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城往事

在世界上,有许多事物是轮回的。比如在操场绕着跑道一圈又一圈的奔跑,比如从前流行的时尚衣饰现在又重新受到欢迎,比如重新回到之前来过的城市,比如历史的一次又一次的重演。
我曾经不大相信轮回,我以为一生中只能一次踏过河流,只能经历一次这样的人生。但后来我发现一切并非如此。过了几多年,事物又回到最初的起点。好像命运一直在用隐形的手捉弄着人们。开头即是结局,而结局早已注定。
那是一个到处都弥漫着荷尔蒙的夏天,我和朋友们一起在荷城野蛮生长。虽然名叫荷城,但一朵荷花也没有。我问,这里为什么叫荷城。王胖胖说,大概这里以前有荷花。我不同意,金欢说,我觉得这里之所以叫荷城,恰恰因为这里一朵荷花也没有。我们成天说着漫无边际的话,不去上学,也不做正经的事情,每天在外面游荡。我们的生活空虚而又充实,热闹而又冷清。我们一起站在公园的河边。夏天,公园里的水面上通常飘着一层绿色的浮沫,好像刚泡上的龙井,那是青蛙的卵。还有丰茂的水草,间或有红色的小鱼在水草下穿梭游弋。我们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小鱼,感受着水波的荡漾。王胖胖将一块石子投入水中,一连溅起许多水花。我们去游泳吧,他说。小康也附和说,游泳。虽然他并不会游泳。
我们的快乐生活是从什么时候结束的呢。我想大概就是那一天的意外事件。金欢说,你们去游吧,我要回家了。我们都挽留她。我说,不着急,游完两圈再回吧。我们一起去往水库。
水库好像已经等待我们多时了。其中的水哗哗地流动着,我们一路走来,阳光十分强烈,身上都沾带了尘土与汗水,而水流碧绿凉爽,我们相继脱去外衣,如同饺子一样跳了下去。小康也想要下去,但被我拦住了,我说,你留在这里看衣服吧,边看边玩水,等你学会游泳再下水。这里的水很深。小康说,我已经学得差不多了。王胖胖走过来,不耐烦地摆摆手说,等你完全学会了再说吧。水深得我们都不大敢游。金欢和我们一起慢慢下了水,水似乎比之前涨了一些,脚探不到底。进入水中,我们很容易就漂了起来。我们如同鸭子一样自由自在地在水中嬉游。所有的尘劳与汗水都一扫而空。我们好像处在仙境之中。小康,王胖胖忽然声嘶力竭地喊。我们都朝那边看去,小康不知道为什么落入水中,他一连呛了好几口水,慢慢地向下沉去。我们都奋力游过去。但小康越沉越深,水面浮上的气泡越来越依稀,当我们终于将他从水中抱出来,他已经失去了呼吸,瞳孔空洞地睁开着。金欢害怕地尖叫起来。我们将小康移到岸上。
他的爸爸妈妈很快就来了,爸爸抱着小康,嘴唇紧紧地抿着,他奔跑着去往医院。后面跟着痛哭流涕的他的妈妈。不知道小康还能不能听到。
我们回到家,都被父母狠狠地揍了一顿,还被领到小康家向他们道歉。我那时候便知道了,如果想要降低愧疚感,就要承受打骂。我们那时候也很难想通,一个生命是那样脆弱,那么,人到世上走一遭的原因是什么,如果世界上有那么多什么都没有做就因为意外徒然死去的人。好像有人生来就是为了死。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道小康为什么会死在水库中,是因为他羡慕我们在水中的嬉游因而不顾劝阻下水,还是不小心失足落入水中,或者他早已想要做个了断。小康的家人说,不会的,他平时是那样乐观健康。他的音容笑貌至今都在大家心中绵延。有一次小康刚来到我的梦里,他对我说,一起出来玩吧。我们便一起玩了以前玩过的游戏,飞机格、五子棋、玻璃球、赛跑、捉迷藏。我说,有点累了。他说,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累。我问,你为什么没有影子。我猛醒他原来早已不在人世。他说,谢谢你和我玩了这么久,在那边我的朋友并不多,不过我还是要回去了,再见。我和他摆手再见。几乎一瞬间,他就不见了。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来,世界变成紫金的颜色。
