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九,带女儿们回老家过年,进门跟老人们打过招呼,正要进自己的屋子时,只听哧啦一声,旁边的面条机尖角把我拦住了,低头一看,我崭新的羽绒服被划了一个L型大口子,雪白的羽毛正纷纷扬扬往出飞舞。我赶紧找来针线简单地缝了一下,暂时先止住那些纷飞的羽毛。在通往厕所的砖头铺就的路上,居然又不小心摔了一跤,刚穿上身的新牛仔裤的左膝盖处被咯了小孩嘴样的口子。哎,心里别提多懊丧了。怎么办呢?想起本家一个妯娌曾做过裁缝,现在镇上一家美容店上班,只有等她晚上下班回来请她想想办法了。
晚上,她看过后说,自己也没法,只有去裁缝店了,人家会用花型给补上。我说大年三十,谁开们啊,她说可以去老街勤翠那儿,勤翠这个名字实在是太熟悉了。我们小时候,她已经名扬临淇、五龙、茶店三镇了,出了名的好裁缝。做的衣服样式时尚,做工精细,收费合理……一提到她,没有不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的。我问妯娌这大年三十的,人家会开门吗,她说那是他们家,她就在那个院子里住,说不定会开,可以去看看,并说还在老地方,好找。我只好穿着这一身带口子的新衣服,抱着撞撞运气的心情去了镇上。心里想着,好在开门吧,否则,明儿一大早,大年初一要出去给长辈们拜年,穿着这样的衣服可怎么见人?而回来时又没有带别的外套,除此之外,没啥可穿。这些年回老家,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从没到处转转,镇上的变化真可谓是翻天覆地。原来繁华出名的临淇小北街因为新的商业街的日渐繁荣而没有了往日人们摩肩擦踵的拥挤,各个店铺基本还维持了多年前的模样。政府的规划是让新的与小北街平行的商业街繁荣起来,老街只是顺应了它的惯性仅仅维持原状罢了。新的商业街路面宽阔、门面房是长廊白柱琉璃瓦的欧式风格,鳞次栉比的各家店铺门头门脸一律高举着阔大的店招,光鲜耀眼,威风凛凛,它们张扬着,显摆着……开阔的正街中心又被开辟出露天铺位。卖衣服鞋帽、发夹饰品的,熟肉、油炸面筋的、干菜干花茶叶的、煎饼果子鸡蛋灌饼的、奶茶炒冰粥的、烤面筋、糖葫芦……真是应有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人们逛着转着买着,心满意足。有喜欢逛的,会说,不急,再去小北街看看,货比三家不吃亏,有懒得逛的,会说,小北街有啥好,都是便宜货、地摊货,没有一家子是品牌的,不逛了!于是,就在商业街把一应需要的货品穿的戴的用的吃的干的湿的一应买齐备了。凭着多年前的关于勤翠家门楼子的地理位置印象,我从北大街小北街口进去。除了北头有家商场是后来新开的外,别的几乎没变,还是小小的门头,逼仄的店面,门头上随便挂着一个小小的牌子,写着某某店,一幅畏畏缩缩、羞答答欲说还羞的模样,跟商业街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脑海里不知不觉就蹦出杜甫那句“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来。虽然商业街是后来者,却以它敞阔、光鲜、时尚的形象赫然抢去了风头,而小北街正像一个旧人一样由于各方面的局限,只能固守在原地畏首畏尾、低眉顺眼地悄悄打量每一个过客。在老街接口处左拐,一下就找到了多年前那个出名的“过道”。那时,人们说起勤翠,总要强调一下她的裁缝铺就在那个门楼子的过道里。过道还像多年前一样,没有店招,就一个普普通通的木门框,两扇大木门此时正敞开着。进得封闭的过道,里面的墙壁上挂着上中老年服饰,下面还像多年前一样摆着操作台、缝纫机,操作台上有皮尺、剪刀、划粉。
过道没人,我进到院子里喊声有人吗,一个年轻的女子应声而出,笑吟吟地问我有啥事,我说明来意,她说她得问问她妈今天过来不过来,并解释说她妈们在另一处院子里住,离这儿不远,就是不知道是否有空,接着便掏出手机打起电话来,打完,说一会儿就过来了。
