村。你也把你的情况也告诉我好吗?别忘了给我写信。”
  最后的日子到底来临了。前几天,昌浩总是急切地盼望着女孩儿能早一点儿到来,可是今天,他手里握着纸团却不希望马上看到女孩儿们上山的影子。
  昌浩穿着顺艳哥哥的衣服,又重新回到了从前那个朴实的北方青年的状态。顺艳今天也像似换了件衣裳,长长的辫子,忧伤的面庞又添上了些许的失落。
  两个人匆忙地交换了纸团和纸包,目光都久久地停在了对方的脸上。眼睛里似乎都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就这样,顺艳一步三回头地向前走着,昌浩目送着顺艳走到很远很远。
  
  6、长津湖的来信
  昌浩踏上了返乡的路程。腿伤虽然尚未痊愈,但有女孩儿的哥哥这身衣服作掩护,加上那一块钱,路上尽管走得艰难,但心情格外舒畅,走走停停,走了将近七八天,总算回到了洗浦。
  一路上,昌浩几次打开顺艳最后一天扔给他的那张纸条,反反复复地读着上面的每一句话。
  “期盼你明天能顺利上路,我问过别人,说从长津湖到洗浦要走好几天。路上虽说辛苦,但你终于脱离了险境,能活着回去,比什么都好。我叫朴顺艳,家就住在长津湖对岸的下隅里村。我明天就给你写信,等你到了家,就能收到我的信。”
  昌浩一进家门,先是吓坏了爹妈。离家已经三个多月了,起先家里人还以为他一直住在春川姐姐家。可三个多月不归,也没个音信,让人感觉是不祥之兆。
  今天突然归来,衣冠不整,腿还带伤,再看看里面穿的全是南朝鲜军的制服,爹妈就一个劲儿地追问开了。
  “昌浩,这些日子你都去哪儿啦?把家里人都给急死了。”
  “你倒是快说呀,怎么还穿着南边的衣服?这腿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爸吉,我被南朝鲜军给抓去当兵了。”
  “那你是怎么跑回来的?”
  “他们的人都被打死了,就我一个人跑回来了。”
  “这件事可不能对外人说呀!你就说你一直住在你姐姐家吧。”
  昌浩一路上早就想好了。回到洗浦后,不能跟爹妈隐瞒事情的真相。因为自己的腿伤和里面穿的棉衣,加上这么长的时间,仅拿去姐姐家做借口,是无法自圆其说的。
  但是,对外就必须一口咬定自己一直就住在姐姐家。近一个时期,军事分界线管制得非常严格,去了就回不来,这些大家都是知道的。
  回到家,阿爸吉给昌浩的腿上敷上了药,眼见着一天天好了起来,顺艳的信也果然到了。顺艳遵守承诺,在信里只字未提长津湖的那一段往事。
  “昌浩,从你走后,我一直都在期盼着你能顺利地回到家乡,能早日回到你父母的身边。如果你已经到了洗浦,我这颗悬着的心就会落下来。
  我们村有一个亲戚经常去洗浦收购山羊,听他说过,洗浦当地人做生意很诚实,人也很善良,因此,你一说你家住在洗浦,我马上就相信了你。
  我今年17岁,父母亲早逝,从小和哥哥相依为命。可是,哥哥去年参加了人民军,最近又来信说,在前线打仗挂了花,所以,那一段时间我的心情很不好。
  战争让村里的男人都走光了,听说很快妇女们也要被应征上前方的。村里几乎每天都有前方来信,有的是打了胜仗的喜讯,有的是阵亡的消息。
  洗浦那边的男人也都上前线了吧。我有种预感,迟早你也要被应征的。如有一天你上了前线,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坚持到战争结束,平安地回来。
  从战争一开始,我就参加了村里的支前,跟着妇女会给前方送物资。每天我都企盼着战争早一点结束,战争一天不结束,我们的生活就一天不得安定。
  是战争让我们结识,因此,我不想让战争把我们变成仇敌。北方是我们共同的家园,我想让你我共同拥有它。
  你把信寄到下隅里村,我就能收到,我每天走在支前的路上,都在盼望着你平安的消息。顺艳 1951年1月8日”。
  
  7、洗浦不相信眼泪
  有一个女孩儿曾经冒着危险救了自己的命,有一个女孩儿现在千里之外挂念着自己的安危。这对昌浩该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昌浩手里攥着那封期盼已久的来信,久久难以释怀。他展开信纸,把多日以来埋藏在心里的话向顺艳倾吐出来。
  “我在路上用了七八天的时间就回到了洗浦,腿伤也基本痊愈了。尤其是看到了顺艳的信,伤口竟神奇般地感觉不到疼痛了。
