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过去了,失去的事事物物也已经很多了,总有一个慈祥的面庞萦绕在我的脑海,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细细分辨起来竟是熟悉而又陌生的曾祖母,让我多次潸然泪下。我出生的时候祖母已经七十多岁了,大约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对她的印象就是模模糊糊对我的爱。其实,我的祖母是奶奶的母亲,父亲是过继回到他母亲的娘家的。我对祖母相貌的记忆几乎完全来自奶奶的,和蔼慈祥和对我的疼爱完全是来自我的极其模糊记忆,最主要是母亲和奶奶告诉我的。我出生在高家庄的那眼应该属于我的窑洞,但现在窑洞已经卖给了我一个本家的大伯。从我出生那一刻开始,曾祖母就陪伴在我的身边,替父母照顾着我,因为父亲和母亲还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奶奶生活在马家庄村,只是偶尔抽时间来高家庄村看望她的母亲和她的孙子我。
于是,窑洞的炕上就是我和曾祖母白天相伴生活的主要场所。当时曾祖母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走起路来已经很不方便了,何况她还是裹脚的,名副其实的“三寸金莲”。昏暗的窑洞中,一老一小相伴生活着。只有到晚上,父亲和母亲才带着一身的疲倦回来,窑洞中充满了欢笑,其乐融融。我私下认为这是我最快乐的几年,虽然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但我可以想象得到当时我们全家相亲相爱的场景。尤其对曾祖母的感情格外浓厚,直到现在我已经到了中年,它还依旧弥漫在我的周围,久久不能散开远去。那窑洞映着暖暖的灯光,一直温暖着我。只是可怜现在荒芜的院落和即将塌陷的窑洞,让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一把生锈的铁锁,永远锁住了我红热的心,找不到它的栖身之地。我和曾祖母就这样共同生活了五年。享受来自她对我的关爱,依偎在曾祖母的身旁,紧紧握着她干枯但又温暖的手,在她的怀抱里享受着爱。在炕上我和她玩笑嬉戏,坐在她的腿上看她布满褶子的脸,或是盯着她那双小脚,还有她裹脚用的长长的裹脚布。吃着她帮我嚼过的馒头,我傻傻地笑着,似乎所有的事都是新鲜的。她牵着我的手,走在窑洞前面的院子里,害怕我摔倒。但经常我挣脱牵我的手,跑在前面,急的她总是快速靠近我。可她的小脚和她七十多的岁数,只有着急喊着我:“波娃,慢点!”我还是傻傻地笑着看着她。她有时也牵着我走出家门到巷子里,或者到邻居家串门。她由于走路困难,就一般只带我到家门口的门墩上坐坐,邻家和我同岁的“霞娃”也会在家人的牵引下和我玩耍。曾祖母通常不让我离开她左右,调皮无知的我常跑到巷子的中间。我总在想,曾祖母如果那时能多活上几年,我也不至于被同巷的一个人骑自行车压伤,以至于现在天阴的时候我髋骨处就会隐隐作痛。
我记得她许许多多的犹豫。她慢慢上下台阶,经常要试探一下。她走出窑洞总要借助拐杖的试探,似乎她已经习惯了窑洞里慢慢移动的生活。她需要慢慢跨过院门的门槛,因为那个高度已经完全考验了她不稳的小脚和孱弱的身体。似乎她迈出的任何一步都很艰难,艰难的超出幼小的我迈出的每一步,岁月摧残了她应该健硕的身体,白发成了她对时光的代言。曾祖母的背已经驼了,除了在炕上我一般不爬上她的背,七十多年岁月的重压已经使她的身躯没有那样挺拔。她常常絮叨地哄着长哭不止的我,也不知为什么她的声音有怎样的魔力,就如同当时在我面前晃动了一颗糖果一样,瞬间让我破涕而笑。和曾祖母在一起,我感觉黄土高原的天是湛蓝湛蓝的,世界对我充满强烈的好奇。我五岁的某一天,曾祖母没有向家人打招呼就静静地走了,她似乎不想打扰大家正常的生活。她是我出生以来经历的第一位亲人的离去,而当时还不懂事的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但这种“麻木”的感觉以后,我的一生也注定坎坷不断。我不曾记住曾祖母出葬的场面,但我想应该是相当隆重的。因为曾祖母是我们家族最长的人,受到的尊重当然也不例外。父亲应该为她的奶奶一个像样的葬礼,奶奶也应该帮助父亲完成这一个像样的葬礼。无论怎么说,他们只有感恩,不敢有任何的抱怨,尽心尽力完成自己作为晚辈的职责。而我这个晚辈的晚辈,只能看着父母和奶奶的忙碌。
我是在母亲的牵引下参加了曾祖母的葬礼。当起灵的一刻,我所有的亲情喷薄而出,挣脱了母亲的双手,奔向了曾祖母的棺材。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里面躺着我亲爱的曾祖母睡着了,需要我把她唤醒。父亲奔上前去抱起了我,可我挣扎着爬在棺材板上拍打着,只想叫醒熟睡的曾祖母。那样的声嘶力竭,一把鼻涕一把泪,两只小手竭力敲打着棺材,父亲无可奈何只管让我的哭喊。我的哭喊惊动了整个高家庄,父母和奶奶陪着我哭,许多老人和妇女也悄悄抹泪,以至于整个葬礼晚了一个多小时。多年以后,我回到高家庄,许多人还向我提及此事,我告诉他们是亲情使然。而我,也更加难以忘记,因为那是我经历第一位亲人离去的伤痕。曾祖母就这样离去了,在一个忙碌和贫困的时代,大家似乎早已习惯一个人的离去,更何况是一个寿终正寝的老人。现在,曾祖母经常从我幼年的记忆中从深层渗出,依旧是那样温暖亲切,恍如就发生在昨天。
从我完全记事起,我已经几次回到高家庄村,向本家长辈打听过曾祖母的墓地,大家都说是在沟边那块坡地上,寻找过去却是一片平地,没有一点坟墓存在的迹象,大家只有抱歉地摇摇头。曾祖母已经彻底融入到高家庄的这片黄土地了,正如她静静地离去。在地头,我只有捧起一抔黄土,撒向空中。跪别这片疑似曾祖母的墓地,跪别了高家庄村,深情望一眼我在高家庄村的窑洞,我百般不舍地离开了,也深埋了那段彻骨铭心的亲情。
作 者 简 介
武 斌,1971年9月出生,汉族,山西临猗人,1996年毕业于成都理工大学,地球物理高级工程师,理学博士。2007年开始业余写作,2008年陆续在《地质勘查导报》《中国国土资源报》《大地文学》等发表散文、诗歌、小说近百篇。有诗歌散文收入《中国短诗精选》《暮色中的城步》《微刊优秀作家作品》《黄浦江诗潮》《晋南有个孙吉村》《尘外那一池月光》集子。2013年出版了散文集《地质人在旅途》,2014年出版散文集《乡土乡音》,2016年出版了散文集《成都拾遗》。有作品在“书香国土·智慧人生——山东煤田地质杯首届国土资源系统读书大赛”中荣获优秀奖,并入选《书香·人生》。现就职于四川省地质矿产勘查开发局物探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