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岳||【书评】春尽缘何愁未消 / 四六文摘

春尽缘何愁未消

--读格非《春尽江南》有感

文/立岳

格非的江南三部曲，我是在金秋十月读的，心情就像南国稻田里成熟的稻穗一样，沉甸甸的，间或夹杂点丝丝哀婉神伤，恍惚间感觉自己如同做了一场百年沉浮的怪梦，起起伏伏之间，理想在现实边缘徘徊，宿命如水中浮萍，爱情如幻影闪电，人生的那些个难过的事儿，似滔滔江河一泻千里。尤其是小说结尾，家玉因肺癌的离去，为我们最深处的绝望缓缓拉上了帷幕。

合上书本最后一页那刻，我陡然想起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的悲悟：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套用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一诗，反其意而概括：

青山隐隐水迢迢，春尽江南草亦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不见玉人不见箫。

《春尽江南》是格非江南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故事延续了《人面桃花》《山河入梦》，讲述了谭功达之子谭端午的人生跌宕和他妻子家玉的情感纠葛的故事，以此为中心向外延伸，涉及到一些亲戚朋友，从私人空间拓展到公共空间、从底层草根到上层精英所构成的整个社会，很多场景、事件以及人物形象都可以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原型，甚至有种就是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的切肤之感，比如孩子教育、婚姻与房子、婆媳相处、夫妻事业发展的不平衡......这使我们在一部虚构的作品中感受到更多的沉重，它以一种悲悯的态度勾勒出由芸芸众生所书写的当代生活史，是命运在时代洪流中，无力的漂泊和抵抗，无声的呐喊与悲伤，写出了爱情，也写出了欲望；气度恢弘、朦胧，道尽了人间的五味杂陈。

作为女主人翁的庞家玉（原名李秀蓉），一直想摆脱生存的焦虑与被抛弃的命运。当她在招隐寺准备追随崇拜者谭端午，在献身于端午之后，天真的以为从此生活有了寄托，可以不再孤苦无依下去了。可随之而来的却是端午的离奇失踪，现实的归宿却只是诗人的一夜露水情缘，成了诗人的祭品。当发着高烧的秀蓉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学校走，每走一步，都是人生的满满耻辱。如她自己所说：我的人生，现在看来就是这么一个薄薄的膜。其中只有耻辱。

网上有这样一段描述：“她是这个时代的祭品，又是一只柔弱与刚烈并举的音符，她以孱弱的身躯检视并承纳了现实的污浊，最终却为神圣之爱而逝。她就像一面镜子，照亮了整个现实中的各种灵魂，也折射了自身特有的母性之光。”

按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的范畴来分，家玉是一个典型具有双重性格的自我人。她在“本我”和“超我”的冲突中不断挣扎，并在融合和重构中的“自我”中成长起来。秀蓉在改掉她名字的同时，也改变了整个一个时代。她改名换姓，自学律师，过上了时代所要求体面的生活。可是她不愿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彻底放逐欲望，被异化、被物质化，又恐惧怀抱超脱时代的梦想被遗忘、被抛弃。她用“挽歌式”的神圣之爱及“回归人性”的死亡唤醒了谭端午属于知识分子那另一半的灵魂。在她的绝笔信中，她写道：“我爱你。一直。假如你还能相信它的话。”爱情在死亡的边缘散发温暖的光芒，也因为死亡而空谷回响。蒙尘多年、支离破碎的爱情重新照亮，别具有一种精神拷问的深长意味。

关于生命和解的思考，《青年报》记者刘予儿在与刘亮程的访谈中曾探讨过：也许，人类永远无法和解。但是在通向生命的尽头，每个人都得学会宽容和怜悯，在繁华落尽之时，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一切终将过去！在经历了人生的是是非非之后，我们重新审视走过了的人生路，做过的事，一定会顿悟很多，觉悟很多。也许唯有爱、和解、宽容，能够解决社会中的矛盾，特别是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只是有些和解的话，注定要穿过嘈杂今生，捎给自己不知道的来世。

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写道：“好的文学之于我们，并非束之高阁，它是人生的一种陪伴。既可以陪你度过漫长黑夜，也可以帮你打发闲散时光，它回答你人生中的困惑，也在孤寂时给人以绵延不绝的力量。”毫无疑问，《春尽江南》就是这样的好书。

格非善于把社会、历史与个人命运放在一起，给人深刻的思考和洞见。从这一点来说，我觉得他和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有点相似，包括书中的哲学思考和人生意义的追问，犹如荒原中不时出现的点点星火，明灭之间似乎幽幽地告诫世人：这个世界既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也没想象的那么坏，此消彼长，福祸相依、善恶相抵。让无数挣扎着的人儿奋力跃过苦难的深渊，在无边无际的恶中，在无尽的绝望中，攫取那仅有的微茫的希望。

端午作为一名诗人，邂逅秀蓉后人生的改变，是自己不愿正视却又不得不正视的。一个好端端的妻子，“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机器”，却从不珍惜，整日无所事事，被离奇的诗人狂魔控制着，维护着时代诗人仅有的尊严。直到后来家玉隐瞒病情、俩人离婚、孤寂中去世，端午才想起自己对妻子的爱是那么深。

悔恨也罢，惆怅也罢，香消玉殒杳然去。

春尽江南，人归何处？破镜重圆魂难回！

此时此刻，端午的内心我想是在滴血，独怆然而涕唱：

春尽缘何愁未消，人别后，山遥水遥。

我为你数归期，画损了眉梢。

或者久久呼唤：

每一个月圆之夜，我任意拨出一组号码

都能听见招隐寺的一声鹤唳

我说，亲爱的，你在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