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李梦初/满碗

西南作家散文

满       碗

李梦初(江西)

据说,在客家铜鼓,走亲访友时能吃到非常好吃的满碗的事,似乎并不久远,大约就在三十年前。那时候,无论男女老幼,倘若你是稀客,是贵客,是久违的朋友,是初次登门拜访的乡邻、亲戚,是受人敬重的乡间名士……无论是春节还是平时,只要你一进门,主人必起身让座,然后献茶,女主人亦旋即下厨,须臾,一碗热气腾腾,堆如山高的满碗就呈现在你的面前。张口吃起来,味道也是极好的,解馋又饱腹,似乎胜过所有的佳肴。

然而,我不是铜鼓人,在铜鼓工作三十余年,因为没有亲历亲见,对满碗的概念也甚是模糊。向朋友打听,朋友说,满碗不仅好吃,还让人既有面子,又有底子,更有说不尽的温暖感。他说得眉飞色舞,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直要把人带回到过去的岁月里去。我认真听着,虽听得有滋有味,口舌生津,却仍是一头雾水,甚至问,满碗是怎样的呢?朋友说:“煮一碗汤面,上面盖三个荷包蛋;再丰盛一些,荷包蛋上放几片鲜猪肉或腊猪肉;再再丰盛一些,猪肉上加几块鸡肉或一条鸡髀(鸡腿),佐以葱、姜、蒜,干椒,盛进碗里,堆得满满的请客人吃,这就是满碗呀。”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在袁河岸边,亲戚间如果没有什么紧要事,平日里是不怎么往来的,但若是春节,必定去拜年,拜年就能吃到一碗鲜香可口、极其解馋的剥皮鸡蛋面。最喜欢去姑姑家。姑姑虽然守寡,养着五个孩子,家里的鸡生几个蛋,舍不得给孩子们吃,更舍不得自己吃,都要留到春节,待亲戚们去拜年,她才取宝似的将鸡蛋取出来。每年我们去拜年,都见她毫不犹豫地下了厨,先给我们煮上一碗面,流着口水扒开来,见面里躺着三个圆滚滚的剥皮鸡蛋,心中便大喜,饿狼一般吃起来。不过,那年月,哪怕是过年,吃面也是有规矩的,碗里三个鸡蛋只能吃一个,另外两个要留下来,浸泡在空碗里,待来了新客,洗一洗,再煮给新来的客人吃。最怕去舅舅家。舅舅家里更穷,和我家一样,养着六个儿子,一个女儿,生活极其艰苦。到了春节,哥哥弟弟们都不想去舅舅家,常常我做代表,到了那里,一碗面里虽也放了三个剥皮蛋,却都是别人碗里留下来,用了又用的,有的用到蛋白发黑,看见就作呕,舅舅却偏要客气,端着旱烟筒坐在旁边吸着烟,盯着我非要让我吃,不吃就反复劝,吃啊!吃啊!全都吃掉去!

据此我曾经以为,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各地的种种风俗大体都是相似的,只是名称、表现形式,品质不太一样罢了,可是细究一番却发现,相似的东西,就如煮面待客一般,往往也是异彩纷呈的。

铜鼓地处赣西北,明末清初,尤其是康熙年间,大批的客家人迁徙至此,依山傍水而居,带来了淳朴的客家风俗,先民们“重礼仪”的古风便在此落地生根,绵延流传。

早先,客家铜鼓人煮满碗的基本食材,主要是主妇手工加工的米面,或者是传统作坊里买来的干米粉、挂面等,慢慢才有了机制的面条、粉丝之类。他们煮一碗面(粉),讲究的是一个“满”字,即内容要满:面(粉)不能少,汤不能少,蛋不能少,肉不能少;重要的是量要满,要堆得满满的,高高的耸起来,像个小山尖。

