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铭心的1965年高考——谨以此文祭奠我逝去的青春
一年一度的高考开始了,黑色的六月又拉开了帷幕。近日读了不少踏入大学校门同学回顾高考的文章,这勾起了我对自己高考的回忆——那段痛心的、不堪回首的记忆。
那是1965年7月10日上午,天气闷热,我参加了自己一生唯一的一次普通高考。记得很清楚,当时我穿着一件白色着补丁的旧衬衫,手上戴着哥哥从邻居家借来的一块俄罗斯“基洛夫”牌手表,满头大汗,踏入青岛九中考场的大门,步入那绿树环绕的的校园,登上高高的台阶,走进那古香古色的德式建筑的教室。伴随着清脆的铃声,参加了第一场“本国语文(一)”的考试。(记得当年的作文题目是《给越南人民的一封信》)接连三天,我依次考了本国语文、政治、数学、历史、外语五门课程。
准考证
考试的过程似乎很平淡,我心如止水。因为我对考试的结果早已“成竹”在胸。好坏优劣、成败得失对我来说已不重要。因为我的命运已经早早地定格。只是考到第二门的时候,我借来的“基洛夫”突然停摆了,表弦还满满的,是机器坏了;这让我很窝囊,很扫兴;命运似乎在考场上又给了我一个昭示。
还有一件事需要记下的是:我报考的志愿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北大图书馆系;南开英国语言文学系,还有些什么,都是胡填的。这两个志愿虽是痴人说梦,水月镜花;但它多少还代表了我那青春的梦想:图书馆系,是源于我一生对书籍的热爱;而英国语言文学系,则是出于我高中时对外国文学的痴迷。
考完后,我长舒了一口气,我知我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学生历程。从此的我就要与学生生涯告别了。因为我很清楚我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都是徒劳的。
上面两图,我的一次语文周记作业,有三篇小文章,其中就包括那篇学校党支部认为思想反动的《我的自白——读革命烈士诗抄》老师给了100分。
我的周记本(发小诗的那本)
这一切归咎于我的一首小诗,题目是《我的自白》。那是高二时我读了《革命烈士诗抄》,写在语文周记中的一篇作业。一首自以为很革命的自由诗,是作为周记作业交上去的。向来对分数吝啬的语文老师还给批了个红红的100分。但团支部的一个同学看到诗中有“我生来就是一个叛逆,看不惯人间的虚情假意”这样的字眼,认为有问题,就向班主任打了小报告,班主任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拿着我的周记,屁颠屁颠地报告了学校党支部,于是,一连串的厄运从天而降:即将上任的校宣传部差事撸了,学校《旭日报》总编撤了,全校大会不点名地批判我写反动诗,全市国庆大游行因思想反动不得参加,高考报名被归为“不宜录取”的黑四类(文革中,与我关系不错的工宣队长告诉了我的档案情况,我才知道考生的档案按政治表现、家庭出身分为四类:绝密、机密、秘密、不宜录取四类。另,据后来一些文章揭露,文革前考生的档案,按政审结论基本分为四类:1.可录取机密专业;2.可录取一般专业;3.降格录取;4.不宜录取。)我成了被宣判了高考死刑的人。
高三毕业时的操行评语,给学生看的,冠冕堂皇好听一点,但用了很可怕的词语:能认识阶级斗争在自己头脑有反应等。
报名前夕,一次晚自习,班主任把我叫到他不大的一间办公室,在昏暗的灯光下,让我重抄了那首诗,作为证据放进了学生档案袋。所以,当我交那几角钱的报名费时,我就自知是在浪费我一天的生活费了。我之所以还要奔赴我命运的刑场,只是希望体验一下人生的这段经历,品尝一下高考的快乐与苦痛。我知道自己已被剥夺了踏进大学殿堂的权利,我可能永远不会在大学的校园呼吸,畅想,但我还是想得知我考试的成绩,我汗水的分量,我要亲吻一下那标志着我十二载寒窗结晶的高考试卷,我要在那神圣的高考殿堂向我的学生时代挥手告别,道声拜拜。
在考场上,我突然想起了美国小说家霍桑的《红字》,感到自己好悲壮,一首小诗竟成了我胸前的红色的“A”字。我一生中就要背着这个沉重的十字架蹒跚而行。我此生就要为一首小诗偿还无穷的孽债。当时我想:命运真是个怪物,它竟然如此冷酷的捉弄人,我就坦然接受命运安排吧!