  如果没有顺艳的冒死相救,昌浩可能已经葬身在长津湖畔那个山洞里了。饥寒交迫的那几日真是刻骨铭心,是神灵让顺艳突然降临到了昌浩的面前。
  那些天顺艳要背着沉重的物资送往前线,却把自己的午饭省出一多半给了昌浩。顺艳救活了昌浩,却苦了自己。
  你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哥哥参军后,就剩下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留在村里,昌浩能想象得出顺艳生活得会有多么的艰辛。
  我们洗浦这里的男人也都快走光了。村里面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和妇女。时代让我们赶上了这场战争,即使活下来的,又有几个人不是被战争蹂躏地七零八落的呢。
  昌浩觉得长津湖到洗浦好远好远,昌浩真想插翅飞到顺艳的身边,每天和顺艳在一起,一起支前,一起上前线。
  今后,无论昌浩走到哪里都会想着给顺艳写信的。昌浩 1951年1月18日”。
  从顺艳的信里,看不出有什么破绽会让人知道他过去的不幸。昌浩也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不让纸上流露出那段遭遇的信息。可是,在战时管制时期,所有人的一言一行都是要受到他人监督的,何况又是一个失踪了三个多月的男人。
  昌浩并不担心哪一天自己也会被应征入伍,他倒希望能早一点儿上前线,多杀几个敌人来洗刷自己身上的耻辱。
  可是,命运偏偏不随他的心愿,恶魔再一次地降临到了他的头上。战争非常时期,村子里是不会随便把一个身份不明的人送到人民军队伍里的。
  “昌浩,里长让你去一趟,说是让你讲清楚这三个月以来,你都干了些什么。”阿爸吉的话里充满了不安。
  “昌浩他爸,是不是被里干部们发现了什么?”阿妈妮担心地问。 
  “听里长说,有人怀疑昌浩会不会是南边派过来的特务。”阿爸吉说。
  “阿爸吉,我该怎们跟里长报告呢?”昌浩心惊胆战地看着阿爸吉。
  “你当南朝鲜军的事打死也不能说。这是死无对证的一件事,只要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阿爸吉的回答给昌浩增添了一点儿信心。
  “那我就一口咬定我是跟着北朝鲜逃难的人偷着跑回来的。”昌浩坚定地说。
  昌浩见到了洗浦里的干部们,他从背着家人去姐姐家看外甥,说到跟着逃难的人群跑回北朝鲜,又在慌乱中与大家失散,流落到长津湖畔一带,最后才走回到洗浦的事情经过。
  昌浩的讲述听起来倒也顺理成章,但里干部们认为,昌浩的自我描述没有任何人能为他做证,因此,在证据得到确凿之前,他的人身自由将受到限制。
  昌浩不认为自己就是个坏分子,也不在意人身被受限制。只是从此以后长津湖的来信也要受到检查,让他十分不安。他马上又给顺艳寄出去了一封信,劝她暂时不要给自己写信,以免会受到牵连。
  
  8、咸兴车站的相聚
  “顺艳千万不要再往洗浦寄信了。我的人身自由已经受到了限制。每天要遵照里干部的指令到指定的地方参加集体劳动,和我在一起劳动的都是一些被认定的坏分子,有地主老财,还有和南朝鲜亲属关系密切的人。
  对我进行管制的理由是,失踪三个多月的问题交代得不清,又无人证明。
  他们对我的信件肯定也要检查,如果顺艳的信落到他们手里,你我之间的事情就会被发现。
  想到和顺艳再不能通信了,我感到非常的难受。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这样的日子一天也不想再过下去了。
  早知道回到洗浦会是这样,真不如就一直呆在山里,或是流浪到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如果有一天连我给顺艳去信的可能也没有了,那么,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我时常在想,难道我就这样一辈子在别人的监督下每天去参加繁重的劳作吗?难道今生今世就不能和顺艳在一起了吗?难道我们每个活着的人都要对战争负责任吗?