自那以后我们的人生轨迹就走向了不同的分岔路。金欢一边感慨着人生的无常,一边努力学习,她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王胖胖则凭借父母的关系找到一份铁路的工作。我则学了一门可以让自己免于饿死的技术,因为对技术的不懈钻研而被评为先进技术工作者。那时候大家都相信自己拥有光明的前途,但没过几年就显出了不同。
我问起过他们有没有梦到过小康。他们说没有,一次也没有。他们说,梦到小康是荣幸的事。或许你应该去看看他。
我去了一回公墓。墓地里莺声啭啭,阳光明媚。一些人静静在公墓里站着,他们将花束放在墓碑前,想着死者生平的事,感到生与死之间的联系。生者并不一定比死者很幸运。死的人会一再死去,而生的人只能死一次。墓碑上,小康的生平简介很简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我越想越不对劲。上面写着,因与人打架被恶少连捅数刀卒于某某年。年份比游泳那年晚了十年。
我问王胖胖,他说,你是不是走错了墓碑,你确定是他的墓吗。我说,是的。我们之前不是就去过吗。他说,你带我去看看吧。
那天黄沙弥漫,我们都睁不开眼睛。王胖胖,你在哪里。我说,我在这里。过了一会,他又问,你在哪里。我说,我在这里。你看不到我吗。他说,刚才没有看到你。你不会是小康吧。我说,怎么会。我伸出手拉住他,他叫了一声,我说,是我。我们绕着公墓走了一会,没有看到小康的墓碑。从一个墓碑走到另一个。王胖胖忽然坐在一个墓碑前,他说,我觉得这里一定有什么蹊跷,我们不会找到他了。他可能没有死。他可能还活着我说,怎么会,根据我看到的墓碑,他至少又活了十年。可是,你看到的墓碑在哪里。我在周围看了看,说,就在你身后。他吃惊地跳了起来。他回过头来仔细地看着墓碑上的文字,确实晚了十年。他说,十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一直在墓地坐了很久,想着墓地中的一些事情。几乎忘记了身在墓地。风又吹了起来,里面还夹杂着一些让人怖惧,我站起来,说,该走了。
我买了一些礼物去找小康的父母。他们一开始不愿意再提小康的事,我说,叔叔阿姨,你们觉得他这次真的不在了吗。小康爸说,什么意思。我说,也许你们希望像上次那样再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小康。小康妈说,活着太难了,如果没有十足的勇气,谁还能活着并且享受人生的乐趣。而这样的乐趣也是有限的,是在一定的框架之中的,好像是相框里的相片,从照好的那一刻起就凝固不变了。小康妈说着说着,眼角就流下泪来,她掏出纸巾来揩干。我说,是的,人生是有许多苦楚,但也有很多快乐,正是那些苦的事物衬出了平淡的甜。小康上次起死回生,你们一定很高兴吧。小康爸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说,我不会说出去的,连一个标点也不会说出去。小康爸将门关好,惶惑地看着我,问,你去过了那里。我点头说,去过。他为什么卷入到黑道中了。
小康爸说,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天正下着很大的雷雨,轰轰烈烈的雷声与照亮一切黑暗的闪电交织在人们身边。从天降下炸雷。就是在那时,他浑身湿漉漉的,往下淌着水。我们以为那是他的鬼魂。他的颜色与他的泪水似乎也混在其中,一起往下掉。我们都呆住了,空气中充满了不安与炸裂,好像即将爆炸的煤气罐。他开口说话了,小康说,我回来了,爸爸妈妈。他的身后跟着两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人。他的身体往下倾,后面两个人扶住了他。我问他,你还活着。他点点头,说,是他们救了我。两个黑衣服的人向我微微点点头。我将他们请进家。一个黑衣人说,他现在是我们的人了,不过我们在三天后来领他。我问,你们是什么人。他们不说话就走了。小康说,他们是黑社会。我问,你愿意跟着他们吗。他说,我愿意。
