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老难忘授砚恩

终老难忘授砚恩

 郑铁生

2019年10月5日我们到达马来亚大学,参加《红楼梦》国际学术研讨会。当晚东道主马来亚大学中文系举行欢迎晚宴,请新老朋友聚餐。我们这一桌有老朋友韩国红学会会长、《红楼梦》韩语全译本翻译者崔溶澈,《红楼梦》新注本的作者、台湾里仁书局总编徐秀荣,中国红楼梦学会常务理事、安徽师大文学院副院长俞晓红教授,还有我们北京来的曹雪芹学会会长胡德平、副会长位灵芝、詹颂。新结识了马来西亚丹斯里陈广才、马来亚大学中文系主任潘碧华。久闻丹斯里陈广才先生三十多年收集2000多册《红楼梦》文献书籍都捐献给了马来亚大学,建立了东南亚《红楼梦》研究中心。丹斯里陈广才先生的善举,使我充满敬意。中国红楼梦学会副秘书长任晓辉特意向我介绍,丹斯里是马来西亚国家最高荣誉,是国家元首亲自册封给对国家有突出贡献的杰出人士,意为“护国将军”。陈先生高个子,浓眉大眼透着慈祥。他的华语说得很好,慢条斯理而敦厚有力。晚宴真是五湖四海,贤才毕至,齐聚一堂,人生其乐。
第二天开幕式上,丹斯里陈先生做了一个主题演讲,题目是:《再谈程伟元<松柏双寿图>的存世价值——缅怀张寿平先生》。张寿平先生是台湾著名学者、诗人和收藏家。陈先生讲述张寿平在上个世纪70年代在台湾购得一幅《红楼梦》整理、刊发第一人程伟元的绘画《松柏双寿图》,其重要的价值,在于揭开新红学以来的一段冤案。陈先生的报告一下子敲开我记忆的的闸门,回忆起20多年的一段往事。
上个世纪90年代我从张寿平《安缦室诗词》看到的关于程伟元最早的信息。在当时能够得到台湾出版的著作是不易的,但我得到张寿平《安缦室诗词》却是巧遇,是张寿平的学生陈瑞秀教授寄送我的。我与台湾淡江大学的陈教授相识于1994年秋中央电视台在无锡举办的《三国演义》电视连续剧研讨会上,一次互道姓名后,她惊喜道:“我在香港还买过你的一本著作呢!”打那以后,开始通信,互赠自己的著作。两年前,陈教授又寄来一本厚厚的书,带封套的精装本。一看装帧就让人喜欢。打开扉页,一行清丽的题字:
谨以缦盦吾师大作
藉呈
铁生教授清赏
陈瑞秀敬赠·丙子中秋·淡大
匆匆往下翻阅,才知是她早年的老师张寿平先生创作的诗词集。内中有一个插页,是陈教授撰写的《安缦室诗词》简介,这个集子选自作者18岁(1943年)至72岁(1996年)的近千首诗词。诚如作者题记:“数十年来,无论悲欢离合,都写入诗卷。古人说:客子光阴诗卷里,我呢,手翻诗卷认生涯!”一首首凝聚心路历程的诗词,串连起来,形成了作者一生运行的轨迹:有八年抗战期间,身处沦陷区,怀抱忠贞而无可奈何的低诉;有初抵台湾时家国丧乱之痛、异乡游子之梦;留下了在欧洲、台湾、香港执教大学的雪泥鸿爪;抒发了晚年返抵大陆,重见家园,不胜沧桑之感的情怀……特别有趣的是还插有一百多品古币、铜镜、藏印、绘画拓本,文图并茂,典雅古朴,凝重奇妙,令人赏心悦目,喜不胜收。
张寿平在《安缦室诗词》中特别指出程伟元不是一介“书商”,而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文人雅士。并赋词一首《清平乐》:
自题所藏程伟元松柏同寿图
清才孤抱,辛苦刊残稿。百二十回书白好,画笔人间偏少。   辽东戎幕闲情,人如松柏长青,回首红楼如梦,不应孺子成名。
词后面有小注:“戎幕,程伟元曾在盛京将军晋昌幕府。孺子成名,指世传红楼梦后四十回为高鹗所续,然以鹗之年龄推算,此事殆不可信。详于拙考。”(张寿平《安缦室诗词》台湾正因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6年9月,第268页。)由此我得知:(一)程伟元是“古吴”(苏州)人,曾在盛京将军晋昌那里做幕僚。(二)“高鹗续书”是没有根据的,“不应孺子成名”。(三)程伟元是整理、刊发、传播《红楼梦》的功臣,却遭受不白之冤。这新的说法像一粒种子萌生在我的思维中。
我读书的习惯,开卷先读序跋,以观大略。《安缦室诗词》《安缦室诗词》序跋文字颇长,张先生叙述了自己求学、执教、著述的行迹,勾勒了记忆中师友、亲人的剪影。虽多是平淡小事,却将当时的世态人情毕现眼前。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张先生在序跋中倾注笔墨最多的,则是他的恩师龙榆生先生。无论是略貌取神,速写龙先生为人师的言行风貌:常穿一袭蓝布衫,满面笑容;还是简述龙先生的一生,其情其义在字里行间流淌,都使人感到龙先生是一位可亲可敬、值得永远怀念的一代宗师。于是我写了一篇感言《终老难忘授砚恩》,记述张先生对他的恩师念念不忘:
搁笔悄然亲故少,平生只怕负恩多!
