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owers in the Attic
写在前面——
民国向的文写多了会上瘾~~
bgm:《彩霞消散的理由》
“实在抱歉,生病不是一件太好的事。”他竭力撑起身体,似是在倔强地表明,他并无大碍。
“躺着。”我说。
他立马乖乖不动了,等着我给他掖被角。
“换过药了吗?”
“嗯,刚换过。”
“我看看。”
他躺着病床上,软软的,懒懒的,又掀开被子,露出缠着绷带的细腰。
“疼吧?”我搬过凳子坐下。
“你一看就不疼了。”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微微颤抖了一下。
“还在渗血,子弹打得有些深了。”
“嗯,从肋下穿过去的,我的背也疼呢。”
“不是说不疼?”
“你不在的时候就疼得厉害……”
他怎么老说这些让人脸红的话?
我们才认识三个月,因为一次街头演讲。
我这个不喜战争动乱的人偏生在这样的时代,在第三次登门拜访恩师未果后,连带一些其他原因,我对上海这个革命和文化中心,只剩下挥之不去的失望。
那时的车票已经很难买到了,我托同学友人,费尽周折拿到回南京的车票,打算离开这里了。
去车站的路上,我差点被迎面冲来的烈马撞伤,他在马路对面,将满怀的传单一扔,一个猛扑,我们俩都倒在了地上。
“谢谢,你的东西都掉了……”我揉着破皮的膝盖,看着满地的传单,被车马碾压得脏兮兮的,愧疚极了。
“没关系,你没事就好……”他注意到我受伤了,“清理一下伤口吧,天气炎热,很容易感染。”
我跟着他回到他的住所,一所清幽雅致的小院,几竿翠竹掩映,随风摇曳,静静生姿。
还有翘檐亭和几条不长的长廊,颇有潇湘馆的味道。
一进门,他先招呼我坐下,随后进了里屋。
再出来,他换了一件半透的汗衫,外套一件宽松的长袍,隐约还是可以看到腰身。
我低下头,没看到他手里的药箱。
“着地的部位都擦点药吧,淤血也散得快。”
“谢谢,我自己来吧。”
“我帮你。”他已经蹲下身了。
再拒绝实在显得有些矫情,我只好慢慢将裙子撩到膝盖上,嗯,一大片擦伤。
红色的皮肉混着土,变成了泥。
药箱里一应俱全,清理的时候他试图用聊天分散我的注意力。
“你不是上海人吧?”
“嗯,我来这里找人,今天准备回去了。”
“你还在念书?”
“嗯,明年就毕业了。”
“读书好……”他点点头,一直认真地盯着我的伤口。
麻麻刺刺的,不是很疼,他的药很清凉,应该有镇痛的作用。
“你的传单上都印了些什么啊?”
“也没什么,自己写的一些针砭时弊的论断……”他换了一个沾满酒精的棉球,继续轻轻擦拭。
“那……你是做什么的?”
“给政府做些能糊口的事情罢了,不值一提。”
他似乎不想太多提及自己的工作,我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手臂上。
他也受伤了,因为皮肤白,显得很骇人。
我也帮他处理好伤口,还毫不见外地跟他吃了一顿饭。
那个下午我们说了很多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个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的性子,怎么遇见他就变了。
因为这个小插曲,我错过了回南京的火车,却意外认识了他。
遇到他之后的一个好处是,我先前的不顺全都在慢慢变好。
见到了想见的人,也有了在这里继续逗留下去的理由。
恩师受邀编撰古汉语文学的著作,我成了他的助手,每天往返于学校和住所之间。
后来我们渐渐熟络,他才跟我慢慢提起自己的经历。
只要军队上没有他非去不可的理由,这顾问,算是一个闲差。
他还兼做文书的工作,写些乱七八糟的、压根不需要什么涵养的文章,印在各式各色的纸张上,贴满兵荒马乱的街。
“有时候我在想,到底是我生得太早,还是太晚?”
“为什么这么问?”