落榜通知书(灰色粗糙纸,油墨打印印刷)
落榜通知书信封,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小的信封了,但它却决定了一个青年学子的命运。
考完近一个月后,我得到了一张薄薄的粗糙的16开的落榜通知书,上面简短地写了几行字:“由于未能达到录取标准,故没有录取。你已做好了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因此,你一定会服从祖国需要,到时农村去,到……”,面对这张通知书,我一句话也没说,一滴泪也没掉,只是狠狠地把它揉成一团,抛在地上。接着我又弯腰把它捡起,仔细地展平,轻轻压在玻璃板下,然后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家门。我跑上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小山头,对着高空旷的蓝天,我想狂呼:“蓝天啊,我何罪之有?为何剥夺我上大学的权利?”蓝天默默不语。我又奔向燕儿岛前的大海,面对奔涌的波涛,我想呼喊:“大海呀,命运为何对我如此不公?”大海只会哗哗地叹息。
一整天,我漫无目的地踯躅在岛城的街头,夜深了,大地沉睡了,我却痛苦地清醒地徘徊街头。不知是几点了,我推开虚掩的家门,母亲还在昏暗的灯下等我,她猜透我的心事,只是轻轻地说:“孩子认命吧,别作践自己了,命里八尺,不能强求一丈,考不上算了,干什么不行,你爹娘不也这么过了大半辈子……”母亲的话还没说完,我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我无声地流淌着我的憋屈,我的愤懑,我的不平,我要把几个月的痛苦都倾泻出来,把我十二年的奋斗都让泪水冲走,把儿子对母亲的愧疚都哭诉出来……是啊,十二年的寒窗,四千多个日日夜夜,我的勤奋,我的苦斗,竟换来如此的判决。那阶级斗争中的极左思潮竟向一个天真的青年学生下此毒手,我太……
过后,我平静了,承认现实了,我还要生活,还要继续走人生的路,于是我在落榜后的20多天后,带着四方区文教科的调令,穿一身蓝色旧军便服,脚蹬一双胶鞋,步行一个多小时,来到错埠岭小学——四方区最东南角的一所城乡结合部小学,执起了教鞭,当了一名教书匠。此后,我乘着我的命运小舟,在人生的大海里颠簸,艰难地度过了我的青年、中年时代。工作后,我曾参加了各种成人高考,读过各种成人大学,也获得过各种毕业文凭,但它们都不能取代我心中的那青春的大学校园,那freshman,无情的岁月冲淡了我许多许多深刻的抑或是平淡的记忆,唯独这件事,却深深地楔入我的心窝,至今还鲜活地印在我的脑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掉的——除非我死去。
至今我还有件憾事,那就是我不知道我的高考分数。尽管我明白知不知道都是历史的多余,而且恐怕文革早已将那年的分数档案散失了。但我还是耿耿于怀。现在想想,我们那代人多么可悲,在那个年代,一个人的高考成绩,这个最基本的最普通的知情权,我们都享受不到。历史是多么滑稽啊!所以,直到今天这还是我人生档案中永远不可知晓的最高机密。
今年的高考又开始了。我真羡慕你们这些生活在今天这个时代的青年。你们可以尽情地、欢乐地读书、生活,可以放飞自己的思想,任思想在蓝天翱翔,可以幸福地挥洒自己的青春,任青春奔放驰骋。你们不必遭受阶级斗争的虐杀,不必再被划分成黑几类,不必戴着政治的枷锁跳舞,你们可以在第一时间得知自己的高考成绩,可以浪漫地根据自己的分数填写自己的心仪的高校,可以随心地涂画自己玫瑰色的梦。你们是幸运的一代,你们的命运是令人眼红的。
所以,感谢这个时代吧!尽管还有很多不如意,尽管前方还有很多未知数,还有很多迷雾,但幸福是青睐你们这代人的。
幸福的莘莘考生们,我在这里为你们祝福了!
阿们!我写出了我的青春,我拯救了我的灵魂!
2010年6月
补记:
写完这篇文字,还要罗嗦几句。高中毕业已48年了,人世沧桑,与此有关的几个人的近况,聊记如下:
我班的那位团支部委员,毕业后考入一所北京的名牌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西南边陲一所大学,40多岁就成了一名教授,听说是研究世界军火走私的,这些年我们经常见面,我提及此事,他想了好久,已不记得有这件事了。惋惜的是他已于前几年病逝。
我的班主任还健在,文革中回到自己的家乡,在中国盛产蜜桔的地方教书,后来当了政教主任,还是抓学生政治思想,去年回青岛,没有与我们班同学见面,我其实很想见他一面,一笑泯恩仇,告诉他我也当了中学教师,我不记恨他,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没有错,都是历史的错。
学校校长兼书记赵×,他是个好人,平易,和蔼,听说已经作古,他也没错,搞阶级斗争是他的本职工作,我不下地狱,别的同学也得下地狱,愿他在地下安息。
教我语文、给我作文100分的赵××老师,后来得了胃癌,做了手术,但好人一生平安,现在身体康复,体重由90多斤增至160多斤,至今还经常游泳,我们见过面,但我惭愧,我这语文课代表,辜负了他的期望。
毕业时和我同样因思想不好受到迫害的还有几个人,贺××同学,第一个报名支边到了青海,后来成了一名作家,教授,出了四五本书。
王××同学没考上大学,但在电气方面颇有成就,已是一名注册电器监理师,至今还在一个监理公司发挥余热。
至于自己的遭遇,历尽坎坷,算是“劫后余生”,一生未离教坛,教过小学、中学,获得过省市优秀教师、教学能手称号,但神马都是浮云,唯一让我感到无愧的是,我爱我的学生,我没有让发生在我身上的悲剧在他们身上重演。
2013.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