  战争究竟给了我们什么值得我们必须敬畏它?我真的不想在洗浦呆下去了。我想和顺艳见最后一面,然后我就离开这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或者是我自己去,或者是和顺艳一起走。
  今天是1月25号。二十天后,也就是2月14号,我们在咸兴火车站前见面好吗?咸兴在长津湖和洗浦之间,我在回家的路上从那里经过。我们见面后,再商量我俩今后的事,你说好吗?
  不管顺艳去不去咸兴,昌浩都是会去的。我在咸兴等你一天一夜,到时候如果顺艳没去,我就离开咸兴,去别的地方谋生,到了新地方再给你写信。今后,无论昌浩走到哪里都会想着给顺艳写信的。昌浩 1951年1月25日”。
  接下来的日子,昌浩开始筹备去咸兴和顺艳见面。要想顺利地离家出走,就必须表现出积极改造自己的态度。昌浩每天早早起身,从早到晚不停地劳动,有的时候,连管教他的人都会让他停下来休息休息。
  昌浩把顺艳哥哥的那身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他要穿着顺艳哥哥的衣服去咸兴和顺艳见面。昌浩藏好了阿妈妮平时给他的零用钱,又装上了笔和纸,只等出发的日子一到,就悄然无声地离开洗浦,就像战争前夕越过三八线去姐姐家时一样。
  从洗浦到咸兴有几百里地,到处都是战火,火车早就不通车了。昌浩躲过村里人的耳目,早早地就离开了家,靠着步行整日地赶路。
  顺艳从长津湖到咸兴的路途比昌浩要走的艰辛,一路上,她抄近道捡山路,足足走了五天的时间终于赶到了咸兴。
  咸兴火车站前人头攒动,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久别重逢的昌浩和顺艳一眼就认出了对方。顺艳还是穿着最后一天在长津湖对面山上的那身衣裳,忧伤的脸庞带着几分的喜悦。
  两个人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来,许久没有张口,都默默地看着对方。昌浩握住了顺艳的手,心疼地说,
  “你比从前消瘦了,我给你带了饭团,你先吃点儿东西,吃完我们再商量。”
  顺艳把饭团送到昌浩嘴上,让昌浩先吃。昌浩咬了一口,流下了两行泪。
  “伤口都好了吗?让我看看。在山上的那几天,我们从没说过一句话,今天就想把那些天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我也有好多的话,想说给顺艳听。你蹲下身拾起那个纸团的情景,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从那一刻时起,我的心里就感觉到了你我会一生都在一起。”
  “顺艳从小就与孤苦伶仃相伴,因此,最看不得别人受难,我也能感受到一个人在他孤苦伶仃时,是多么需要得到别人的相助。那天,当我看到昌浩那种渴望的眼神,我本能地意识了自己应该帮助你。”
  “那天如果不是因为顺艳救了我,昌浩今天不会站在这里。你救了我,让我活了下来,更让我懂得了今后自己应该怎样活下去。”
  “当初救你,是因为我觉得应该救你,今天顺艳能来这里,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想今后永远和你在一起,不管生活在哪里。”
  “昌浩永远不会忘记顺艳的恩情,昌浩要永远和顺艳在一起。一路上,我都想好了。我们今后的生活有两种选择。一是和顺艳一起去中国,我们俩走到朝中边境,从那里去中国不会被人发现。第二就是和顺艳一起去南方,走到山里面,北南边界线上没有人看管,一步就能跨过去。”
  “到了中国,不会中国话能行吗?”