然而,铜鼓有1500平方公里的土地,同样是煮满碗的习俗,各地却略有差异。名称虽大同小异,像东河片的永宁、二源、丰田一带叫煮满碗,西河片的棋坪、港口、幽居一带叫煮汤碗,有的地方则干脆叫煮碗。煮法和添料却略有不同。若是家境十分不好,或者满碗是煮给小孩子吃的,一般只在面碗(或粉碗)上放一个荷包蛋,或先用瓷碗将鸡蛋打烂划匀,煎成蛋皮留用,客人来了,再在煮好的面条上盖一层薄薄的蛋皮,既节省,也显得主人精打细算,同时也能显示主人的热情待客。有的客人格外尊贵,穷困的主人也只能尽力在面碗上盖二层或三层蛋皮的,表示他在加倍用力招待。家境较好,或者比较富裕的,面(粉)里的料就很多,根本不用蛋皮,只用鲜蛋、鲜肉或腊肉,以及鸡肉鸡髀,如果来的客人受到特别尊重的,面里添料还会层层加码,甚至加上猪肝。

那年代,所有的荤食都十分紧缺,一年难得吃到几次,好的东西都是先给客人吃,所以,面碗里放蛋皮、鸡蛋、猪肉,鸡髀之类有很多讲究。有的地方薄薄的把肉切开,一是显示刀功,二是对客人表示敬重。猪肉如果切厚了,怕客人下不了筷子,让那些肉成了“面子工程”,客人不肯轻易把去夹肉。靠近排埠镇梅洞村一带的客家人,他们煎的蛋皮略厚些,而且都习惯在面上放猪肉丝或猪肝、然后再放鸡髀。棋坪、幽居更有不同,为了显示主人的万分热情,他们除了放三个荷包蛋,蛋上面放的却是三块大肉或五块大肉(鲜肉腊肉均可)。把肉切得厚厚的,一般每块0.2两以上的样子。他们以为,如果肉块切薄了,切小了,那是慢待了人家,再说,待客也不能见小,让人说小气也没面子。尤其对于贵客,他们是要特别加劲的,蛋、猪肉、鸡肉鸡髀,都要选最大最好的,最后还加上猪肝之类。把猪肝切成条形大片,煮熟放在最上面,将整个面碗全部盖住。这样,一碗面的上面至少有三四层东西,即一层蛋、一层肉、一层鸡,最后一层猪肝。这种满碗很难吃得完。但是,如果客人得到一碗这样的满碗,心里一定会想,主人对自己太好,太热情了,便觉得自己面子大,被人看得起,心里也暖洋洋的。

不过,煮满碗也有禁忌,荷包蛋可以煮一个或三个,但绝不能煮两个。据说,煮两个是给赶种猪的人吃的。谁家的母猪发情了,养种猪的人赶着种猪来交配,主人会煮两个蛋给他吃。这和我们老家的规矩相似。有一次,一位少年去亲戚家拜年,亲戚煮了三个蛋,因为高兴,劝他全吃掉,他竭尽全力,也只吃了两个,回家哥哥们问他,吃了几个蛋?他说吃了两个,三个吃不完,大家都笑起来,说,你是赶猪牯的啊?所以,煮两个蛋,似乎蕴含着羞耻或羞辱。

那么,在客家铜鼓,什么时候煮满碗、哪些客人来了煮满碗呢?笼统而言,家里来了新客、贵客要煮,生日喜庆要煮,男方看妹子要煮,女方踩嫁场(妆)要煮……

正月里的亲朋主要是本家血亲、远亲或外家亲戚,有的百里外专程而来,有的千里迢迢回乡。客人们进门了,先端一盆热水出来,让他们洗手洗面,然后请入客堂喝茶,吃果子。茶是地道的果子茶,有芝麻、豆子之类;果子也是地道的“土果子”,比如南瓜干、苦瓜干、杨梅干、笋干、薯片,都是纯天然的。会有一个专人来陪客。拿出一壶水酒,再拿一些酒杯,极力地劝人饮:“来来来,食一杯酒”。这个时候,不会喝酒的人酒可以不喝,但茶可以随便喝,果子可以随便吃。

所谓稀客、新客,贵客,大概是指很久没来、或从未来过,又是新年里第一次上门的人,以及久违的亲人、老友,特别要好的伙伴、非常敬重的人士,有恩于己的恩人,这些人来了,煮满碗往往格外重视,碗里的分量也格外重。

