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水 · 小说】谭长征:融雪【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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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水美文》
︱第407期︱
编审|马晓毅
中国 ● 西部文学微刊
Chinese Western literary journal


融雪
   文|谭长征
05
此刻,望城和融雪相跟着,踏上了前往她家的路。从城南水泥厂附近出发,前往白鹿镇的班车,盘旋着上了原坡,在乡村里穿行着。不一会儿,汽车就下了一个坡,面前闪现出一条绿油油的山沟来。两岸葱茏,林木掩映,一道宽阔的水域宛如碧玉镶嵌在沟中,又像绿色的长龙蜿蜒静卧在白鹿原的怀抱里。融雪给坐在身旁的望城说:“你看,这就是神龙沟。”望城的眼睛一直在望着窗外,点了点头说:“太美了!”
两人心里都有事,看着窗外绿色的白鹿原,却高兴不起来。
望城知道,为了他上学,家里已经成了一个烂摊场。父亲老了,他不能不担起家庭的重担。本来他考研究生很容易,但是他还是放弃了,那个家就像一个失血过多的人,急需输血和休养。他决定赶紧毕业,开始工作挣钱,贴补家用,供弟弟妹妹上学。弟弟望龙在高三,妹妹欣怡高二,父亲的艰难可想而知。虽然他读不了研究生,但是他会让弟弟妹妹上学。他也多次劝学习很不错的融雪考研,可是融雪不愿意。她说,要读我们一起读,要不读,都不读。她想向家里伸手,帮他资助弟弟妹妹上学,这样两个人就可以一起考研了。他拒绝了她的好意,决意离开校园。
融雪也清楚,父母不一定会同意他们的事情,但是她的心里,除了他谁也不喜欢。他的身上总有一股自己说不清的力量,能吃苦,踏实上进,对人都很好,没有一点私心。她对他的喜欢,更多的是欣赏,是一种不一样的依恋,也有一种对哥哥的感觉吧。她没有哥哥,希望能有哥哥或者弟弟,望城就是他心中的哥哥,最亲近的人。她在父母跟前从小就很懂事听话,但是在这件事上,如果父母不同意,她也要想办法和他在一起。她理解父母的心思,他们心疼这个唯一的孩子,不希望她跟他回到广西去受苦。按说,望城的学习成绩那么优秀,毕业前很多单位来学校招聘都要他,他却一个也没答应。他说,要和她在一起,不管干什么他都开心;不和她在一块,再好的工作,挣再多的钱又有什么意义呢?她说要和他一起工作挣钱,不管是留在西安,还是去广西。但是考虑到望城家里的情况,他回广西的可能性太大了,尽管他在她面前没说。
从神龙沟底的桥上驶过后,汽车就扬起了头,在并不宽的公路上加大马力轰鸣着盘旋,攀爬。
火辣辣的阳光照进了车里,融雪感觉到身上袭来了一阵燥热。她不由得拉上了窗帘,闭上了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她的心里有些焦急了,上了这道坡,离家不远了。她既希望车辆早点到达,不再受这种折磨;又希望慢点,再慢点,她还没有想好该咋办,咋样说服爸爸妈妈。
上坡后没多久,汽车就停在了聚贤镇融雪家门前。
