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火:《金瓶梅》有没有“天启本”
李零在《中国古代房内考——中国古代的性与社会》一书的“译后记”里说:“本书介绍的几部明代小说,也是很大的麻烦。其中《金瓶梅》,在国内虽然比较好找,但英译本用的是明天启间的《原本金瓶梅》,第一回开头有一段话为《金瓶梅词话本》所无”。捡《中国古代房内考》第四编《蒙古统治与明的复兴》论《金瓶梅》,著者高罗佩写道:
财富和权力犹如幻沫,而纵情声色的结果是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然后他继续解释说“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
其中的七言四句带有教化功能的诗和《金瓶梅》引文,此译者加注说:
以上引文出明天启《原本金瓶梅》,而为明万历四十五年《金瓶梅词话》本所无
无论“译后记”还是“译者注”,李零认为《中国古代房内考》所引的《金瓶梅》本属天启本。
那么,《金瓶梅》有没有“天启本”呢?
就今天的多数认知,《金瓶梅》两大系统三大版本。两大系统指:一、万历四十五年(1617)印行的《金瓶梅词话》;二、大约天启崇祯印行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后者,因为有崇祯时的眉批、夹批,普遍认为这个版本为崇祯本。三大版本指:一、崇祯本;二、张竹坡评点本;三、万历本。在这三大版本里,张本是依据崇祯本作为底的,证据为,张本的第一回与崇祯本第一回大致相似。而早于崇祯本和张本的词话本却是在1932年山西省介休县发现的。也就是说,一、整个清代所流行的《金瓶梅》版本是崇祯本;二、万历本因近世发现,因此有可能自清到1932年前几无人知晓。
《金瓶梅》在成书和最开始的印行时就有时人袁宏道、袁中道、沈德符、李日华等人论及,从这一点讲,“金学”与《金瓶梅》同时起步,但此时的“金学”还只是一鳞半爪。直到了有了上千条眉批夹批的崇祯本和有十余万字评点的张竹坡“第一奇书”本,“金学”才在崇祯本这一系统的平台上,真正建立起了“金学”。
现在来看这崇祯一系统的两大版本的大致情况。
现藏北京大学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被称为这一系统之“最为完善”(见“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善本丛书”之《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影印“出版说明”,1988)。这一版本,100回,每回插图两幅,共200幅(此200幅插图为书印行时同出,其画艺和刻艺代表了明代中后期插图雕刻的最高水平)。传到日本的“内阁本”也属这个版本,但版式并不一样,表明两版印行的作坊和时间与北图本有异。
(北大本)
(日本内阁本)
北大本与内阁本,除了版式不一和偶有文字不一外,其眉批与夹批完全一样,连它在眉端的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这表明两本同出一源。
张批本即《皐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本也是这一底本。不同的是,张竹坡在此底本上写下了十余万字的评点。评点分“总论”与“回论”。“总论”包括“竹坡闲语”、“寓言说”、“苦孝说”、“第一奇书非淫书论”、“第一奇迹书金瓶梅趣谈”、“批评第一奇迹书金瓶梅读法”等七个篇章。“回论”即对100回开篇时作总的评述即共100篇单论。这一底本为康煕三十四年(1695)影松軒本即《皐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此本现藏日本早稻田大学。国内齐鲁书社1990年出版的由王汝梅“前言”的《金瓶梅》属张批本底本;新加坡南洋出版社2003出版的由董玉振“前言”的《金瓶梅》,属北大本底本。两本不同的是,前者有张批,后者没有。
(康煕三十四年影松軒本即《皐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现藏日本早稻田大学)
两本都属崇祯本。也就是李零在《中国古代房内考》“译后记”所说的《原本金瓶梅》。事实上,所谓“原本”是指日本内阁文库所藏的《新刻绣像批评原本金瓶梅》。这一“原本”如果依它的眉批和夹批看,当属“崇祯本”无疑。
那么我们今天看到的,便不是天启本。
今天,“金学”的一个常识,“金学”里的版本研究发端和最有成就的是日本学界。日本学界又以五十年至六十年代的鸟居久晴为最。鸟居久晴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一直致力于《金瓶梅》版本的研究,据称鸟居久晴考订过他所见到的三十余种版本(按,《金瓶梅》的多个残本,国内已不见),这三十余种不同的版本绝大多数属于崇祯本系统。除论及到新发现的万历词话本外,没有提及过“天启本”。在《〈金瓶梅〉版本考再补》(1961)一文里,鸟居久晴指出张批的“第一奇书”本“极其盛行”。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英国人克莱蒙特·伊格尔顿在中国作家老舍的鼓励下,依《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为底本,节译了《金瓶梅》。据说这是第一个《金瓶梅》的英文译本。那时,万历本(1933年才开始与公众见面)还不像现在今天这样成为了《金瓶梅》的主话语系统。
出版于1961年的《中国古代房内考》时,所评所引的《金瓶梅》大约所依的应是张批的这个版本。即崇祯本系统的绣像本版本。而这个版本,就今天来看,无证它是天启年间印行的。
(日本内阁文库所藏)
顺带一说,万历词话本与崇祯绣像本,有许多的不同。其中第一回就完全的不同。万历词话本第一回回目作“景阳冈武松打虎 潘金莲嫌夫卖风月”,崇祯绣像本作“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万历本第一回从《水浒传》引入,绣像本第一回直接以西门庆的叙事进入。两本的立意、叙事、行文和修辞都有很大的差别(可以参考刘火《瓶内片言:刘火说〈金瓶梅〉》之《〈金瓶梅〉词话本与绣像本的优莠——兼论教化在古典小说里意义》,万卷出版公司2020年9月初版一印)。因此,《中国古代房内考》对《金瓶梅》在此的所引所述,便提供了另外一种学术空间:如果我们按万历词话本而不按崇祯绣像本所提供的个案,高罗佩会有这样的结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