他的父亲黯然神伤,仿佛过去的事十分难以回首。他和妻还有一些关系亲密的人一起为小康的归来接风洗尘。不知道为什么,他父亲总觉得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他变得沉默,并且在沉默中似乎孕育着什么话要说,好像积蓄雷电的云。他们问小康,现在还好吗。他说,还好,凡事都要低调。尤其是做这一行。平时要深居简出,好像隐藏在洞穴中的怪兽一样。但有时候也不得不做一些抛头露面的事。这时候就要小心,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惹了别人,而自己又忘却了,那么那些人在遇到你的时候就会找你的麻烦。果然,在不久之后,小康和朋友出去吃饭,一个他的仇人看到了他,拿着刀来上前捅他,在他们跳闪腾挪的时候,朋友不小心被捅伤了,那人跳窗跑了出去。他为朋友用酒消毒,扯白布简单地做了包扎,送到就近的一个门诊中去。朋友一路握着小康的手,眼睛翻着白,好像两条就要翻肚皮的小鱼。朋友艰难地说着话,嘴角和鼻孔都喷出血来。他极力想要听清楚朋友在说什么,但什么也听不到,后来再也没能听到。这让他觉得忧郁。虽然外面天空晴朗,他却觉得一直在下雨。他问别人,为什么这几天一直在下雨。别人告诉他说,这里今年一直都没有下过雨。
就好像是从一幢空空的房子中传出钢琴的声音,就是那样的伤感。他的父亲最后总结说。我说,作为他的朋友,我们为什么一点也不知道。他不让我们告诉别人。小康这样说,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又是一个性情多变时雨时晴的暴烈的夏天。因为铁路上的事务繁多,王胖胖开始没日没夜地加班。他好像是一个永动机,永远不知疲倦。因为工作压力大,任务多,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胖了,圆润得好像可以滚动起来。我去看他,见了我,他也依然呆呆的。过了一会,他的热情才慢慢升起来。他说,是你啊,你来了,你想吃什么,你想玩什么,告诉我。我带你去吃喝玩乐。这里的铁路都是我们的。坐上火车,你可以去想要去的全部地方。他拉住我的手。他的领导走进来,问他说,你的工作做好没有。他说,快做好了。这是我的领导,这是我朋友。他帮我们互相介绍了。我和他的领导握了握手。领导说,王胖胖是一个好同志。我说是的。领导出去时候,在我耳边低声说,一会我想和你谈一谈。我点点头。
出来后,他的领导问我,你和王胖胖是很好的朋友吗。我说怎么了。领导说,他最近似乎有点和以前不一样。他的情绪有时候好像很低落,像是钢琴中的低音。你觉得他现在和以前一样吗。我说,我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同。领导说,可能是我想多了,以前的他似乎更比现在有朝气。怎么说呢,他现在好像有点萎靡。你知道因为什么吗。我看着他说,是不是因为工作太累了,这也是常有的事。领导说,还是有一些不同的。你应该知道。虽然我对人的表情什么的没有研究,但我还是能看出来一些什么。我问,什么。他不说话了。
王胖胖见我回来了,问我做什么。我说没什么。我看到他的眼球和原来一样是杏黄色的,但不同的是略显迟滞,或许他的领导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我问,王胖胖,你对之前的事还感到害怕吗。他的眼神中带着错愕与惊慌,说,过去的事吗,你指的是什么。我说,那天我们一起去公墓。他反问,我们难道去过那里吗。去那里做什么呢。我说,那次我们一起去找小康。找到了吗,他吃惊地问。我说,那天起了很大的风,我们转了好久才找到。王胖胖很感到意外似的。我问,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他说,我已经忘了,我忘了许多事,我感觉我的神经出现了问题。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又说,但不是很大的问题,我一直在调整自己。我希望有更好的状态。你知道,我现在从事的工作需要精确与细致。如果我没有就等于没有了工作。我有时候恍惚觉得自己并不是我。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我说,还是保重身体要紧,也许因为你的工作压力太大了。我建议你去医院看一看。他笑了,说,我想我现在还不需要。等我不行了再去吧。我说,可是,你怎么能知道呢。他说,我应该会知道的,你放心吧。