  “朝中边境的中国人都是中国的朝鲜族人,他们和我们一样都说朝鲜话。”
  “那我们还是去中国吧。如果去南方,他们还会抓你去当兵的。”
  两个人商量好了,决定朝着朝中边境的方向去中国。如果能进入中国境内,每天就再也不会被村里人监视劳动,也不用担心被抓去当兵了。
  
  9、兴南港的失散
  昌浩和顺艳一路风餐露宿,途中不停地打听中朝边境的路线,可路人都说,
  去那里的路途太远,还要跨江过河才能过得去。眼下正是开春时节,冰层已经开
  始融化。
  两个人向北一连走了好几天,遇到同路逃难的人群就打听,大都说越过国境的可能性不大,让两个人越走越没了信心。
  昌浩没想到越过朝中边境竟有这么难,他原以为跨过朝中边境就像当年自己一步就跨过了三八线那么容易。
  事到如今,让顺艳跟自己回洗浦,或者跟顺艳去长津湖都不是办法了。带在路上的盘缠也用得差不多了,真是退也不是进也不成。
  这时候,听到有人说,这几天兴南港集结了大批的难民,都争相坐船逃往南方去呢。再细打听,又有人说战争快要结束了,以后南方的日子会比在北方好过得多。
  听了之后,束手无策的两个人觉得这也许就是唯一的一个选择,二话不说,俩人跟上人流,就奔了兴南港。
  到了兴南,果然看见有大批的人群在兴南港等候登船。停靠在兴南港的船只很大,是那种昌浩和顺艳从未见过的兵舰。上船不需要买票,大船一靠岸,人群就蜂拥般地涌了上去。
  昌浩和顺艳决定跟着大家一起登船,到南方去碰碰运气。两个人挤在人群里,拼命地往前靠,好容易挤到了船边,人群更加混乱。昌浩抢先上了船,再想回手拉顺艳时,眼瞅着顺艳被人群挤了出去。
  这时的昌浩,真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他大声呼喊着顺艳,可顺艳已经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起航的汽笛声让急着上船的人们更加疯狂,昌浩急得直想往船下跳,可是,人挨着人,人着挤人,连转个身的地方都没有。
  当顺艳好不容易重新站了起来,她已经从人群里被挤出了好远好远,既听不见昌浩的呼喊,也看不见昌浩的身影。就这样,顺艳眼睁睁地看着载着昌浩的大船驶离了兴南港。
  去南方的下一班船要等几天后才会有。顺艳一屁股坐在地上绝望地哭了起来。在她的身边尽是些没上得去船的老人和孩子,也都在伤心地抽泣着。
  顺艳身无分文,包裹里仅有几个被挤得扁扁的饭团。兴南这里又举目无亲,继续等下去,露宿街头不说,万一再挤不上船,就更没了退路。顺艳不再犹豫,她站起身,擦干眼泪,朝着大船离去的地方望了最后一眼,转身离开了兴南这块伤心之地。
  
  10、顺艳的苦难岁月
  顺艳独自一人回到了长津湖畔。村里人只知道她是去找哥哥出去了几天,人们见到她时,问的都是找到哥哥没有之类的话,她也只说没找到就敷衍了事。
  顺艳又恢复到了之前的生活状态,每天跟着妇女们往前方运送物资。随着战事逐渐停了下来,物资运送的也越来越少了。
  终于盼来了昌浩的第一封信。信封上没写地址,也就没有引起别人的猜疑。
  “那天和顺艳走散,船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最后停靠在了釜山港。逃难的北方人都在釜山落了脚,大家自发地聚在一起,在码头上干些杂事为生。
  那天当我一回身再没看到顺艳时,我的心一下子跌落到了万丈深渊。是我把顺艳带了出来,也是我丢失了顺艳。我真后悔自己没能跳下船,和顺艳一起经受苦难。
  从那时起,我的心里一刻也没有放下过顺艳,那天你是怎样度过的,直到今天又是怎么熬过来的。都告诉我好吗?
