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张国民 /给老娘搬家

西南作家散文

给 老 娘 搬 家

 张国民(四川眉山)

  

  

  

  

老娘终于答应搬家了。

对养育我们几兄妹的母亲,以前都是叫娘。不知从何时起,我们都改了口,叫老娘了。

老娘确实老了,银丝满头,满面沟壑。那逐渐矮小的身躯和如枯树的容颜写满沧桑。

还有四个年头,老娘就该满九十大寿了。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煤矿,从凿井那天算起,比老娘的年岁还长。但,却关井几年了。看着荒芜、破败的平瓦房上如蜘蛛网似的枯藤,就会想起老娘头顶耀眼的白发。

就这三十二平米的平瓦房,起初,老娘是不情愿离开的。因为,那里储藏了老娘几十年辛苦耕耘的旧时光。

  

  

老宅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白墙,青瓦,梯田似的一排又一排伫立在矿区的斜坡上。当初无厨房,三十二平米的空间却容纳了我家八口人。两扇咿咿呀呀瘪窄的木门随时咛唱着我们童年的歌谣。正门的两边,是两扇高朗明亮的如儿时小字本细格子的玻璃窗。就因这细格子,就因厚厚的土墙,老宅被划定为甲等房。

在书包还在拍打幼小屁股的年龄,便被吆喝着在对面的山坡上抬片石,磊屋基,砌偏房。几个月光景,经过一家人齐心协力共同奋斗,一间十余平米的厨房在屋后的水沟上拔地而起。从此,我们一家人总算告别烟熏火燎的峥嵘岁月。厚重的泥墙内,封存着我们童年的记忆和欢乐的笑声,也储藏着父母几十年的艰辛和期盼。

如今,老宅已逐渐佝偻,就像老娘萎缩的身躯。屋檐下的街沿也明显倾斜了。屋里多年前硬化的水泥地面已不见水泥的痕迹。由于潮湿,不知从何时起,地面已凸起一堆一堆的土疙瘩,犹如沼泽地里凹凸不平的草甸。走在上面,有如行进在公园内由细小鹅暖石拼成的健身便道。

老娘共生了我们五兄妹。因为生计,鸟儿大了,均飞往了不同的地方。父母却不愿挪窝,说是不想给儿女们添麻烦,执着地坚守着那几十年的岁月。父亲走后,老娘恋旧的情结似乎更加浓厚。每当我们回家探望,老娘总会碎碎叨叨地复述那些陈年故事,仿佛品尝家里珍藏多年的陈年老酒。那年春节,我接老娘到距离矿区两百余公里的城里。住了一周,说啥也要回到矿里破旧的老屋。

  

机会终于来了。

随着国家出台大力修建廉租房的惠民政策,闭坑的矿区将原办公大楼和招待所相继改造为廉租房。既然老娘不愿远走,就想办法让她近摞。前年休假回矿,恰遇居住于廉租房的一亲戚老妪病逝。经上下通融,总算将空房户头更名于老娘名下。

一个艳阳高照的良辰吉日,我穿过矿区约一公里路程回到黑暗、潮湿的老宅,请老娘搬家。坐在矮凳上的老娘望着我,又环视一下黑森森的里屋,嘴唇嗫嚅几下,说别忙,等两天再说。

几天过去了,我再次踏进老屋。给老娘讲了一大堆搬到廉租房住的好处,说那里老年人多,熟人也多,又是二楼,等等。之前,我又拜托老宅仅有的两三户邻居费费心,给老娘做做工作。看着老娘还有些许犹豫,我最后说,三轮车都喊来了。老娘才迟迟起身,凹陷的嘴唇动了动,好嘛,搬嘛。

我曾在矿机关某部门任职,然后调往异地二级单位任职。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所购福利房距离办公大楼只几步之遥。离矿之后,仍未处理,其目的就是为了兄妹回矿照看母亲方便。老娘搬到一室一厅的廉租房,眨眼的工夫就可以过去看看。给她做点啥好吃的,几步就送过去了。而在老宅,仅步行就需二十来分钟。对一个年迈的老人则可谓是一段遥远的煎熬,且还需爬坡上坎,累得气喘吁吁。一旦病魔缠身,就更要惊动左邻右舍。此外,平房无厕所,夏季来临,偶尔还会遇上毒蛇的威胁。几十年来,老鼠的辛勤工作已在土墙旮旯角落留下了不少的杰作,有如地道战中四通八达的工事。即使大白天,你也常常能听见老鼠在叽叽叽叽地研究国家大事。还好,老娘的耳朵有点背。汶川“5.12”大地震,室内的破旧家具被震得稀里哗啦响,老娘竟不知是地震,直骂耗子找死。