“这个世道不好,大家都是被迫生活,苦闷的日子太久了,你只能逼着自己安于现状……”
他一定是个怀才不遇的诗人,或是渴望劫富济贫的侠义之士。
我对他有好感的一点,是在他身上,很少能品尝出那股粗砺的江湖气。
还是那样文弱又磅礴,像一汪簌簌的泉。
看他这副失意的模样,我有些憎恶自己,为什么找不到更好的话来安慰他。
“我以前不这样的。”他说。
“那是怎样?”
“更意气风发一点,更无所畏惧一点吧。”
我欣赏着他执笔写字的样子,忽然一只燕子飞进窗。
“你回来了。”他对着燕子笑。
端砚旁摆放着一个青瓷小碟,里面蓄着一些清水。
我原以为是研墨用的,没想到是为燕子喝水准备的。
他拉下竹帘,打开竹笼,燕子喝过水后,很乖巧地钻了进去。
“这是……”我问他。
“它受伤了,我就带回来养,它最近飞出去越来越久,应该就快痊愈了。”
“你会的东西可真多。”我由衷赞叹。
“一个人的时候很无聊,不找点事情做的话,会熬不下去的。”
他伸出手指逗弄燕子,脸上挂着的笑容很苦涩,又很平静,仿佛只是在聊“今天天气如何”这样平常的话题。
我想,他需要陪伴,很需要很需要。
所以没来由地说了一句不经大脑的话:“你需要一个小笨蛋,来拉低你的智商。”
“嗯?”他抬头看我。
“像你这样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得好的人,需要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笨蛋,那样才互补!”
“一个人越是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除却主观因素,他是越幸福的。因为世间的疾苦,根本不需要他去懂,开心快乐就足够了……”
他总是这样,遍体鳞伤还总对世界抱有最大的善意。
我还在默默消化着他刚才的话,没注意到他已经走到我面前。
“歪理!”他轻轻弹了一下我的脑门。
你将我带出逼仄潮湿的阁楼
从此我就变成了向阳花
他精通音律,早年留学日本的时候,带回了一把三味线。
他在竹影下弹奏时,琴声伴着微风,总会让我联想起江户时代。
那个有浮世绘和花魁的时代。
交流后我们都认为,有罪的是立场,是人,和文化没有关系。
晚上我们一起在灯下读书,整理书信时,翻阅到林觉民的《与妻书》,我对他说:“我给你读读吧。”
“好啊。”他挑了挑灯芯,屋子里亮了一些。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
我几度哽咽,他起身向我走来,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无声安慰。
在那样的光影下,人是极容易醉的,我跟他对视,从他的眼里读出类似于“爱”的密语。
“我需要你的勇气和我的勇气。”他向我伸出手,“我们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
“我愿意。”很开心,我们都是果敢之人。
抗战胜利那年,曾有人见到过这样一家人:男主人携妻女定居南京,住在一个有蔷薇架的院落里,晚风习习,满院幽香。
外人眼里,他们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女主人似乎受战争之累甚少,眼里有光,几无愁容。
男主人寡言,最喜欢看着妻子在蔷薇架下作画,他怀中抱着熟睡的爱女,两人偶尔对视一眼,眉目传情,自是不在话下。
他们可以一整天不说话,并不觉烦闷。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
他成了鳏夫,独自养育幼女,并无续弦之意。
而女孩的记忆里,只有一个非常模糊的影子,她知道,那是父亲最爱的影子。
后来整理遗物时,她发现了父亲多年的秘密,其实也不是秘密。
父亲用最好的纸张,最漂亮的字体,写下的几句话。
她刚学了这篇课文,所以看到之后立刻泪流满面。
是归有光的《项脊轩志》——
(完)
一点碎碎念——
他总是漂亮得让我惊叹。
喜爱的同时夹杂着若有似无的担心,他这朵花盛开得越耀眼,就越是有人想采撷,甚至摧毁。
我们又何尝不是一样?
但愿一切的苦难终将值得。
端午安康。
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