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的样子15】罗学文: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
罗学文
每年清明的时候,我都会回西竹林冲给奶奶扫墓,西竹林冲,坐落在衡邵交界的大云山深处,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一小块弓箭状平地隐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山中竹林茂盛,清澈的溪水日夜不息,虽然如今已经变成库区,可不变的是至今大部分都人迹罕至。奶奶在我记忆里就是山中的那一刻低矮破旧的墓碑,“绳其祖武唯耕读,贻厥孙谋在俭勤”的六也堂过往,也只能在叔伯辈偶尔的言辞里知悉,我的父亲,就出生在这里。
不问童年不问情。公田学校,是我们村办的一所学校,建在一片四周都是稻田的平地,有点斑驳的围墙,校门口二侧进门,穿过戏台下的过道就是校园,戏台上左右就是住房,每每清早醒来,我是见不到父亲的,戏台中央抱着一堆尚未穿好的衣服,等待着母亲是我记忆中的一道风景,同屋的罗庚球校长常常就一句话:小懒鬼,你爸一早就去上班了!尔后,穿好衣服的我,在老树的枯枝间,在磨损的台阶上,在剥落的断壁里,寻找儿时的欢乐,后来在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样,“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可是,“那时却是我的乐园”。直到爷爷去世的那天,我记忆中才有父亲的正面印象,爷爷从家门抬出了弄堂口,进了祠堂,淌过蒸水河,永远消失在黄蜡桥冲,化成一杯黄土,消失的还有父亲匆匆的背影,他还要忙着去履行一名民办教师的职责。
从村里通往乡政府,只有一条简易公路,车辆很少。我们村就在公路旁,算是地理位置比较优越的村子了。我从小就常听外婆说,大山的更深处,还有一些更小的村落,我家尚能吃饱,所以也不觉得生活有什么不好。有干炒的红薯渣,自家酿的米酒,每天描完父亲布置的描红字帖,就带着小妹扯点猪草,晚饭后围着靠土墙摆着的四方桌,默默的等着有线广播里父亲的声音传来。母亲,我和小妹,盯着铭刻着父亲名字的瓷碗,守候着岁月。联云,石桥,仙家,西夫,双城,广播里说的一个个村名,就是我父亲作为乡文化教育专干所在的驻村点。偶尔,回来的父亲也会带着我去吃酒席,他会和村里的人一样喝着酒,抽着烟,完后打几圈纸牌。
从乡政府到县城有五十公里,毛沙路基两旁是齐齐整整的槐树,随着一辆红白相间的汽车,我和小妹跟着父亲从乡下来到县城,母亲继续在乡下教书。大院里我和小妹一起生活,在这里,父亲教我学会了怎么辨认杆秤,准星,我也试着用弹簧秤去买菜,试着和小商贩讨价还价,奢侈的时候,我会用抽屉里不多的全国粮票,一斤换二毛钱,从一个操外地口音的大伯手里,换回一张烤饼。抽屉里也会有五毛一包的郴州牌香烟,客人来的时候招待,我也会偷偷学着抽二口,可我发现一直抽烟的父亲再也没有抽过。一次县委书记岳长发问我,娃娃,你父亲去哪里了,“你问我,我还问你呢?”因为我知道,书记的工作组抽调了父亲,在下面各个乡镇轮流蹲点,开展农民教育。我也慢慢开始熟知黄陂桥,火厂坪,佘田桥,一个个的乡镇名,那是父亲常年蹲点的驻点地。
县委的车辆装着我家几件简陋的家具,简陋到大姨父都看不过去,送了一张宽大的实木床。由于父亲工作的变动,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来到乡下一所高中,我言语中的穷山恶水,却让我们一家人拥有了真正在一起生活的时光,这里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站在讲台上,虽然看见他的时候依然是一成不变的除了工作,就是办公桌读书写作,他已经放弃了打一会牌,下几局棋的爱好。也是我第一次看见高大的父亲倒下,因为胃癌。胃切除五分之四,因无法承担医疗费用,变卖了祖屋。心情好的时候父亲叫母亲炒上几个小菜,呡二口小酒的爱好也就此结束。
十八岁的秋天,我兜揣着父亲给的二十块钱,也揣着梦想来到省城上学,岳麓山下,自卑亭旁砸碎空啤酒瓶后,我已经不再拘于小县城的村落乡镇,流连在凤凰河岸边林立起了会所与酒店,漫步在黄浦江畔风格各异的西式楼群里,我客串着别人的生活,看汉阳树绿了又黄,鹦鹉洲萋萋的芳草枯了又长。父亲,在逐渐老去的日子里从未抱怨,依然坚持固守着他的三尺讲台,只是从乡下又回了县城,从教学开始变成教研,从写作变成著书,从在职变成返聘,职务从省市变成国家十一五重点课题调研组长……
终于,父亲舍弃了中年的刚强,一如棉花糖般的柔软,他再也不坚持不需要我们的扶持。天安门城楼与毛主席亲切握手,意气风发的同学少年,只存在在往昔的荣耀,可现实生活中,DBS术后的父亲,已经独自迈不出家门,佝偻的身躯,生硬的扳直也维持不了几分钟,用小碎步踏出的脚步,丈量不出前方的路有多长,回归的路又在何方,胃癌,十几年的帕金森,白内障,还继承着爷爷的阿尔茨海默病症。可以预料以后的人生,就会这样结束。
这,就是全国优秀教师,湖南省特级教师,一生清贫,除了读书教书写作,哪怕一丁点兴趣嗜好都没有,心无旁骛的进行着他的初中教育,农民教育,工农教育,业余教育,党员教育,高中教育,教师继续教育,民办教育,一个贯穿多门类教育的普通教育人,我的父亲!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献给像我父亲一样孜孜不倦一代又一代被时光熬尽的教育人。
【作者简介】罗学文,湖南省邵东市城区三完小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