金欢凭借不懈的努力做了大学教师,有一天她给我打电话说,过几天我要回荷城一趟,你有时间和我一起走走吗。我说,欢迎欢迎,知识分子要回来了。她说,回来要办一些事。隔着电话,我依然听出了一些她对于荷城的眷念。她说,我总觉得好久没有回来了,平时工作太忙了。忙得好像陀螺。现在不忙了吗。我请了个假。
作为一个青年大学老师,金欢的日常生活被教学,还有论文,小说创作,学车,组织学生答辩,读书,开会,练习瑜伽,以及几乎是绝望的恋爱完全地包围了。她陷入了围城之中。她可以同时做好几件事情。有一回在开会时候她不知不觉间做起了瑜伽。瑜伽让人放松。校长看着放松的她,说,你为什么这样放松。她说,啊,不好意思,我有点恍惚了。外面的风太大了。
她从车站出来时候,穿着牛仔裤与冲锋衣,脸上带着笑容。我说,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她说,是吗,我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你带我转一转吧。
这里没什么大变化,我说。她说,似乎是这样。我们走过昔日走过的街道,我们曾在这里捉迷藏,玩一二三木头人,互相追逐打闹。她问,王胖胖还在铁路忙吗。我说,是的,他是一个负责的铁路人,就好像铁胆火车侠一样。铁胆火车侠是我们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火车可以转化为侠客的动画片。看这部动画片让我觉得忧郁。不知道为什么。她哈哈笑着。
金欢的父母也去了其他城市。我问,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吗,如果没有找到可以住在我那里。她说,找到了,一家离我以前的家很近的宾馆。我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说。她问,你有事要忙吗。我说,没什么。我以为你要走,一般再见时候才会说这句话吧。我挠着头说,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和她走过许多地方。她和我畅快地说起了从前一起玩的光景。我们一起吃了一顿愉快的晚餐。在我送她回去的时候,她对我说,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可爱。说着还吻了我一口,然后转身离开。我看着她的背影,一脸茫然。
王胖胖说,金欢去找他了。我问,你们说了什么。他说,她说我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样可爱吗。你怎么知道。她对我说的也是同样的话。啊,王胖胖叫道,我觉得她有一些不正常。我说,是吗,哪里不正常。他说,我也不知道,总之我觉得她可能想要做一些什么。她的状态好像不是很稳定。用我们火车方面的话来说,好像有点要错轨的样子。
金欢是从我这里离开一天后去找王胖胖的。她想必也找了其他一些住在这里的朋友。她为什么要来找我们呢,莫非是想要和我们进行告别。而这样的告别的期限是多久呢。
我给金欢打电话,电话不通,一连打了好几个都是那样。我又打电话给王胖胖。他说他也联系不到她。我说,不会是什么吧。他问,也许她工作忙没看到。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直以来,金欢是一个积极向上的人。我回想起那两天她说的一些话,好像有着别样的意味。
她说,我总是很忙。有一天我查资料写了整整半天材料,中午还要组织学生进行答辩,几乎没有吃饭。下午又去参加了一个中外学者交流会议。晚上还要构思论文。总之就是一整天连轴转。有时候晚上还睡不着觉。头脑里好像浩瀚的星空,里面布满了闪闪发光的星星一样的想法。但每一个都漂浮着,没有终局。我问,也许是压力太大了。她啜泣起来,她对,我的头发掉了很多。我说,现在看起来还很茂密。她说,因为我戴着假发,她说着将假发摘下来,我惊讶地看着她。她说,你想不到吧。假发真有意思。戴上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同的发型代表不同的性格。她戴着一顶头发长长的黑色假发。学生怎么样,我问。她说,学生参差不齐,有的很好,有的就很不济。