聚贤镇政府设在麦香村,镇上共有三条纵贯全村的街道,中间一条最长,也最宽阔,从西安到白鹿县城的公路就从这条街道经过。农历三、六、九这里都逢集,四周乡村的人们就会熙熙攘攘地穿行在这条大街上。东西两条背街逢集也有不少摊位,主要是卖些小的零零碎碎,小五金,针头线脑,抹布草绳。当然,还会有专门的牲口市场,那是逢集时背街里最热闹的地方。小猪仔被农民用小草绳捆着四只蹄子,在大老笼里面弹跳着,不安分地发出尖锐而细长的嚎叫。大肥猪就乖了许多,因为没有捆住手脚,只是在主人的呵斥下,哼哼唧唧,好奇地东看西瞧,在一个地方晃来晃去,不时地拉下一摊热气腾腾的粪便,射出一泡臊气十足的猪尿……
融雪小时候最喜欢逢集的日子里到这里来,因为能看到小猪,小狗,小山羊。她喜欢看小山羊在奶羊肚子下面吃奶,希望解开可怜的小猪那被绑的四条腿,希望能把小狗狗抱回家去。妈妈常说那里臭烘烘的,有啥看的,融雪却不舍得走。她蹲在一家的廊檐下,双手托腮,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总是看不够。
上大二的时候,融雪央求妈妈给她买了一只出生才二十天的小狗,那是一只毛色棕红的板凳狗,四只蹄子短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走起路来却一点也不蹒跚。融雪给它取名欢欢,一有时间就给它梳理毛发,天暖了也常给它洗澡。小欢欢在水盆里使劲甩一下头上的水,给融雪的新裙子上撒了一片水点子。融雪惊叫着站起身,爱怜地训了它一句:“欢欢坏!”欢欢也会汪汪两声,就从水盆里跳了出来。融雪给它擦干了身上的水,把它放在脚边晒晒太阳。融雪回屋里去,小欢欢就拾起身撵着去了。出门也一样,它常和融雪一起到背街里看小羊和小猪,它也和市场里的小狗狗对唱几句。融雪喜欢去麦香村西面一里路外的神龙沟散步,欢欢也欣然前往,跑前跑后,小短腿一点也不费事。
望城和融雪提着两个小包下了车,融雪就带着望城进了家门。今天不逢集,街道上人少,融雪家的沙发店也冷冷清清。两个人一先一后进了沙发店的门。小狗欢欢从门后窜出来,汪汪两声,就呜呜的叫起来。融雪俯下身来,爱怜地把它抱在怀里,低下头蹭着它棕红色的毛。两年多过去了,欢欢还是长不大,还是那么可爱,跟着融雪跑前跑后。
已经快十二点了,父母都在后院厨房里忙活做饭。看到融雪回来,妈妈高兴坏了,满脸笑容地从锅台前过来,说道:“雪儿,毕业了就好,妈妈就能经常见到你了。”说着,用粗硬的右手抚摸着融雪乌黑的秀发,把那条马尾辫在手里捋了两遍。左手呢,从腰里掏出手帕来,给融雪擦去脸上的汗水。融雪也看着妈妈发呆,妈妈老了,五十出头的她,皱纹像麦香村地里的田垄一样,长长地爬满了额头。她不由得心酸地叫了一声:“妈……”
爸爸从灶火里的木凳上拾起身,看到了许望城腼腆的笑容。那孩子先开口了:“叔叔好!阿姨好!”说着身子微躬了一下,脸上那团红晕越堆越多了。融雪赶紧过来介绍:“妈,爸,这是我同学,许望城。”
父母看了看,有些不自在的神情,妈妈说:“噢,同学呀,欢迎啊,雪儿,叫同学到家里坐,你把茶泡上。”融雪答应着拉着许望城回到屋里,在一间小客厅里落座。她给望城泡了茶,心里尽管也很着急,还是开心地对他一笑。他的笑就僵硬和拘谨了很多,在凉椅上正襟危坐,尽管只有融雪在房子里。好在有欢欢在他跟前的茶几底下来回穿梭,走迷宫一般,这里嗅嗅,那里看看,时不时在望城的运动鞋上舔舔。望城看着小狗,脸上的紧张也舒缓了许多。
融雪的妈妈惠芬这时端了一盘洗好的水果进来,说:“赶紧吃吧,路上热。”随后,她从客厅茶几的小抽屉里,拿出了一盒猴王烟,递给许望城。许望城赶紧起身拦挡,“阿姨,我不抽烟!”
