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 生
作者|王子俊
“养生”一词,最早见于《庄子·内篇·养生主》,两千多年来热度不减。现如今,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养生”更成为新时代的流行风尚。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无不以谈论和实践养生为能事。食补、药补、瑜伽、步行、骑行、静坐等等养生道术,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诚然,生命无比珍贵,仅此一次,美好而又脆弱的人生啊,不可知,不确定,谁不想舒舒坦坦多活几年呢。再不养生,无生可养,岂不悲哉?最近有很多奢谈养生的书籍,除了养肥了作者的钱包,对养生并无益处。笔者以为,庄子既首创“养生”之说,于“养生”之道必十分精能。因此,读了几遍庄子《养生主》,颇有些心得。
顺其自然 安时处顺
养生首要在顺其自然,安时处顺。庄子《养生主》篇首载:“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是无限的,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错了。“书到今生读已迟”,坚持这种“学海无涯”的想法,也不看看自己是啥禀赋,埋头苦学傻学,苦苦追求根本得不到的东西,错上加错了。
做好事不要追求名誉,做坏事不要触犯刑法,做好事做坏事都不要太在意“刑”“名”之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感情的事情是不能勉强的,一切不要刻意强求。“缘督以为经”大体是说做事情要循规蹈矩,遵纪守法,按套路出牌,走大路,随大流,顺时而为,这是养生的首要。放到今天的新时代来看,更要顺应时代潮流,恪守24个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遵守党纪国法,遵守家庭美德和职业道德。平平淡淡,从从容容,不念过往,不惧将来,活在当下,逍遥自得,此为最佳生活状态。季羡林奉为座右铭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庶几近之。
庄子认为,只有遵循客观规律,奉行中庸之道,在自己应有的位置上,做好该做的事情,才能维护健康、颐养天年。既不能过度纵欲,也不能过度节欲。对于归隐山林,穴居野处,一味清心寡欲,混迹鸟兽之中,远离人群的养生,庄子内心是拒绝的。他举了一个小例子:“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这个叫单豹的鲁国人够悲催的,独自在山里养生,养了70多年,多年以来养得皮肤嫩嫩的,不幸有朝一日遇到老虎,被吃掉了。
王充在《论衡》之《道虚篇》中提出了同样观点:“草木之生何情欲,而春生秋死乎?夫草木无欲,寿不逾岁;人多情欲,寿至于百。此无情欲者反夭,有情欲者寿也。”——有人说恬淡寡欲有助于长寿,甚至可达长生不死的境界,最后升仙。有比鸟兽还恬淡寡欲的人吗?有比草木还恬淡寡欲的人吗?而鸟兽和草木还没有人活得年岁大,这怎么解释呢?
混迹山林、清心寡欲固然不能养生,趋炎附势、嗜欲难返,更是杀生之利器。庄子说过一个热衷功名人的悲剧:“有张毅者,高门悬薄,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这位张同志,十分要求上进,热衷搞人际关系。为求功名、求提拔,经常奔走出入于大小领导家。可是,只有40岁就患内热病死了。
养生重在养心,养心贵在自然。如果刻意养生,只会适得其反。长寿之宗彭祖,并没有稀奇古怪的养生之法,用的是普通的呼吸、锻炼而已。“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生老病死,人人不可免,只能当做一种客观规律来坦然面对。古往今来,求仙学道,妄服丹药而亡身者,比比皆是。如果不服用那些“长生不老”的丹药,也许能活到天命之年,服了,可能立即“卒”了。
现代大数据统计证明,长寿与否,与饮食习惯、抽烟喝酒、是否锻炼等因素,并无直接关系。有的人不抽烟、不喝酒,反而走得很早,有的人既抽烟又喝酒,却很长寿。有的人终生茹素,活得很长,有的人天天吃肉,也很长寿。猴子蹦蹦跳跳,喜欢锻炼,只能活几十年,乌龟整天不动,却能活数百年。所谓养生,只能各人根据自己情况,安时处顺,知时知量,各自“安排”了。
把握规律 游刃有余
养生的次要在于把握规律,游刃有余。