  也许,你后来也登上了来釜山的船,也许你独自一人又回到了长津湖畔。我每天都去码头打听有没有从兴南港驶来的客船,可是始终没有顺艳的身影。
  直到昨天,有一个人对我说,我搭乘的那条船是运送难民的最后一艘船,所以大家才疯子一般地往船上挤。我和顺艳到兴南港时,候船的人已经是人山人海,
  我俩都没问问别人,就跟着人群往船上挤,结果把顺艳给丢了。我真对不起顺艳。
  这封信就先写到这儿,如果等不到你的来信,我就会以为你也到了南方,我就会在釜山找你,如果你也在釜山码头附近找我,那样我们就能遇到一起。我每天都在码头上帮着人家搬运货物。你如果收到了这封信,回信的地址写上釜山港搬运处金昌浩收就行。昌浩 1951年3月14号”
  看完昌浩的来信,顺艳迅速地提起了笔,满腹的心里话儿都跳跃在了纸上。从兴南港失散到徒步返回长津湖畔,从街坊邻居对自己的态度,到仍然未得到哥哥是否安危的消息,千言万语写了整整几页,却都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抱怨。顺艳的心里始终装着在湖畔对面山上第一次看清昌浩脸庞时的那副期待的眼神。
  信寄出去后,接下就是漫长的期待。北南通邮的形势变得越来越紧张。从前一封信顶多十来天的时间,现在最快也要等上一个月。
  等到顺艳收到昌浩第二封信的时候,她和昌浩在兴南港分手已经有三个多月了。顺艳本人也发生了许多的变化。
  一是顺艳接到了哥哥的部队发来的哥哥牺牲的通知书。哥哥第一次受伤恢复后又重返战场,之后在津川江保卫战中身负重伤,在战场上阵亡。
  二是顺艳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怀的是她和昌浩的爱的结晶。离开昌浩后发生的两件大事从此改变了顺艳的人生。哥哥的牺牲使顺艳悲痛欲绝,有了昌浩的孩子,重新点燃了让顺艳活下去的希望。
  “终于等到了昌浩的第二封来信。信的内容给顺艳带来了无比的欢乐。因为昌浩在釜山能活下去就是顺艳的幸福。当昌浩知道在顺艳的身上已经孕育了昌浩的小宝宝时,昌浩也会感到万分的幸福吧?因为我们都有了一个共同的期待。
  到了年底,顺艳就不再感到孤单,顺艳就结束了一个人的孤苦伶仃的日子。顺艳将全力以赴地养育我们的孩子,等着昌浩回来一家三口的团聚。
  一个月后,昌浩就能看到顺艳的这封信,就能知道我们快要有小宝宝了。刚开始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时,顺艳还多多少少有一点儿害怕,担心会遭到村里人的歧视和冷遇。
  可自从接到哥哥阵亡的通知后,顺艳不再感到恐惧,反倒对这个孩子有些期待了。因为小宝宝的降临,将使顺艳从此结束孤苦伶仃的生活。
  顺艳于长津湖畔 1951年7月15日”。
  顺艳的信发出去了,可是两个月后并没有等到昌浩的来信。又过了两个月,村里开始传出了流言蜚语。
  村子里的传言来自于昌浩写给顺艳的信。原来,顺艳苦等昌浩的信已经被郡里截留了两封,审查后又转到了村里。
  在昌浩最后一封信里出现了长津湖哀歌里的那段歌词,“一条三八线,割断北南情,长津湖畔几多愁,满腔情怨赴东流。”这些话里隐含的悲观情绪,与当时的形势极不相符。
  郡上的干部从信里的内容看出了顺艳和昌浩的隐情,既然男方已经逃离到了南方,那尚在北方的顺艳就理所当然地要被监视起来。可怜的顺艳,前些天刚被郡里授予模范烈属称号,又立刻被取消了荣誉,就像半年前昌浩在村里被监督劳动一样,一夜之间顺艳也成了长津湖畔的罪人。
  顺艳从此不再给昌浩写信,也再看不到昌浩的来信了。
  
  11、长津湖畔的母女俩
  顺艳当了母亲。在旁人的冷眼中,生下了一个女儿。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的降生,从此演绎了一场母女俩的人生悲剧。
  繁重的体力劳动永远被作为改造人的工具和折磨人的手段。而当一个人如果决心要活下去的时候,任何艰难困苦比起去死都会容易忍耐得多。
  女儿的降生给了顺艳活下去的勇气,女儿的成长增添了顺艳活下去的信心。为了女儿活着、为了不再孤苦伶仃活着、为了等到和昌浩团聚的那一天活着成了顺艳的人生信念。
