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非:潘阆遗诗芦芽山考辨
潘阆遗诗芦芽山考辨
一
晚唐宋初诗人潘阆有五言律诗《芦芽山》:“此地绝炎蒸,犹疑到不能。夜深如有雨,寺静若无僧。枕润连云石,窗明照佛灯。平生多贱骨,寒逼恐难胜。”这首诗收录在乾隆《宁武府志》。其卷八《隐逸》载:“宋潘阆,字逍遥,太宗时为秦王廷美府官属,及王得罪,阆恐祸及,遁去为僧,居芦芽山寺,久之赋诗云:'夜凉知有雨,院静若无僧。’人有识之者,阆潜复避迹而去。”同卷的《寓贤》则记载了一件怪异之事:“明卓敬为诸生时,读书山中,一夕风雨,有入户者衣冠似古人,坐与敬语,久之劝敬勿仕,且曰:'我宋潘逍遥也。’敬不从,其人叹息而去。敬后官御史,死建文之难,或传阆盖已得道云。其《芦芽山》诗,宋人工诗者无不赏为名作。”因芦芽山贯穿宁武、岢岚、静乐等境,故《岢岚州志》、《静乐县志》等清代方志也都收录有这首《芦芽山》。雍正《山西通志》还称:“今(芦芽)山北有逍遥台,逍遥乃阆自号也。”这些记载,无不印证着潘阆遗诗芦芽山,而且根据诗中呈现的场景,潘阆还应该到过芦芽山。
不仅如此,清代岢岚州佥宪王继祖有和韵诗《和潘阆芦芽山韵》:“山高鸟绝迹,欲跻愧无能。顶上常逢雪,岩前未见僧。寺古人难到,松阴殿少灯。千年称胜地,酷暑冷不胜。”这是光绪《岢岚州志》卷十二所载,与乾隆《宁武府志》所载略有不同:“山高鸟绝迹,攀跻愧无能。半岭常逢雪,枯岩有定僧。松深尘不到,天近月为灯。阆苑于今在,鹤飞自可胜。”不管哪一个版本,都有意无意地坐实着潘阆遗诗芦芽山这一说法。
看起来,有作者,有和者,诗的意境也基本吻合,应该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了,但即便这样,这首诗也很快就令人怀疑起来。诗的作者系潘阆无疑,但诗题却并非《芦芽山》,而是《夏日宿西禅》(也有作《夏日宿西禅院》、《夏日宿西禅寺》)。不止是诗题,诗中所用字词也有所不同。最早收录此诗的《宋文鉴》所载《夏日宿西禅》全诗为:“此地绝炎蒸,深疑到不能。夜凉如有雨,院静若无僧。枕润连云石,窗明照佛灯。浮生多贱骨,时日恐难胜。”“如”,一作“知”。“若”,一作“似”。这与收录在乾隆《宁武府志》中的诗看起来大同小异,但读起来就觉得《夏日宿西禅》的意境和水准明显比《芦芽山》高出许多。很显然,《夏日宿西禅》是正版,潘阆原作;《芦芽山》是盗版,是后人附会改编的。
二
潘阆著有《逍遥集》一卷。翻开《逍遥集》,我们找到了《夏日宿西禅院》这首诗。这首诗的前一首是《暮春漳川闲居书事》,漳川在河南安阳;后一首是《舟中自吴之越寄润州柳侍御开杨博士迈》,在江浙一带。如果这本诗集内容的排序大致是按照写作先后顺序来排序的,那么《夏日宿西禅院》就不大可能与芦芽山有关。
苏轼少年时就在南方见过这首诗的片断。明代都穆《南濠诗话》载:“(苏)东坡尝过一僧院,见题壁云:'夜凉疑有雨,院静似无僧。’坡甚爱之,不知为何人作也。刘孟熙《霏雪录》谓二句似唐人语,予近阅《潘阆集》见之,始知为阆《夏日宿西禅院作》。诗云:'此地绝炎蒸,深疑到不能。夜凉如有雨,院静若无僧。枕润连云石,窗明照佛灯。浮生多贱骨,时日恐难胜。’”这次与潘诗相遇后,宋元丰三年(1080)春日,苏轼宿黄州禅智寺,寺僧皆不在,夜半雨作,偶记此诗,作一绝:“佛灯浙暗饥鼠出,山雨忽来修竹鸣。知是何人旧诗句,已应知我此时情。”这段史实,说明了这首诗的魅力,同时也进一步把我们探寻的脚步向南方引去。