庄子《养生主》载: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倚,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盍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髋,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文惠君为什么听了庖丁的话,得到了养生的诀窍呢?他从庖丁的话中,应该悟到了很多道理。比如说,治理国家,要结合实际,把握规律,与民休息,不要出台太多强硬的政策规定,不要激起剧烈的社会冲突;面对复杂的家庭矛盾,要深入分析,精准施策,针对每个人的心理,采取不同的措施;个人养生方面,要谨慎谦虚,小心低调,善于把握事物的本质规律,见微知著,切中肯綮,才能化解矛盾,游刃有余。
现实生活中,最损害气血,妨碍养生的,莫过于“小马拉大车”,做一些自己力所不能及或者勉强能做但做起来很吃力的事情。对此,孔子也早有告诫。《论语·季氏》第十六章: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特别是我们老年人,血气已经衰弱,最紧要的就是养生保命,最应该戒除的就是贪得无厌。如果心里装了太多的事儿,有太多的理想追求,太多欲望没有满足,就难以恬然自适,对养生大大的不利。孔子还说;“吾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大概是欲望越来越少了,自由越来越多了。自我越来越淡泊了。自我,就像一把刀,自我的维护越来越少,就像刀刃越来越薄,以自我的“无厚”入于世界的“有间”,可以游刃有余了。
听天由命 乐观豁达
养生的较高境界,在于听天由命,乐观豁达。
庄子《养生主》继续开示: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人生来便有美丑妍媸,穷通富贵,对于这些,要看破看淡,顺应天意,潇洒随缘,不要怨天尤人。庄子养生观的基础是齐物论。承认和接受事物的多样性,从个体生命的感受出发,而不是从社会的要求出发,去谈论真理和调试行为。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不要去和别人比较,“做好自己就好”。尤其不要削足适履,抹杀自己的天性,去适应统治者的要求。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二大夫余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有的人天生是善于谋名利的,那就应当竭尽全力地谋求,乐观豁达的做一只挂在庙堂上的乌龟;有的人天生是乐于曳尾涂中的,那就应该乐天知命地活出自己,做一只爬行在泥水中的乌龟。
几十年前,有位年轻人,父亲好不容易托了人,推荐他去体制内一个大部门临时帮助工作。大部门的办公室主任带他去见领导。先千方百计,四处打听,领导在办公室吗?得知领导在,放慢脚步,蹑手蹑脚走到领导办公室门口;大气也不敢出,先侧耳倾听,领导在办公室内,没有在打电话;再侧耳倾听,又轻轻敲门,两下轻,一下重;又侧耳倾听,领导有没有来开门;又侧耳倾听,还没有领导脚步声,再轻轻敲门,两下轻,一下重……年轻人一看这架势,转身走了,伺候不了,不干了,还没入职就离职了。
庄子《养生主》举例: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水泽里的野鸡,十步一啄,百步一饮,逍遥自得,情绪乐观,因之得以保生;而鸟儿关在笼中,寄人篱下,看人眼色,仰人鼻息,羽毛会憔悴,意志消沉,低头不鸣,因之难以全生。
万物平等 生死一如
养生的至高境界,在于万物平等,生死一如。
庄子《养生主》寓言: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佛教中也有“以灯传灯”喻轮回转世之说。前一根蜡烛点亮后一根蜡烛,前一根蜡烛即熄灭。火焰即是人的生命或自我,连续的点亮即是轮回。这期间,火焰都是依靠这蜡烛本身才能燃烧的,即便前后点亮也不能说把前一根的火焰传送到后一根蜡烛上去。上一世和下一世的关系就在于上一世是下一世的原因,两世之间传递的既非灵魂更非真我,不过是因果而已。
庄子《逍遥游》以其无所凭借,为最终的逍遥。若真养生,务栖止于无人无我无众生的“无何有”之乡。永嘉禅师《证道歌》有言:“梦中明明有天地,觉后空空无大千。”也许世界既不是实有,也不是没有,只是一个幻有。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爱因斯坦说:“从本质上说,世界是一个幻象,只不过这个幻象它非常稳定而已。”庄子可以是蝴蝶,蝴蝶可以是庄子。幻象与幻象之间,并没有什么高下贵贱之分。彭祖与夭折的人,对于无垠的时间来说,说不上谁长寿、谁早夭。生与死,犹如薪尽火传,无穷无尽。又如一个硬币旋转,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又有什么好欢喜悲叹的呢?
所谓养生者,实无生可养。
犹如梦醒之后,实无做梦之人。
——本文刊载于2020年《北海道》秋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