有时候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狗还要大。那天她喝了许多红酒。我问,你平常也喝很多酒吗。她摇着头,用手理了理假发,说,我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喝。酒其实也并不好喝。她说话的时候,两眼放着光芒。她说,不过和人喝倒也不错,可以让自己不那么低沉。她说着情绪变得昂扬,生命之火重新熊熊燃烧。任什么也不能阻挡她前进的脚步。遇人杀人,遇佛杀佛。不过,她说,我最近对佛法产生了一些兴趣。我看了一些经书,觉得比较有意思。对我有一些启发,你看过没有。我喝了一口酒,说,我没看过。她说,每一个人都应该看一看。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欣赏。
从饭店出来后,她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了,我搀扶着她回去。我将她安放在宾馆的床上,轻轻地,好像在放置上面有着易碎物品小心轻放提示的箱子。坐了一会,看着她静静地睡着,就准备出去了。她听到我的开门声,说,你要去哪里。我说,我也回去休息休息。她说,你就在这里吧,我一个人觉得害怕。我便留了下来。我坐在沙发上。她正对着我躺着,她说,这里还有一些位置,你上来躺着吧。我说,没关系,我就在沙发上躺着就好了。她看了我一会,接着转过身去,肩膀耸动着,不知道为什么,她又开始啜泣。我问,怎么了。她说没什么。我一点也不懂得女人,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带着哭腔说,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我忙说,没有,怎么会呢。你和大家都一样。你比大家要聪明,又能努力。她说,你不要再骗我了,我觉得自己一事无成,是一个很失败的人。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又转过身,说,来抱抱我吧。
半夜三点左右,她突然醒来。她说,我好像看到了小康。我从朦胧的睡梦中醒觉,问,你看到了什么。她说,小康。我说,你大概做了噩梦。我打开床头灯。她坐起来,说,小康让我跟他走。我突然感到一阵害怕,说,不要想这些了。她依然说着,小康坐在一只地球仪上,他说他是世界的霸主。我问,你在说什么呀。我将手放在她的额头。她大笑起来。我问,怎么了。她说,没什么,你以为我在胡言乱语吗。我确实在胡言乱语。
翌日,我醒来之后,发现她和我并排躺在床上,好像并排躺在沙滩上一般。我将身子从床上支起来。她也醒来了。她点燃一颗烟,烟气缓缓地从她的鼻子与嘴间上升,好像是从烟囱中上升一般。她用轻缓的声音对我讲述了一些事情。
我了解到,小康在做了黑帮手下后,和金欢还做了数年男女朋友。也就是说,金欢是为数不多的知道小康没有死的人之一。我问,你们为什么不和我们说。她说,毕竟是做黑帮。他本来也不想要做的,他经常和我说,他想要做一个好人。但他身不由己。做一个好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黑帮胁迫着他的父母,他的手上也慢慢沾上了血,无法再回头。他也知道,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他甚至希望能够更早地死去,或者说从来没有被救活。他越来越发现,活着是一种罪过。因此当别人将他杀死时他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他的笑容让杀死他的人深感惭愧,并在后来改邪归正,去警局自首。