倘若家里请手艺人做新房、做棺材、打灶、打铁、做婚服、制嫁妆等等,主人也必定给手艺人煮满碗,还给手艺人赏红(打红包,一般1元或2元),以讨个吉利,期望日后有个好兆头。

刚结婚的细郎(女婿)转门,未举办婚礼的准女婿进门,都会煮满碗。女婿进门煮满碗很特别,有时会用酒娘放冰糖蒸三个鸡蛋,寓意甜甜蜜蜜过一生。客家女孩带男朋友回家,如果能吃到满碗,不用多问,女孩父母已认你为准女婿了。

还有一个重要习俗,即但凡家里有孩子刚出生,第一个走进主人家的人,无论认识不认识,都会被认作“干爹”,都要给煮满碗吃。吃完满碗的“干爹”,其他事不用多操心,尽管抹抹嘴巴走人,但在离开时,切不可说“谢谢!”“再见!”之类的客套话,只管默不作声回家去准备礼物,等待孩子的“三朝酒”。

吃满碗也有讲究。

要知道,过去年代,因为绝大多数人家都不富裕,甚至贫穷至极,家里有好东西都是藏在楼上,或者隐匿在神秘的角落里,专等贵客来吃,所以,主人给客人煮满碗,都是自己省了又省,留下的鸡鸭鱼肉,从来不轻易开荤,即便春节也要等客人吃剩下的,才拿给孩子或家人吃,故此,主人煮好的满碗端上桌,客人不能拒绝,应感谢主人的盛情。拒绝或一口不吃,会被认为看不起主人。如果客人确实认为肚子较饱,吃不完一整碗,又担心吃了一点会不卫生,甚至浪费,可以向主人要一只空碗,用筷子挟出一些面食后再吃。

煮好的满碗不吃不行,但全部吃完也不好。碗里的鸡髀若是在小孩碗里,那是对小孩格外看重,小孩可以吃,但若在大人碗里,则是不可以吃的,只有一种情况可以把鸡髀吃完,那就是鸡髀被刀划开了,那是主人暗示客人一定要吃掉。三个荷包蛋同样也只能吃一个。有两重含义,一是表示主人家年年有余,吃也吃不完;二是表示客人懂礼貌,特意留给孩子吃。幽居、棋坪一带,所放三块大肉只能吃一块,五块大肉只能吃两块。主人的客道是一回事,允许客人吃多少又是一回事,那是有传统规矩,约定俗成的。试想,那时物资奇缺,难得有荤腥吃,主人家又大都生了一大帮孩子,个个都馋得慌,你在那里吃满碗,孩子们都睁大眼睛远远地瞧着呢,他们期待你留下的一点点美味,你却把鸡蛋、猪肉、鸡髀都吃完了,主人哪有那么多鸡蛋鸡髀来招待后面的客人呢?孩子们又拿什么来打牙祭?故此,大家彼此都心照不宣,也是体恤家道的艰难。曾经有一个笑话流传很广,说一位客人做客吃满碗,亲戚家里的孩子站在边上远远地看着,看见客人把鸡蛋、猪肉、鸡腿大口大嚼吃掉了,便跑到厨房大哭起来,对他妈妈道:“呜呜呜,他把鸡髀都食掉哩。”……

但是,倘若你是主人特别敬重的人,一等一的贵客,吃满碗时,主人就会拿着筷子站在你旁边盯着你吃,非要让你吃得干干净净。如果你想照规矩吃满碗,留下两个荷包蛋或一些猪肉鸡髀,主人立刻会拿起筷子,毫不犹豫、蛮不讲理地把你碗里的东西全挟烂了,让你非吃下去不可。

