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先生散文:不成样子的怀念
在大六部口那个漂亮的四合院和陈设简陋乃至寒酸的房间里,我们从来只谈国家、世界、文艺大事。我说:“上个星期三,报纸上有一篇重要的报道。”他说:“噢,不是星期三,是星期四。。。。。。”
我为他的水晶般的清晰吓了一跳。因为他是夏衍,比我大三十四岁,他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时候距离我出生人世还有七年。
他永远是那么敏捷,条理,言简意赅,不打磕巴儿,不模糊吞吐,不哼哼哈哈,节奏分明而又迅疾,应对及时而又一针见血。他的这些特点使你不相信他是一个九十多岁的人。
如果是第一次见面,你也许会为他的瘦削而吃惊,他这个人也像他的思想、语言一样,删除了一切枝蔓铺排,只留下提炼到最后的精粹。然而,他总是明白透彻,一清见底。
他当然是绝对的前辈,然而他从来不摆前辈的谱。他早就担任高级领导职务了,然而他从来不拿哪怕是一点点官架子。说起待遇,他说五十年代有一回他出差到某市,当地按照他的级别给他安排了房间,“那房间大得太可怕。”他说的时候似乎还“心有余悸”。八十年代初期,有一次邓友梅同志称他与另一位担任领导职务的老作家为“首长”,他立即打断,说:“不要叫首长。”
他真诚待人,渴望吸收新的信息,对一切新的知识新的动向感兴趣。在这方面,他永远不老。七十年代初期,与世纪同龄的他居然半夜里起床看足球并如数家珍地有所评论,这真是一绝。
我第一次听他讲话是他在第四次文代会上致闭幕词。与一些官样文章不同,夏老语重心长地讲了反封建与学科学,字字出自肺腑,字字是毕生奋斗经验的结晶,寄大希望于年轻人,令人感奋不已。
华艺出版社一九九年出版了一个《当代名家新作大系》。出版社领导要我求夏公给写个序。考虑到夏公的高龄,我起草了一个提纲供他参考。夏公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是各人文章写起来风格不同,捉刀的效果往往不好,他无法使用我代为起草的提纲,他自己一笔一画地另外写了颇有见地而又清澈见底的序言。他还对一个我们都很熟悉的朋友说:“按王蒙的那个提纲去写,人家一看,就是王蒙的文章么,怎么会是夏衍写的呢!”就这样,他老人家把我的提纲“枪毙”了。但可能是为了“安慰”我,他声称他的序言里已经吸收了我的提纲。我也就假装得到了安慰和鼓励,心中暗暗为老人喝彩叫绝。
在大六部口住所的院落里,有两棵丁香树,一紫一白。一九九年开花时节,我去赏花,打从年轻时候我就喜欢丁香。夏老那天也高兴,扶着拐杖出来看花,看小猫在房上跑,他还兴致勃勃地说是它也喜欢石榴花。那场面很像是一幅水墨“新春行乐图”。
今年元月初,我最后一次在他清醒的时候看望他。我们谈论的是社会治安问题与《人民日报》刊登的胡绳同志的文章:《马克思主义是发展的》。那天他精神很好,坐在椅子上谈笑风生。说曹操曹操就到,说着说着胡绳同志进病房来看望夏公来了。据说那是夏公去夏病情不好住院以来情况最好的一天。
倒数第二次与夏公的见面是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底。他那天十分疲劳,静卧在病床上。他已经卧床数日了。见此情况我稍事问候便起身告辞,以免打搅。夏公平躺着衰弱地说:“有一个担心。。。。。。“
我连忙凑过去,以为他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他继续说:“现在从计划经济转变成为市场经济,而我们的青年作家太不熟悉市场经济了。他们懂得市场么?如果不懂,他们又怎么能写出反映现实的好作品来呢?”
我感到惊讶。在卧床不起的情况下,夏公关心的仍然是中国的文学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