我静静地听着她的讲述。她说,不过,至少在那一段时间,他表现出了一个硬汉的风姿。他打人,也被人打,整天打打杀杀,还要逃避警察的追捕。虽然提心吊胆,但也有快意恩仇的时候,看着血从人的身体中喷溅出来,就有一种欣赏并亲历昆汀黑帮片中黑色暴力美学的快感。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让自己显得像是一根狼毫。冷酷到底。我问,他在你面前也很冷酷吗。她摇头说,没有,他对我很温和,他说一直会对我好。但他好像短暂的流星一样划破我的夜空。当我看到他的光芒的时候,我感到温暖,但当他离开时候,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洞与寂寥。我是一个寂寥又寂寥的人。我有时候觉得,我比他多活的这几年,其实是在替他活着,不然我早就离开了。我想要去追寻他,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她的神色变得黯淡。我说,你为什么这样想呢,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生命轨道,谁也不能限定谁,如果他确实爱你,就会希望你能更精彩地活着,希望你活出快乐的自己。她说,其实我的努力也不过是为了让他的在天之灵获得慰安。小康,她深情脉脉地说,可以看到,她的眼眸中转动着深情的泪珠,好像噙着整个沧海一般。我看向她,发现她正看着我,我说,可我不是小康。她说,但你是我和他的好朋友,不是吗。我说,是的,怎么了。她说,那么,他一定会希望我们能够一起走下去。她说着拉住我的手。她说,你的手真软。我想将手抽回来,但又不能贸然行动。她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生活。我说,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想一想吧。她说,希望你能尽快做出恰当的选择。
我想象着小康快意恩仇的画面,他拿着一把刀,像割麦子一样将人们砍倒,切西瓜一样喷溅出红色的汁液。小康很善于用刀,他的刀用了很久都没有卷刃。他将一绺头发放在刀上,头发就会迎着刀刃破碎。
我又想到金欢所说的话,金欢的话到底指向什么样的方向呢。我陷入迷茫之中。那天直至她离开,我都没能得出一个让自己心安理得的答案。她问我,你考虑好没有。我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她说,不,你应该知道。我说,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想不出来。她说,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和我在一起。我说,这总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说,活在这世上,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只不过你愿意为一些事付出,使它们不再那么困难。既然你不情愿,我也不会勉强你。我就要离开了。祝你幸福。
小康的动作很快吗。在金欢离开之前,我问她。她说,你为什么这么说。我说,我忽然想到的。她点点头,他的动作很迅速,往往是,你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刀就到了你眼前。我说,真是遗憾,他已经不在了,不然我可以和他切磋一番,她说,你如果有这样的想法,直接和我比试就好了,他将自己的剑术传给了我。她说着从衣柜里取出两把刀,递给我一把,说,我已经很久没有用过刀了。小康曾经说过,善用刀剑者,死于刀剑下,没想到说的是真的,他真的死在了刀剑下。你说这是不是宿命。我说,可我以前从没看过他练过剑。她说,他练的并不是普通的剑,他将一切都当成了剑,只要心中有剑,用什么都相当于用剑。比如他拿起一本书,书的每一页都会变成剑刃,他拿着书就相当于拿着许多暗器,可以轻易地挫败对手。伤人于无形之中。他就是这样练习的。我说,那么,就不用比了,我甘拜下风。她说,还是比试一番的。于是在配乐中我们一起舞起了剑。天空中飘起了漫天的雪花,我们在洁白的雪中留下闪烁不定的痕迹,但就在痕迹留下的同时也在消失,我们的动作越来越快,快得好像慢一样,我们出剑,收剑,将剑花舞得密不透风。天空也被削斫得千疮百孔。音乐声随着我们的动作而高低起伏,同时又影响到我们的动作。伴着时而激昂时而缓和的音调,我们一会飞到屋檐,一会又落到墙角,她的剑划过我的发梢,我的剑穿过她的衣扣。我们都很愉快,好像在做着游戏。我们谁也难以刺伤谁。直到一瓣梅花一样的血从她身上喷出来。我停了下来。她说,我今天状态不好,改日再比吧。我们都收起剑。她和我握手说,谢谢你,其实本来是你赢的。我笑着说,不要客气,没有什么赢不赢的事。我们只是在切磋罢了。