女子边在屋子里收拾边跟我唠嗑。说勤翠是她婆婆,她和丈夫经营着临街的两间门面,卖年轻女装。我才想起刚才有个年轻男子正在往门面外墙上贴对联,她说那是她丈夫。我出去往门面里瞅了一眼,花花绿绿的,全部是年轻女孩的时装。不一会儿,勤翠过来了。跟记忆中的那个勤翠已经不搭边了。穿一件土黄色大衣,一双平底皮鞋,个头矮矮的,圆脸庞,小眼睛,蒜头鼻,纹过的眉毛尾微微上扬。皮肤跟她这个年龄的人一样,暗黄,不过,还算紧致、平展,没有多少皱纹。打过招呼,我说明来意,她说本来是不计划过来的,大过年的,事多,想着大年三十来补衣服的顾客,肯定是急,所以就过来一趟。我连忙说麻烦了之类的客气话,并说起多年前我曾像她的粉丝一样对她颇为敬佩呢。印象中的她,眉目明朗,上衣常常穿一件齐腰小衣服,下穿阔腿裤,一双高跟鞋很好地遮盖了她身高的不足,常常站在操作台前为顾客量尺寸、裁布料,裁好,就有人过来拿到旁边的缝纫机上缝纫或者送到楼上的缝纫间,那里有一溜五六个缝纫机,噔噔噔,不停地工作着,尽管如此,成衣也常常要排队等上一周以后才能来取,那生意,真是好着呢!她从一个盒子里翻找着跟我的羽绒服相匹配的颜色的各种花型,最后选了两个橘黄色的莲花,说口子太大,只能用两个补了。她开始细细地拆线,小心地贴上花型,先用熨斗熨熨帖了,再去缝纫机上走线,因为花型的边缘弯弯曲曲的,一直需要拐针,因此走得很慢。走好线,又仔细地把线头剪掉,再用手轻轻地拍打贴花的部位,说这样才能让羽绒重新挓挲开来。说起她的经历,说她十八岁就开始干这一行了,现在都快六十了。说当年家庭条件不好,没有钱上学,文化不高,不干这个,也没什么可干,所以就选了这一行。既然选了,就要干好。说起那时的繁荣,她说是啊,那时用了十来个人管缝纫,她只管裁剪。后来,随着服装业的发达,各式各样的时装都可以在店里买到,而且也不算贵,做衣服的就逐渐减少,慢慢到现在几乎没人做了。后来大家常常找她缝补衣服,也就改成现在这个模样了,一边卖些中老年人穿的衣服,一边帮大家缝缝补补。她说,自己就一个儿子,儿子媳妇都很孝顺,家里也不是指望她挣钱,但是就是喜欢这一行,所以就一直这样干着了。她说当年自忖自己长得不咋样,就想着也找个不咋样的才安心。当年曾有媒人介绍过吃商品粮有正式工作的、长得帅的,她都一律拒绝了。她说她就看上她的丈夫了,就图他长得一般,老实。我不由觉得她的逻辑挺新奇的,居然还有如此自降身价的人。要知道,那个年代,像她这样的手艺人是颇吃香的,收入高、受人尊重,找个各方面都出色的丈夫应该是没问题的。我觉得嫁给这样的人才踏实、安稳,一辈子不用担心被他甩了。她接着说。我笑,说你这逻辑真有点不可思议。她笑说,我没文化,头脑简单,就是这样想的。说着给我说了一件事。
那是前些年,一位邻居来找我聊天,说,你怎么就嫁给这样一个人,要模样没模样,要本事没本事,还那么丑,那么窝囊……那时,我家他(丈夫)就在旁边蹲着,听得清清楚楚,我连忙用眼色示意她不要说了,可她不理会我的眼色,还是自顾自地说我多么委屈,嫁了这样一个人,说她自己的丈夫长得帅,还有本事,会抓钱,一年给她挣好几十万。
我说,我觉得我家林(她丈夫)就是最好的呢,当年,可(方言,全)临淇镇那么多男人,我可就相中他了呢——我要维护我家他呢。当年,她跟她丈夫倒真是好,去哪儿都像年轻人一样手挽着手,她咯咯咯的笑声常常能穿过半条街……谁能想得到呢?前几年,丈夫外面有了女人,把钱财转移完后,向她提出了离婚。她气得要死要活的,又是不离婚,又是要财产的。丈夫一走不回来,任她闹,人家在外面跟那个女人早就生了孩子,眼看着她捞不到半点好处,再磨下去也毫无意义才答应离了,后来也没有再婚,就跟着俩女儿过,哎,日子也不如意,这让我想起她当年笑话我的情景了,你说,人一辈子,谁知道谁要经历啥呢?是不是?哎……我不禁唏嘘,多么庸常的故事,多么平白的道理!她把我的裤子也补好,共用了一个多小时。三个花儿十元,手工费十元。真是没有想到这么便宜,在县城我们楼下的小店里,一个小小的花儿就要五元,走个小小的口子又是五元,按这算法,就算收三十元也不多。活儿完了,我该回去了,可是我们的唠嗑却意犹未尽。她再次总结说,人啊,还是安安稳稳的好,不能盼着他大红大紫,那样的话,反而说不定就不是自己的了呢!路上,我回味着她的话儿,多么朴实的话,却蕴含着多年深刻的道理呀!人生的一些道理不是靠讲出来的,而是靠实践出来的,人生的一些哲学往往也不是出自哲人之口,而恰恰是出自那些没有多少文化的人嘴里。最平淡最朴素的是不是往往才是最恒久的呢?最炽烈最耀眼的难道真的注定只能是昙花一现?这个问题真不是我这平俗之人能够回答得了的。【作者简介】:刘志红,笔名雪飞扬、刘红,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从事教育工作,有作品刊于《阳光》《短篇小说》《佛山文艺》《牡丹》《新安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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