《宁武府志》中的《寓贤》一段其实源自杨仪所撰明代志怪小说《高坡异纂》,实则有更完整的记载,里边也闪现过这首诗的影子,方向也是南方。《卓敬》一文载,卓敬雨夜遇逍遥翁潘阆,潘阆自称“吾世业为医,往来中条山中,后因避难,闻陶隐居有丹室在此,因采药南来,结庵少憩,不觉遂淹岁月,不久亦还故山耳。”后点化卓敬乘牛而归,牛化黑虎而去,“比明寻访体玄山居,不可得。数日后乃在(温州瑞安)县西四十里,陶弘景丹室故基旁有一古庙,仿佛是雨夜所经行者,其壁有潘阆《夏日宿西禅院》诗,即东坡少日所见'夜凉疑有雨,院静若无僧’之笔也。笔墨犹新,循其路归,见虎踪历历尚存焉。”
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在正式的官修方志中,明嘉靖《池州府志》首次原版收录了本诗,题目就叫《夏日宿西禅院》,只是“浮生多贱骨”写作“浮生多骨贱”。潘阆另作有《九华山》一诗,九华山亦在安徽池州东南。潘阆还曾在安徽滁州任过参军。到了清代,康熙池州《杏花村志》卷七《题咏》中亦收录此诗,并指认西禅院即安徽池州杏花村里的乾明寺址(唐代称郭西西禅院,宋代称光孝寺,民国为铁佛寺,历代多有诗咏,唐伍乔有《游郭西西禅院》、北宋梅尧臣有《西禅院竹》)。这些记述表明西禅院在南方的可能性进一步上升,尽管尚不足以确认西禅院就在池州。
三
再次回到这首诗上来。
如果芦芽山真的有一个叫西禅的寺院,那么修志者就没有必要把诗题篡改为《芦芽山》,直接用原来的诗题不是更好吗?这表明芦芽山并没有这样一个符合诗题的寺院,也间接表明这首诗其实与芦芽山无关。如果这首诗真的是写芦芽山,为什么要修改其中多处字词呢?修改的目的只能是使其更像是写芦芽山,这也说明这首诗可能并不是写芦芽山。篡改诗题和字词,且不进行注明,必有牵强附会之嫌。事实上,出于地方荣光,像这种移花接木的伪造附会在古代方志中并不鲜见。
再一点,如果潘阆真的遗诗芦芽山,那么作为后来抒写过芦芽山的赵文秉、元好问、傅山等名家不大可能都视而不见,只字不提。元好问作为本地人,从未在他的诗文中提及。特别是傅山,对芦芽山魂牵梦萦,情有独钟,但就是这样一个博通经史、诸子与佛道之学的大家在他《芦芽山径想酒遣剧》这首洋洋洒洒五十二行的长诗以及其它与芦芽山有关的诗中只字未提,而傅山爱用典故是闻名的。而且,如果潘阆真的遗诗芦芽山,地方文人及历代方志撰写者一定会大书特书,但令人奇怪的是也是集体选择遗忘,直至到了清代才突然出现在本地方志上,其间透露出的正是一种严重的不确定的认知,除了那首孤零零的经过改动的《芦芽山》,除了一点点略显神秘的传闻,除了史料传言潘阆可能到过秦地或山西的中条山给我们内心带来的波动。
保守说,这首写得如此精致又滴水不露的诗,至少是一首点点清楚却又不明的诗。如果根据以上推断,则极有可能是发生在南方寺院里的一首诗,不大可能与芦芽山有关。
刊于《忻州文化旅游周刊》

晏非,男,后口语诗人,新诗典诗人。在《诗选刊》《青年文学》《山西文学》《黄河》等刊物发表诗作。2018年8月起,矢志创作口语诗,诗作《喷子》《口头生死状》入选《新世纪诗典(第八季)》《2019年中国口语诗年鉴》等权威选本。出版有《诗赋撷萃——历代咏忻诗文选》《保德史料补遗》(上、下),自编有诗集《喷子》《刀片》和《保德史料补遗续编》(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