我问王胖胖,你联系到了吗。他说,没有,我联系不到她。她回来大概是要了解一桩心愿的,或者她想要和我们重新怀念过去。但她怎么能不知道,过去是难以再回去的。我说,她或许遭遇了一些困境,遭遇过困苦的人大多会想到过去。王胖胖说,是的,我先去工作了,最近还很忙,等我忙完了再和你说。
有一天,王胖胖对我说,我看到了金欢和他在一起走。他是谁。他说,他是小康。我问,什么,你确定不是自己看错了吗,还是你看到了自己想象的画面。他说,怎么会,我是一个头脑很清醒眼睛很明亮的人。我怎么会看错呢。你知道吗,我说,一个喜欢说自己头脑清醒的人,往往头脑并不清醒。王胖胖哈哈大笑,说,我对灯发誓,确实是他俩。我问,你在什么地方看到的。他说,我在商场里。我问,你和他们说话了吗。他说,我想要和他们说说话,但他们拐过两个货架后,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他们移动的速度太快了。他们还手拉着手。我说,是的,他们曾经做过恋人。王胖胖说,但我总有些害怕,小康不是走了吗。
我又给金欢打电话,这次有人接了,但不是金欢。我问,是金欢吗。她说,谁。我说,金欢。她说,不是,你打错了。说着挂了电话。电话号码好像是网络中的房子,现在,她的房子变更了使用权,我将难以找到她。
但是按照王胖胖的说法,未免有些匪夷所思,小康难道还活着。小康难道又一次逃脱了死神的圈套。小康以死去的方式活着。他从未离开我们。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我们,而我们却浑然不觉。
我再次去探访了小康的家。小康的父母说,有这样的事吗,可是这次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他没再回来过。我们当时看到的遗体是面容非常模糊的遗体。我们也没有细究,想当然地觉得是他的身体。但现在你又这样说。我说,我也不能确定,我只是来问一问。小康爸说,我宁可希望其有。我们一起喝酒,酒香味到处蔓延着。小康爸吃着花生米,说,世界真是太奇妙了。我想要见到他,如果你遇到他,一定要让他回来和我们见一见。我说,叔叔,那是自然,你放心吧。小康爸说,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你们那时候可真是淘气,什么都想要做。爬树,上墙,游泳,打架,喝酒。你们做了许多大人做的事情。我说,可惜小康一点也不会游泳。小康爸惊奇地问,你说谁不会游泳。小康,我说。他摇摇头,说,小康是很会游泳的孩子。他能一口气游三千米。如果他都不会游泳,还有谁会游泳呢。我说,是吗,可是他之前和我们玩时候从来都说自己不会游泳。那是因为他怕你们自卑。小康是游泳高手。国家二级运动员。我吃惊地看着小康爸。他深情地回忆着自己陪伴儿子一起在游泳馆中一起训练与游戏的场景。最开始时候,儿子身上还套着救生圈,但没过几次,儿子就不必再套救生圈了。两人相互泼水。水花碎玉一般溅在四处。在灯光中,发出耀眼的光泽。在水光中,儿子是多么可爱啊。
我吃惊地看着沉浸在往事中的小康父亲。他好像回到了过去的时代,成为了过去向度中的人。小康父亲讲得眉飞色舞,还有一星唾沫溅在我的手臂,我装作不经意地擦去。他最后站了起来,举起拳头说,小康是全天底下最会游泳的人。我忙点头说,是的,是的。
他说完后就伸了个懒腰,说,我有些困了,要躺一躺,你先走吧。走的时候把门带上。我静静地离开了。
就在我路上漫步的时候,我看到了王胖胖,还有小康和金欢等人一起迎面走过来。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微笑,那种微笑似曾相识,是小时候的无忧无虑的微笑。他们伸出手拉住了我。我们一起愉快地向前走去。
荷城中的水塘中开满了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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