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文章】傅占魁|试谈诗词情节
试谈诗词情节
傅占魁
写诗的人大抵知道:无论长篇古风或短制绝律与词,都须起、承、转、合,可是,我们在阅读当代诗词时,常常见到这样一种现象:起句不知从何处飞来,既未对全诗起到点题、造势、乃至笼罩全篇之概的作用,也与后面的承、转、收势无贯通浑融之气,诗句之间似隔且涩,或互不相干,感觉像一根根棍子摆在那里。虽合乎平仄等格律,却读来有支离破碎之感,让读者无法记住。解决这一问题,除了善养沛然之气使之气贯神流外,就是要注重情节的营构。
情节与语言、主题,是文学(当然也包括诗词)的三大要素。叙事诗同小说一样固然要安排好情节,抒情诗同样要构思好情节。情感、思绪发生、发展的脉动不管如何的激荡、跳跃、飞驰,也自有其逻辑的必然流淌,不可能散漫无序。当然抒情诗的情节,不似小说与叙事长诗复杂,却自有其特点,是诗的艺术逻辑,是形象的气脉,是意境的呈现;同时,也同样离不开场面、细节、冲突等这些情节的基本元件。敬读前人经典诗词无一不是情节贯注流转之美。如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是写送别诗的典型之作。试看其情节的流程:前二句从字的表面上似乎是以赋法,叙述送别的人物、地点及其方位、季节,实际上,是深含惜别之情的物象:你看,适值柳絮如烟,繁花似锦的阳春三月,又在这闻名九州的黄鹤楼头,正好携手畅游胜地,老朋友却要东下扬州,“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须知李白对比他年长的浩然,那是高山仰止啊!此刻,我们真切窥见青莲那内心失落的惆怅,通过这客观呈现的景语淡淡地流露在我们的眼前。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紧接着“孤帆远影”的特写细节,由近及远,由西而东,一直消失在水天相连的碧空尽头,诗人仍然伫立黄鹤楼耸立的江边,久久目送,不愿离去,只看见长江在茫茫天际滚滚滔滔……结句是江涛不尽地流淌,也是诗人一往深情的流淌,江和心的合一,情景水乳浑融,好像诗人变成了长江,追逐着朋友的孤帆而去,而又未有依依不舍之类概念化的抽象直说。这是典型的意象塑造,通篇意境单纯,却是一个完整的送别情节。太白《赠汪伦》《早发白帝城》等许多绝句都以这种赋比意象,构成简洁、鲜明、行云流水般的情节,呈现情景交融的画面。抒情短诗,篇幅有限,必须运用多种手法营构情节,如杜甫《绝句》,其情节的流程,恰似蒙太奇,电影镜头的剪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是杜甫作于成都草堂的一首明丽如画的诗。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终得平定,心情罕有的舒畅、喜悦,才有细致入微的观察。该诗一句一景,既各自独立又联缀为整体,黄鹂是对唱而不是单鸣,白鹭也是群翔而不是孤飞;一在春盈翠柳之间,一在蓝天浩气之上。,此时,百废待兴,遥眺西岭,心窗虽小,也将含化千秋的积雪;俯视江船,虽泊而待发,却已心驰万里,战乱结束,交通恢复,诗人将穿三峡,过襄阳,扑向梦绕魂牵的故乡了。这是何等诚挚的丹忱,何等壮阔的胸怀!这是平叛后生机盎然,心境明朗的反映,倘有一字与这不合,全诗即处瘫痪。
有人说:这是纯写景物的诗,没有什么思想感情。此论值得商榷。本人以为:诗都是有我之境,即使看似纯客观描写,也有一个选择什么景,怎样写的问题,也就必然在物象中倾注了作者的思想感情,至于主观之情意在字面上是显还是隐,是明快还是含蓄,那是风格、手法技巧问题。何况是诗圣,一个悲天悯人的精神巨人!在杜圣诗中,从未有景情的分割,而是处处创造着情景完美浑融,高度心灵化的美学境界。
有的以对话手法,简洁的笔触,推动情节的发展,如贾岛《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该诗之妙在于寓情于问,含问于答,本为三问三答,至少须六句,诗人却精简为一问三答,逐层推进寻访情节的跌宕起伏,并以苍松喻隐者凛然之风,以药喻隐者济世之心,以云深喻隐者高洁之志,出语自然平淡,却字字深含神往仰慕,不遇若失之情。足见贾岛的“推敲”不仅在一字一句上,而且在谋篇构思上也匠心独运。据说英语等他国文字无法译出其意境之妙,尤其是“云深不知处”,那种云雾缭绕的氤氲之气,神秘莫测,深邃无边,在天人合一中,万千生命,荣枯消长,自然地循环往复,短暂乎?永恒乎?一切都有,一切都无,又都一切包孕其间……这是东方典型的意象哲思,其象征意境,西方文字如何表达得了……这首诗成为中华数千年最具汉语神韵的佳品之一,也就不是偶然的了。
还如崔颢《长干行》: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该诗也是以问答的方式,但特点又有不同,主要是心理活动推动情节的发展,在江上捕鱼,船家美女与帅哥一见倾心,美女停船发问:大哥,你住何处啊?未待对方回答,又迫不及待自我介绍说:我住在横塘,明显含有爱慕之情而主动结识对方之意。可又恐太露,退而掩饰:“或恐是同乡”,同乡之谊而已。寥寥二十字便塑造了一位追求恋爱大胆、热情与机敏的渔家姑娘形象。
诗词重在抒写感受,佳作更是要表达典型感受。在几十个字里,不可能枝叶纷繁,必须敏于捕捉典型细节。如贺知章《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该诗一千余年来,引起一代又一代游子的共鸣,就在于那人世沧桑的典型感受。“少小”与“老大”的时空反差!“朝如青丝暮成雪”,每个人面对这逝者如斯的不可抗拒,谁不引起心灵的震撼啊!“相见”与“不相识”的反差,诗 人抓住这一典型细节,儿童笑问的场面,让本是主人的作者却成了客人,似乎生命的悲喜出现了戏剧性的捉弄,这是何等的痛婉!我们仿佛在日复一日生存的麻木不觉中震醒,惊然感受到人生的苍凉、永恒的东西,顿有超越时空的领悟。
至于律诗、古风与细腻见长的词曲便更见情节的流动了。限于篇幅暂不例举。综上所析,可知,情节于诗,犹堤之于河,亦似舟之航标,可使诗的奔腾,流贯如一,有效克服诗词中的空泛无味,也不必借助花俏之词,以炫目。“人情练达即文章”,注重情节、细节,以平常语自然出之,便是好诗。与同仁共勉!
傅占魁于黄鹤楼下衔石斋
二0一六年五月
诗词公益课
【通知】桃花源公益平台诗词公益课第十五期
时间:2016年5月27日(千聊)20:00
题目:绪论: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
主讲人:莫真宝
主讲人简介:莫真宝,文学博士,诗评万象导师。著有《张文学思想研究》。现主要从事当代诗词学术研讨、作品编纂活动的组织、联络和实施。曾任《中国诗词年鉴(2012)》副主编;主编《太平基金文库·诗词论丛》(与友人合作)等。发表《从词之美感特质的演进看当代词的虚构特征》等学术论文及诗词评论多篇。与作品散见于《诗刊》、《中华诗词》、《星星诗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