  年幼的女儿对世间的冷漠一无所知,是因为母亲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爱,是因为母亲替她遮风挡雨,忍辱负重。
  别人的冷眼折射到顺艳的身上变成了一种坚韧的意志,冷嘲热讽在顺艳的耳朵里汇成了一股顽强的力量。
  女儿在一天天长大,会叫妈妈啦,能下地自己迈步啦,能跑到院子外面和邻居家的孩子一起玩了。
  女儿会不会受到别人的歧视,会不会遭到外人的欺辱,顺艳开始为女儿的身世担心起来。一直以来,说她生下了一个野男人的孩子的话不绝于耳。
  村里的好心人也曾劝过顺艳,让她嫁给一个鳏夫,说这样就能改变她们母女俩窘境。可顺艳坚信昌浩终会有一天要回到长津湖找她和他的女儿的。
  也许是顺艳坚韧的性格打动了制造世间不平的那些人,突然有一天,自称是昌浩妹妹和妹夫的人找到了顺艳,俩人拿出昌浩写给家里的一封信让顺艳看。
  时隔整整四年,祖国解放战争胜利已经两年,女儿都快四岁了,顺艳终于等来了昌浩的音信。信是昌浩从釜山写到春川的姐姐家,再由姐姐家寄给洗浦的父母家的。
  昌浩在信里告诉父母,他和长津湖畔下隅里村的一个叫顺艳的姑娘有一个孩子,接到顺艳说她已经有孕在身的那封信后,就和顺艳失去了联系。昌浩求父母同意让顺艳和孩子到洗浦生活,说等到北南关系一有缓和,他就回洗浦和家人团聚。
  顺艳领着妹妹妹夫找到里长请假,说是跟着妹妹妹夫送女儿去洗浦几天。可是,顺艳完全忽视了自己并非是自由人,是不可以在未监管之下,擅自离开长津湖的。
  即便是依依不舍,也要让女儿回到洗浦的爷爷奶奶家,过上正常人的日子。即便是生离死别,也不能让女儿像自己一样,在长津湖畔忍气吞声地度过一生。
  顺艳忍痛看着昌浩的妹妹和妹夫带走了她四岁的女儿。临行前,她托昌浩的妹妹把写给昌浩的信带了回去。
  “昌浩,四年的时光,我依旧想念你。顺艳心里装着昌浩,和女儿度过长津湖畔的每一天。
  昨天洗浦的妹妹和妹夫来长津湖,还捎来了你的家信。看了你的信,犹如福从天降一般地喜悦。我们的女儿终于等来了她的阿爸吉带给她的福音,让她从此不再受苦受难。
  原本该我带着孩子,跟着妹妹妹夫一起送到洗浦她爷爷奶奶家的,可是,里干部们不允许我擅自离开长津湖,只好让孩子自己跟着妹妹妹夫去了。
  昨天,我一个人又去了我们初次相遇的那座山上。那里的杂草,那里的树丛比几年前繁茂了许多,但那里的气息依旧,还能嗅到昌浩在时的那种气味。
  那里永远藏着我和昌浩的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靠着这个秘密,让我走出了长津湖到了兴南港,靠着这个秘密,我们有了可爱的女儿,又支持我活到了现在。
  相信我,昌浩,顺艳永远是昌浩的妻子,永远是你的女儿的母亲,永远在长津湖畔等着你。顺艳 1955年6月15日。”
  
  12、走出长津湖的女儿
  顺艳眼看着四岁的女儿一步三回头地被她姑姑和姑父领走了,顺艳心如刀绞,犹如撕心裂肺。这般痛苦,她在兴南港时曾经有过。但她知道,这暂短的悲伤将会为女儿换来终生的平安。
  时光的流逝,会化解许多的怨恨,苦难的历程,总会引来人们的同情。一曲长津湖哀歌从最初遭到世人的冷嘲热讽,到逐渐开始被大家传唱,足足经历了10年的光景。
  洗浦的女儿上学了,洗浦的女儿会给顺艳写信了,洗浦的女儿说放假要来长津湖看妈妈啦。
  洗浦是昌浩的出生地,昌浩在那里长大,他是从那里去的春川,从那里去的长津湖,从那里去的兴南。
  女儿在洗浦长大,那里是女儿阿爸吉的故乡,那里有她的亲人。女儿一定和阿爸吉取得了联系,她一定知道釜山有自己的爸爸,记得长津湖有她的妈妈。
  时间在改变着一切,顺艳的人身自由得到了恢复,她可以去洗浦看她的女儿,看昌浩的亲人,看昌浩曾经生活过的那片土地。
  但是,岁月在现实面前,也会低下那高傲的头。几十年过去了,能变的都变了,唯独北南军事分界横跨在三十八度线上不变,北南之间的往来被严格限制未变。
  光阴伴随着日月,似箭一般地穿梭。顺艳老了,女儿大了,女儿都有了女儿,可是,昌浩依旧没有回来。