惠芬解开了身上的围腰,说:“不抽烟好啊。现在的年轻娃呀,有几个不抽烟呢?”说着就去了厨房。
不一会儿,融雪端着厚厚一叠煎饼,爸爸拿着筷子和一大盘炒土豆丝,放在茶几上,招呼着望城吃饭。望城起身相迎,不知道该怎么办。
06
神龙沟的夏天,到处是一团团的绿色,融雪和望城来到半坡的一棵大柿子树下,坐了下来。柿子树庞大的树冠,罩出了一片荫凉。树上的柿子已经成熟了,橙色的柿子灯笼一般缀在绿叶中间,看了都叫人眼馋。
望着沟底不甚宽阔的水面,谁也没有说话。融雪的心里如麻团一般剪不断,理还乱……
午饭后,她和妈妈惠芬在厨房里一起收拾碗筷,妈妈洗碗,她擦碗倒水,收拾锅头。妈妈问起了她和许望城的事情,融雪告诉了妈妈望城家里的情况。惠芬听完后,瞅了她一眼说:“傻孩子,他家在广西呀,那么远,你会受苦的。就是在西安又能咋样?他家那么大负担,你跟着他,能享福吗?”
融雪皱起了眉头,着急地说道:“妈,我就是喜欢他,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他就是好,跟他吃苦受罪我都愿意。再说了,他爸也老了,弟妹还在上学,我们不能不管。”
惠芬长吸一口气,只顾洗碗,过了一会儿,才阴沉着脸说道:“妈不能没有你,你不许去,在哪里找不到一个好娃,非得要找他?”融雪撒娇地搂住妈妈的肩膀说:“妈,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可我也舍不得他呀,我们会常回来看你和爸爸的。”
“那也不行!我和你爸就你一个孩子,你能舍得,我们舍不得。”惠芬把一只盘子猛地往锅台上一放,盘子在镶着瓷片的锅台上哐啷啷碰出一串脆响。融雪的心里瞀乱极了,她不再说话,走出了厨房。
尽管爸爸脾气粗暴,却一向都听妈妈的。融雪知道一时不能说服父母,只好带着望城来到神龙沟里散散心。正是白鹿原的酷夏,到处蒸腾着热浪,偶尔刮起的一丝风,不但不能带来凉意,还让人倍觉烦躁。
融雪对望城说:“我们走吧,到你家去,到广西去,一起工作,照顾你的家……”
望城说:“融雪,你先别急,你父母还不同意呢,慢慢做做他们的工作吧。”
融雪说:“不会的,他们的脾气我知道,就是因为受了很多的苦,才不愿意叫我受苦。可是我跟着你不会受苦的,就是受苦我也愿意……”
说完,融雪伏在望城的肩头。望城轻轻地揽着她的肩膀,长叹了一口气。
黄昏的时候,尽管父母再三挽留,融雪还是撂下一句话“我走了”,就和望城回到了西安。望城不愿意在融雪父母不同意的情况下先斩后奏,融雪却态度坚决,拉着他买了票,坐火车去了望城的老家……
那是一户山沟沟里的人家,下了汽车还要走一个多小时狭窄的山路,才能到家。尽管事先已经想到了望城家的贫穷,但是亲自看了一回后,融雪还是震惊了。狭小、阴暗、潮湿的屋子里,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当。看着望城父亲苍老的面容,弟妹憔悴的身躯,她不由得在背后偷偷掉泪。她给望城说,我们去打工吧,挣钱给你家里用,供弟妹上学。望城爱怜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两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望城的父亲为儿子能能找到这么好的姑娘而高兴。望龙和欣怡也喜欢这位美丽可爱的姐姐,欣怡经常带着融雪去山上边游玩,边采药。晚上她俩就睡在布帘子隔开的小床上,悄悄话说个没完。
融雪很喜欢那绿色的山谷,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呆在山里就不愿走。在望城母亲当初被洪水冲走的山沟两岸,十年前修起了一座大石桥,从此山里的人们不再为山洪到来而担惊受怕了。
许望城和融雪在山里呆了一个礼拜,就去了百色,不久后又去了南宁,后来辗转又去了广东的东莞。分别在东莞长安镇两家电子厂干了一年,虽说也挣了一些钱,却也挺辛苦的。每天至少十二个小时,尽管是技术工作,却也有很大的压力,质量要保证,必须细心。他和她始终住在厂子里,只有星期天休息的时候才能见一面,一起出去走走,买点东西,在大片的荔枝园里,享受一上午的清静。
春节的时候,他们一起去了望城家过春节。