此外,工匠们吃满碗则名堂更多。那年代,但凡请工匠,铜鼓人都要格外客气地为他们煮满碗,尤其敬重木匠。如果木匠进场开工没煮满碗,主人心里总会不踏实,担心哪里出状况。比如做千年屋(棺材)不煮满碗,日后棺材里进了水会排不出;做猪潲盆不煮满碗,有的师傅会用嘴拱两下潲盆,以后猪吃潲就会不老实,还经常拱翻潲盆;还有,如果是做饭甑不煮满碗,饭甑会蒸饭不熟,或者饭里会有杉木气味,等等。所以,木匠一进门,开工头一天吃满碗很重要。木匠们的满碗量非常足,有时还特别加料,一般都吃不完。

东家给工匠煮满碗不能看轻徒弟。如果师傅有满碗吃而徒弟没有,徒弟也会对东家不满,甚至使坏。那年月,出来混不就是希望混好点,混饱点,吃好点,可是有好吃的你却不给他,他不做小动作才怪。曾经有一家请木匠做猪圈,徒弟没吃满碗,他就口含一支墨笔,从猪圈入口钻进去,再从猪栏上跳出来。据说如此,以后猪会在栏里不肯安稳睡觉,还会从猪栏里跳出来,跑到野外,不是被老虎吃掉,就会被狼吃掉。师傅发现徒弟要害人,就暗中阻止,默默作咒,祝告道:“只好一个”,意思是只能吃掉一个猪,此后就不会再吃了。

这些故事可能只是传说,是不是真的灵验,无法证明。但是,类似的传说在民间流传很多,可能是告诫人们,要尊重工匠,尊重手艺人。由此及彼,就是告诫世人,要彼此尊重。

如今,艰难的年代渐渐远去,客家铜鼓人煮满碗的习俗却给人们留下了无数珍贵的记忆。

我的朋友老李,70多岁了,他常常说起姑姑给他煮满碗的事。他的姑姑是他伯父的女儿,住在山高水长的深山里,对他却非同一般,不是新年里第一次去才煮满碗给他吃,而是一年里去多少次都给他煮满碗吃,临走还要相送一程,送到三里五里外,在山坳的转角处,在小桥边,姑姑流着泪,目送他消失了,才肯转身回去。

还有,我的一位不算年轻的同事,他吃满碗的经历也令人羡慕,因为他遇上了好时候。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人们渐渐富起来,他去姑姑家拜年,一进门,就看见姑姑家灶台上煮着一大锅肉,里面有一整条大猪腿,足有十多斤。这场面,只要往前推一二年,简直不敢想象,可眼前的事实是,锅里的汤翻滚着,弥漫的香气满屋飘散,直扑鼻孔。见他们到来,姑姑赶忙起身进了厨房,拿刀直奔锅前,挥手在锅里切了一大坨瘦肉,然后在砧板上叮叮当当切起来,接着又到锅里舀出几大勺鲜味十足的肉汤,烧起柴火,给他们煮了一大碗满碗,里面应有的料样样都有,蛋、肉、鸡髀、猪肝齐全,一口吃下去,呵呵,那面鲜香极了,让他至今仍觉余味无穷。

然而,时间如白驹过隙,悠悠三十年,不长,也不短,满碗却在人们的生活中不知不觉不见了,今后也似乎难以再见。人们无法知道,满碗的习俗源自何时,兴盛了多少年,却也无法说清,它到底是何年何月转而式微,甚至消失的。

李梦初,笔名春仔,男。出生于江西新余市,仙女湖是“七仙女”下凡的地方;工作于宜春市,那是“一座叫春的城市”;现居宜春铜鼓县,那是古艾之地,客家人聚居地,秋收起义策源地。教过书,做过国企员工、公务员、法官。八十年代老文青,不忘初心,选择回归,1985年开始写作,2013年恢复创作,现为江西省宜春市作协会员,《西南作家》杂志社签约作家。先后在《创作评谭》、《西南作家》、《新余日报》、《新余文学》、《仙女湖》、《宜春日报》、《宜春文艺》、《侗族大歌》、《仰天岗》、《南来北往》民刊等发表散文、小说多篇,曾获第二届“立新杯《新余文学》奖第一名,《仙女湖》创刊十周年散文二等奖,散文《年的记忆》入选江西作协“春节里的中国”主题文学征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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