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蛮

雨滴从暗灰的屋檐一滴一滴落了下来,木窗浸满了水,露出湿重的颜色。大蛮打开窗户,晚霞铺满了西天,鳞次栉比的商铺染上了一层暖色,他那张炭红色的大圆脸在霞光中愈发光亮起来。

大蛮看了下钟,五点五十分。那个身穿淡黄色长裙的瘦削女人准时出现在电车站台,她依旧抱着臂膀,神色木滞,在七嘴八舌热切交谈的等车人群中显得那么扎眼。

女人夹在队伍中一步一步挪上了车,沿窗坐了下来。大蛮的目光随着电车一路穿街过巷,直到超出了视界。大蛮下了楼,有些失落。

大蛮鼓起风箱,将烧得通红的铁坯淬入水中又放置在砧板上,拿起铁锤,有节奏地打了下去,乒乒乓乓,火星四溅,大蛮在这悦耳的敲打声中咧开了嘴。

夜里,三个长得精瘦的男人走进铁铺。吆喝道:“蛮哥!来好酒了,整两盅!”大蛮推开卧室的门,脸上带着怒气。

“放心吧,蛮哥,这酒是我娘卖了鸡蛋的钱买的,绝对干净!”一个男人道。

“就是,狗子说得是,自打那次被你教训了一顿,我们再不敢摸东西了。”一个机灵的男人道。

大蛮闻了闻味,抱起了胳膊,肚里的馋虫在作痒。

“蛮哥,我们仨是诚心诚意!”一个男人凑近道,“我发誓,若这是偷的,叫我不得好死!”

“就是,我们都发誓!”

大蛮见如此,腾地起身,快步走进厨房,将酱好的熟牛肉几刀切细,拿了来。

四人痛饮,直到三个男人趴倒桌下。

大蛮将三个瘫软的男人提到了自己的床上,横摆好,盖上薄被,自己一个人踏着吱吱扭扭的木梯,上了楼。夜正深,站台黑越越的,大蛮望着望着,眼皮打紧,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大蛮对习惯了的事物有种特别的亲切感,比如打铁的时候,折叠的方向,锤子落下去的轻重缓急,他都苛求与过往一致。车站准点等候的女人,半夜来访的酒友,曾让他不得不打乱自己的习惯。但这新的行为成了习惯之后,大蛮便渴求这习惯保持下去,尽管他知道这很困难。大蛮对偶尔晚点早点出现女人会心生失落,对许久不来访的酒友也是如此。他希望日子能按照习惯一直这么过下去。

秋初的一个雨夜,冷风透过木窗侵夺屋内每一处和暖的东西,在生起鸡皮疙瘩的肌肤上留下冰凉的印记。大蛮攒起炭炉余火,狗子和两外男人走了进来,在炉前烤火吃喝。一个穿薄凉裙的女人在门口徘徊一阵,终于还是走进屋子。烤火的男人们起初露出厌烦的情绪,但很快又兴奋起来。

“请问,这是餐馆吗?”女人问烤火的三个男人,见异样的眼光忙转向如一堵墙的大蛮,低下眼睛。

大蛮啊啊说不了话。

“是个哑巴。”女人略得意地道。

“那娘们快出去,这里是铁铺。”狗子发话道。

大蛮示意二人都坐下,从厨房取来热酒和肉食,端在女人面前。女人看着油腻的东西心底有些厌烦,皱眉道:“我只喝热酒,肉你拿走!”

“什么娘们!还挑挑拣拣的。”狗子不满地道。

“老娘出得起钱!”女人抽出十几张大钞扔在桌上。大蛮忙收起来还给她,摆摆手,又将肉食分给狗子三兄弟。

狗子心里憋气,瞥了她一眼,哼起了荤调子,两个兄弟也附和大唱起来。

大蛮见女人皱紧了眉头,将三人赶上了二楼。

女人喝足了酒,抽出一摞大钞放在桌上,大蛮仍收起来还给她。

“你这憨大个,老娘有的是钱!”女人忿道。

大蛮呃呃直摇头。

“大蛮哥远近十里的好人,收你什么钱,小婆仔!”狗子在二楼叫道。

“丑人多怪事。”女人看红了脸的大蛮不好意思再说,走出屋子。

屋外的雨下得正紧,女人在廊下踌躇,大蛮撑开一把旧竹伞,用白麻布裹在木把上,交到女人手中。女人昂起头,盯着大蛮垂下去的眼睛,道声谢,消失在雨中。

大蛮习惯了整理桌子、椅子,清洗熏黑的墙壁,皱拧污浊的抹布,狗子心知肚明。

“哥,你要是想女人了,小弟有的是办法。”狗子嘿嘿地道。

大蛮羞红了脸,呶呶让他走开。

深秋的夜晚,瑟瑟冷风愈发侵肌冻骨,狗子匆匆而来,拉上大蛮就往外走。

昏暗的街角,灯笼发出幽魅的光,大蛮顺着狗子指着的方向望去,一个女人,身着薄凉裙,抱着瘦削的臂膀,打量着过往的路人,正是她。

狗子冷呵了一声,吁了口气,仿佛所有怨气都得到了释放:“我就知道这女人不干净。”

大蛮正不解,只见一个男人,约莫四十来岁,低着头,走到女人跟前低语几句,搂着缠上来的她走进灯光闪烁的房子。

大蛮怔了很久,四五个马仔拿着家伙朝他们走来,狗子用力将大蛮拉了回去。

大蛮终于明白过来那个女人的工作,当狗子将自己逛窑子的经历细细地讲于他听。

大蛮第一次醉倒了,狗子三兄弟费了很大的力气将他抬到床上。

初冬的一天,女人来访,带着那把裹着白净麻布洗干净的竹伞。

“谢谢你,憨大个!”女人将竹伞还给他道。

大蛮木然地盯着桌子一角的楔子。

“嗨!我说,”女人摸着他壮硕的胳膊向宽阔的后背寻去,“你是木头做的吗?”

大蛮推开她的手,失望悲哀又厌恶地瞧着她。

一瞬间她明白了这目光的意味,自愧,悔恨,终于恼羞成怒。

“臭男人!”女人哭着跑开了。

此后,大蛮再也未在站台看见过她,直到狗子带来有关她的消息。

“这女人倒真有些烈性。”狗子咕咚灌下一碗茶,摸了下嘴道,“据说她恋上了经常光顾她的一个学生,想跑,被老鸨关了起来,几次寻死,又都被救下了,整日啼哭。老鸨贪着她长得好不忍得打怕不能再赚钱,看她的几个马仔都烦透了,女人真是麻烦啊!”

大蛮起初没有任何表示,忽然咧开嘴似乎表示赞同。

第二日,消息传遍了整个小城,一个蒙面大汉,带着三个小汉,夜闯鸨院,打散了十几个强壮马仔,将一个奄奄一息的妓女救了出去。老鸨一伙被捆成团投到警局,惹得一群人去看。

大蛮依旧打着铁,充耳不闻屋外的喧嚣,只是在做完活计之后,站在窗前,看那站台来来往往的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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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逸之风,栖彼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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