当然,融雪也会想起父母。半年多来,她经常给家里打电话,可是父母对她的出走十分生气,母亲说你要走了就别回来,妈妈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了。爸爸则一听见是融雪的声音,话也不说就把电话挂了。
融雪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该回去一趟了。于是,春节后她和望城回到了白鹿原,可是事情的糟糕出乎了她的意料。
正月里的清早还很寒冷,几天里一直飘着雪花,四处都是白茫茫的雪,分不清那里是田野,那里是道路了。融雪和望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本来望城不愿意和融雪一起回她家,融雪却不依,一定要一起去,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说服父母。
就在融雪面带笑容和满心的思念,跨进家门的时刻,母亲迎面走了出来,看见了她,一个耳光上来,把她打得晕头转向。母亲随后说了一句话:“死到外边去吧!回来干啥?这不是你的家。丢人现眼的东西!”融雪的眼泪流了一脸,只有小狗欢欢从后院跑来,呜呜地叫着,跳进了她的怀里。
爸爸也从里屋出来,对着一身朴素装束的望城大声吼道:“你给我走!再不走有你娃的好果子吃!”
望城也惊呆了,把红肿着脸的融雪扶着,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这时候,融雪的母亲指着外面白雪满地的街道,对望城说:“你走吧,再不走,你就走不了了。我女儿不跟你走了,你也别妄想娶她!”
望城不走,看着融雪流泪的脸庞,用眼睛在和她交谈。融雪吼叫着:“我不走,他也不走。他走,我也走!你们都是封建脑袋,我要跟他走,我要一辈子跟着他!”
一个耳光扇到了望城脸上,融雪父亲意犹未尽,一脚揣在望城的腹部。望城痛苦地捂着肚子弯下了腰。融雪哭着去扶望城,却被母亲拉着往后院走。父亲的拳脚如雨点般落下,望城没有还手,只有望着融雪的身影,就是不想走。父亲终于用拳脚和辱骂把许望城撵出了家门,踹倒在大街上。
融雪知道,父亲从小脾气就大,小学没念完就因打架被开除。父母结婚六年后才有了融雪,为此母亲还因大出血差点送了命。从那以后,父母把小融雪交给奶奶照管,开始了东躲西藏,逃避计划生育的日子。又是一个六年过去了,融雪上小学了,母亲却再也没有生下第二个孩子。这些年,父母在外,也受了不少有钱人的气,形容也愈发憔悴。父亲经常抽烟喝酒,沙发店的生意也不怎么好……从小就比较开朗的母亲,随着身体的渐渐虚弱,脾气也慢慢地变坏了,遇事简单粗暴。唉,家里就她一个孩子,难怪他们不舍得。但是今天的父母,简直不可理喻。
融雪挣脱母亲的拉扯,跑到了门口,刚看到望城的背影,就被门外回来的父亲一左一右两个耳光扇得眼冒金星。她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趴在被子上嚎啕大哭……欢欢在门外汪汪、呜呜地叫着,用小爪子抠着门。融雪的父亲过来一把把欢欢拎起来,扔到了大门外。
许望城捂着肚子,面色惨白,左手背上的血流出来,滴在了雪地上,像一朵鲜艳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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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作者

 

谭长征:1970年12月生于陕西省西安市蓝田县焦岱镇谭家寨村。通信工程师,陕西省蓝田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赋学会会员,陕西诗词学会会员,中国诗赋网散文栏目副主编。至今创作诗词700余首,辞赋三篇《蓝田赋》《商君赋》《鲍旗寨赋》。创作短篇小说《融雪》等,合作创作长篇小说《望月怀远》。作品发表在《中华辞赋》《中国诗赋》《陕西诗词》《文萃》《蓝田文学》《镐京文化》《西部诗刊》《流年》等书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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