恩同故国春江水,诗是春江未尽波。
一个人逝去,亲人故旧对他的怀思,随着日月的流逝,而渐渐的淡漠;可一代著名的学者的逝去了,且不说对他的怀思,单就其著作学问带给后人的收益,不但不会忘记他,还会代代流传。对张先生的恩师龙榆生的名字,我过去就知道。上中学时读过龙先生编选的《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以后执教又读过他的论著,知其是词学大家。但对其生平事迹,却一无所知,早在心中留下了一个潜在的疑问:何许人也?如今读到“龙门弟子”张先生的大作,才完整地了解了龙榆生先生的概况,于心戚戚然。
龙先生作为中国一代词学大师在历史颠倒的岁月里,死于非命,固然可悲。但更可悲的是,如今人都浮躁起来,社会上时而这个热,时而那个热,泛起的泡沫将著名学者、真学问都淹没了。一种隐隐的忧患时常侵润着我的心……当我读到张先生的诗词集怀念恩师的文学,顿时心灵感受到巨大的冲击力,似乎找到什么自慰的东西。
张寿平先生1943年在常州求学,结识了隐居在乡间中学的历史学家吕思勉先生。吕先生因看他文史功底好,又有兴趣,便主张他去南京投考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系。当时文学系主任正是龙榆生,这个机缘使他第一次走近龙先生。龙先生书房雅号:“忍寒室”。一进门,四壁精雅的书画,尤其是那幅方君璧女士画的“彊邨老人授砚图”,显露了中国斯文一派传承的职责,流露了中国文人世代坚守的情操。龙榆生先生,深受民族传统文化的熏陶,很讲究师传弟子。这是发蒙于孔子,沿袭两千多年的传道受业解惑教学之传统,养成于心,侵润于骨,规范了一代代的为人师表。儒家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以礼乐精神为核心的重视人文教养的文化。这种人文教养的目标,则是高尚人格的塑造,是理想人生境界的追求。师于弟子,或讲学、或闲谈、或聚会、或游览,不拘形式,每每言传身教,虽不系统,但那淡泊功利的志节和情操,追求高于物质欲望的精神需求,那鲜活灵感的见解,往往使人难以忘怀。龙先生授课之余,常常邀请学生到他家里吃饭,饭后是赏花、做诗,或是搬出些名家书画与元明善本,给学生增长见识。有一天,又邀学生到他家里看杏花。张寿平了解自己老师的习惯,知道看过杏花后定然要击缶联吟,就先做了一首绝句请龙先生润色。龙先生频频点首,说:“你可以用龙门弟子四字,刻一颗印章使用了。”当天晚上,张寿平便买来一块青田石,刻了“龙门弟子”四字。50多年前的往事,仍记忆犹深,可以想见当时他是多么激动。集子收入了那首诗:
难聚新亭旧酒杯,江山夜雨作沈哀。
明朝见得春花放,争忍胡尘扑面来。
此诗作于甲申年春(1944年),正是祖国抗日烽火遍地,与日寇进行殊死的战争,且胜利在望。小诗中将一腔爱国热情,通过巧妙构思,自然流淌出来。诗思不凡,受到龙先生的夸奖。
每每掩卷,我都在思考:从那时起,诗词几乎是张寿平半个世纪的亲密伴侣,喜之,怒之、愁之、思之都以诗,他用生命创作了诗词,诗词熔铸了他的文化性格。在他胸中奔涌着传统文化的血液,在他身上包含着传统文化的基因。血脉相连,基因相亲,上可以神交屈原,对话东坡;下可以包孕未来,启迪后人。传统文化只有处在生命的律动中,才能世代传承,而每一代宗师和弟子都是历史链条上继往开来的一个个的支点。他们把自己整个生命都浇铸在了传统文化继承、创新和传播上。
张寿平受业于龙师两年后,1946年春去了台湾,从此“音信茫茫两隔绝”。一直未忘龙师所嘱“厚植其根”的他,边教书,边治学,先后出版了《离骚校释》、《九歌研究》、《天问校注》、《汉代乐府与乐府歌辞》等著作,也成为一名教授。几十年一直在台湾、西德、香港等地大学讲学,但他始终未忘受业之初的恩师龙榆生。受业两年这在人生的旅途中是短暂的一瞬,然而却给他留下了终老难忘的记忆,而且随着时光的磨洗,越发鲜亮。一个人气宇轩昂,仪表气派,固然会给人眼睛一亮的感觉,也许很快就在记忆中消逝了。但一个人学问深博、人格磊落,即使与其相谈些许,相交片刻,虽平淡而自然,却会给人留下终身难忘的印象。大概这就是文化性格中潜在的力量,是一种内在的、具有穿透力的人格力量。龙师之恩,时时萦绕张寿平心间,他作诗怀之:
料理闲情梦已安,一身自贵不须官;
年来饮我青溪水,更许茅庐共忍寒。
诗中评价了龙榆生先生淡泊一生、治学育人的操守,回忆了师生平淡而难忘的交往,其乐融融,其情切切。愈是时光流逝,愈是倍觉珍贵;愈是隔海相望,愈是情思不断。
悠悠岁月四十年,直到两岸坚冰被打破,八十年代初,张先生才有机会探访中国大陆,已是斗转星移,人去楼空。龙榆生先生解放后曾任商务印书馆编审、上海市博物馆研究员,始终不渝地治词学,出版了《唐宋名家词选》、《宋十六家长短句》、《近三百年名家词选》。张先生挥泪写道:
六十五年功罪分,回头门馆有寒温;负冤犹续刊词业,终老
难忘授砚恩。
苜蓿泪,缧絏身,再逢国变吊斯人;到无风雨龙吟绝,谁
抱遗书说旧因?