作为儿女的我们,身在他乡,心悬老宅,时刻为老娘的安危担忧。

搬迁到廉租房,这些担忧迎刃而解。

给老娘布置的廉租房,几乎所有的电气设备、床上用品和日常家具都是重新添置。老娘只需把自己的衣服搬过来就行。然而,在老娘心里,老屋的任何东西似乎都很珍贵,不能随便扔掉。就连父亲穿过的旧衣服、旧裤子也被视为宝贝。我们给她置办的衣服、鞋子等物,总是深藏于箱底。老娘说,旧的还能将就,扔了可惜了。有两床被压在箱底几十年,颜色由原来的雪白已褪成褐黄色且被老鼠咬成网状的棉絮,也被她一颠一颠地背到廉租房。本来清清爽爽的空间,经过老娘几天的折腾,又变成一个大杂货铺了。一个用了几十年且有些残缺的铝制水瓢,被我清除扔到垃圾桶,次日,又被老娘给捡了回来。

廉租房虽然只有一室一厅,但厕所、卧室、厨房一应俱全,整幢楼共计五层,位置居于矿区中心。人多、老年人集中,相比偏僻、人少、潮湿、幽暗的老屋可谓天壤之别。然而,搬进廉租房的老娘似乎总是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稍有空闲,时不时地要迈着她那颤颤巍巍的碎步回到老屋,像探亲一样窸窸窣窣地翻翻这里,摸摸那里,仿佛要找回几十年挥之不去的旧时光。

老娘给邻居说,新房子不习惯,住起不踏实。

一天,我给老娘熬了鲫鱼汤,小心翼翼地送到廉租房,屋里没人。心想,或许出门散步了。夜幕降临,我再次过去,还是没人。我赶紧打着手电,疾步赶到老屋已是大汗淋淋。掏出钥匙开门进屋,空旷、漆黑的屋里映出手电微弱的光。破旧的席梦思床上,传出老娘甜蜜的鼾声,生态踏实、安详。邻居说,老娘已经过来住了两三天了。

随后的时间里,一旦有空,我就会抽闲去廉租房陪陪老娘,耐着性子听老娘唠叨那尘封多年的旧黄历;陪着她踏着斜阳观看矿区中心广场定时跳起的健身舞;伴着她迈着碎步,缓缓行进在写满许多故事的平坦路径上。渐渐地,老娘喜欢独自下楼了,甚至和其他老人一道悠闲地坐在底楼门厅那排塑料凳子上,眉飞色舞地述说着她们曾经的芳华。

    

    

几个月的光阴过去了,老娘的心情和气色好了许多。偶尔在矿区的中心广场、廉租房附近的大道边、超市内,甚至位于低洼处的菜市场都会看见老娘的身影。虽然身影单薄,但精神好多了。有时,老娘还会跟随其他老年人出门散散步,聊聊天。脸上弯弯曲曲的皱纹里,荡漾着无尽的幸福和快乐。

一天,菜市场买菜,遇见老邻居。她把我叫到旁边,说,现在你老娘还是习惯了,也不咋过来了。顿了顿,她竖起大拇指,又补充一句,老娘说,多亏老三费心了,让我这辈子还能享享住楼房的福。

老三即是我,我排行在第三。

今年的阳春三月,我又回到了矿区,打算陪陪老娘一些时日。老娘的身躯似乎又矮小了些,耳朵也更加背了。但气色还不错,精神也还行,如老电影院坎下那株杨槐树。眼下,给老娘交流,是愈加费劲了,旁人听见犹如在吵架。然而,与老娘几十年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相比,这又算啥呢?

百善孝为先。趁着有生之年,能够尽点孝道是人生的一大幸事。若是待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时亲不待”,那就悔之晚矣。

天空更加湛蓝,群山更加青翠。看着老娘更加舒展的眉头,我也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偶尔,老娘还会让我给相邻行动不便的老年人帮帮忙,打听些情况,我是乐此不疲。因为,天底下做父母的,都不易。

    2018年5月10日,于黄荆沟

    

  作者简介:

  张国民,川煤集团威达公司,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