  顺艳一直感到欣慰的是,女儿四岁的时候,自己能做出那样残忍的决定。女儿走出长津湖就是走出痛苦的境地,自己留在了长津湖就是留住了记忆。
  人类最幸福的感受,就是让你的亲人远离痛苦。最美好的体验,就是你所追求的幸福永远地相伴在你的身边。
  这种体验和感受,顺艳都曾有过。她不无遗憾地活着,活在长津湖畔。现在,顺艳经常能收到女儿和外孙女写给她的信。
  信中说,女儿在洗浦照顾着昌浩年迈的母亲,外孙女最近去了开城,进了北南双方合作创办的开城工业园。信里面只提了一句昌浩在那边都好,春川的姑姑也都很好。
  顺艳的心里比从前踏实多了。都好就好,人到了这个岁数,只求得大家都好就行。一个女孩儿从青春萌动的年龄就爱上了一个男孩儿,又在一生中都得到了那么多的回报,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幸福的了呢。
  
  13、三八线上的重逢
  时空老人总是眷顾与他朝夕相伴的那些虔诚的人。果然有一天,里干部来告诉顺艳,像她这种情况的人都属于离散家属。现在申请登记,将来可以分期分批地安排她们与南方的亲人团聚。
  真的还能有这样的一天?顺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六十多年了,她已经习惯了被人不屑一顾,已经听惯了那些冷嘲热讽,已经对这个世界不再有更多的期待了。可眼前发生的就是事实,六十年前的失散,即将迎来六十年后的相聚。
  顺艳拿出来了久违的笔和纸,六十年前的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长津湖畔对面山上的那条小路依旧是那么地幽静,从兴南港走回到长津湖的路途是那么地遥远,釜山音信殆尽的六十年的岁月是那么地漫长。
  “昌浩,自打你从釜山寄来的那封信被扣押时起,已经过去六十年了。你在那封信里都写下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只是信中的那几话后来被人们传唱,才知道信是你写给顺艳的。
  那些年,每当我听到有人在低声地哼唱着“一条三八线,割断北南情,长津湖畔几多愁,满腔情怨赴东流。”,我的心就重新回到了那条小路上,仿佛又看到了树丛后面你那期待的目光。
  最近几年,这首歌不再有人唱了。人们似乎忘记了那段时光,淡忘了那个年月发生的故事,所有的一切都被突然出现的“离散家属”这个新名词给代替了。
  我们的女儿从她四岁时起,就被她姑姑接回了洗浦,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几十年过去了,女儿也有了女儿,我已经做了姥姥。
  先是听女儿来信说,咱们的外孙女进了开城的一家工业园工作,工业园是南方的一些有钱人出资建设的。后来,春川的姐姐又告诉了我,创办开城工业园的初期,你也注入了一份心血。
  最近,郡里的干部通知我,离散家属见面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这一天我们都等待了六十年了,可突然告诉我这一天就要来了,我却感到有些不知所措。郡里的同志说,离散家属见面地点设在三八线附近,时间只有两天一夜。
  想了又想,也不知道该给你带点儿什么去。现在我的心情就像六十年前接到你从洗浦的来信时一样,那时,我们见面的地点是咸兴车站,这次是三八线上。
  我终于想好了该带些什么东西去了。我要带上昌浩在山上扔给我的那个小纸团,带上你从洗浦写给我的那些信,再带上我们的女儿,还有昌浩最爱吃的长津湖口味的饭团。
  昌浩,虽然还有几天的时间才能等到那一天,可是,这些日子,我的眼前每天都要出现我们重逢时的情景。你颤巍巍地跨过三八线,仔细地端详着我们的女儿,那目光,那眼神,和六十年前的你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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