恩师龙榆生在精神重压下的逆境,“负冤犹续刊词业”,至死不忘传统文化的传递!
弟子张寿平在耄耋之年用凝重的笔写下的“终老难忘授砚恩”一诗,不单是他个人的情感至深,更重要的还是文化生命使然。张寿平回大陆,虽然再也看不到恩师龙榆生了,但其长子龙厦材在临别之际,赠送了父亲的遗物,印章十方,以表存念。还让张先生带走近代词人与龙师讨论词学的信札一百余封等,张寿平回台湾后编著了《龙榆生年谱》,把对恩师的全部情感倾注其间。这其中的隐衷,不难体味。如今有些大款用金钱雇人写传,扬名于世;有些歌星、影星、大腕,频频出书,卖弄隐私。相比之下,学术论著,学人志传,却难以发表。龙榆生之子借助他人,异地作书,以传其父的学术遗产,其情之难何以堪。
想到这,先前萌发于心的念头,渐渐地明朗起来,仿佛悟到了什么……
张先生说:“如今这传承的职责已落在我这一代,不能光大师门就是有负师恩。为此,我替榆师编撰了年谱,好让后辈多知道一些前辈的勤苦,以及学问之得来不易。”从龙榆生先生到张寿平先生再到陈瑞秀女士,这三代师生尽管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传播和建树各不相同,但他们本身这种传承关系,就是文化生命延续的象征。个人作为文化生命的承载,不只是那活着的生命,而是融入自已血脉中的文化传统。学养越深,其承载的负荷越重。龙榆生先生(1902-1966)作为一代词学大家,早年问学于清末词坛大师彊邨老人朱祖谋,同时受业的还有夏承焘、刘永济等当代词学名家。他们是中国词学继往开来的一代。我想将来书写中国当代词学史将有龙榆生先生的一章,这不仅对他本人,而且对民族文化的弘扬,都是题中之义。文化生命靠着一代又一代学人的传承,上一代对下一代都是以无意识的习俗方式熏陶,有意识的教育方式灌输;下一代对上一代的继承都是靠着后天努力学习而掌握,文化环境中习得而接受。祖国文化传统在历史的链条上,就是依靠无数个体生命的延续,在继承,在发展。像广袤而无穷的银河系,无数闪烁着星光的大大小小的颗粒像一代一代的学人,日月运行,无始无终。想到这,我也吟出几句:
天骥失蹄遗恨深,扫却蒙翳见至淳。
尘埃落定逢盛世,师恩未忘作传人。
人间正道阴阳变,自古逆天属下流。
进入21世纪,文革罹难的著名学者的著作纷纷问世,201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九卷本《龙榆生全集》,将龙先生的学问付之为天下公器。同时,大陆红学家胡文彬先生出版了《历史的光影》全面而系统的为程伟元蒙受的不白之冤洗刷,其中详细地记述了张寿平先生最早对此作出的贡献。
这次偶见丹斯里陈广才先生,知道张寿平先生一生追逐的传统文化,薪火相传,后继有人,颇为惊喜。马来亚丹斯里陈广才多次去台湾拜访张寿平先生,结下深厚的情谊。近年张寿平先生年已90高寿,他把《松柏双寿图》送给了丹斯里陈广才保存。当丹斯里陈广才得知张寿平先生今年五月去世以后,特意带着这幅《松柏双寿图》去了台湾,征得师母的同意,在这幅《松柏双寿图》的左右下角盖上张寿平先生的印章,以纪念这幅画作的传承人。当丹斯里陈广才在马来亚大学《红楼梦》国际研讨会展示时,引起了全场轰动,争睹《松柏双寿图》。而且当丹斯里陈广才宣布这幅画存放在马来亚大学《红楼梦》研究中心,供广大的学者研讨,顿时会场上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
中国五千年文明传载至今,薪火不绝,靠的是中华文化本身的博大精深,靠的是一种文化自信的民族精神,靠的是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人,永葆“终老不忘授砚恩”。
2019、10、19于北京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