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九十（原石）
遇到男生J的时候我还非常年轻。
他瘦而矮，黑框眼镜后面是一双骨碌碌转动不停的黑眼睛。很聪明，什么东西一说就懂，一学就会，会了就急着让人知道他会，却并不屑于教人。
求知欲强，好奇心重，但是不同于《学生九十（天使）》里面的R那种单纯诚恳的好奇，而是多多少少带着些不招人待见的味道——你会觉得他是想要显露出比你聪明而问你，或者觉得他问的方式咄咄逼人。后来我见到他的妈妈并被她咄咄逼人地教导过之后，才明白了这种交流方式的来处。
手特别大——骨架大，骨节大，手指长而粗，和瘦小的身体非常不匹配，给人奇异的感觉；却又比一般人的手灵巧得多——爱好剪纸，小小年纪已经技艺不俗，每每令人惊叹。
他个性偏激孤傲，在班上没有什么相得的同伴，属于我格外费心思的那一类孩子。
某日他在随笔里言辞激烈地发泄对我的不满。具体事由记不清了，可以肯定的是他完全曲解了那件事。我一番苦心被误解，在班会课上不点名地说起此事，道出心中委屈。
没想到班上的孩子竟去遍翻同学随笔，硬是找了引老师伤心委屈的“罪魁祸首”出来，大家集体孤立他。
我后来花了很多精力去开解，才勉强使得他和同伴彼此相安，融洽却始终做不到。
这件事我多年不敢忘记，一直引以为戒。
事后的我评价当年的自己：这分明是“恃年轻行凶”、“恃宠爱而骄纵”。
其实，一个被学生喜爱的拥护的老师，更要谨言慎行；否则自己一时的情绪抒发，可能会间接导致学生之间的暴政。
再年轻的老师，也是老师，是成年人，更是师生关系当中的责任人，没有随意发泄情绪的权力；再聪慧勇毅的学生，也是学生，老师是绝不应该让孩子为自己的情绪“出头”的。
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发现身为老师，手握“重权”。如果不时时保持警醒和自我约束，这权力会把你变成愚妄之辈，你的一言之失可能会成为某个孩子的灭顶之灾。
多年后他成了一名设计师，在美国出柜，打越洋电话给我。我站在车水马龙的深圳街头，一下子叫出了他的名字，可见愧悔至深。
后来他回国找我吃饭，谈及当年事云淡风轻，神情中既有少年时的自信，又添了那时所没有的明朗，这才让我放下心来。
另一班孩子当中有个女生J。正值青春期的缘故，这孩子肤色黯淡，额上的痘痘红彤彤一片。
容貌算不得秀美的女孩子很多，孩子们亦素不以妍媸美丑论交；可是不知为什么，从初一入校开始，她就被集体排斥。
男孩子开玩笑会故意把别人往J身上推，若沾到一分半毫，便群起哄笑；被戏弄的那个会骂一声“倒霉”，恨恨地走开，那一声与其是骂同伴，更多的倒像是给J的。
收发作业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刻意防止自己的本子途经J的桌子。若是被J好心伸手传递，收到作业的那人就算不说一声“要你管”，也会当着J的面掏出纸巾来大力擦抹本子。
遇到种种类似难堪，J总是低头一笑，并不显出难过、恼怒的神色。
做实验的时候，分组讨论的时候，J总是落单的那个，需要被老师强行塞入某队。她总是很努力想要承担一部分工作，或者试图表达意见，却总是被别人夺走或打断了。
J的作文颇有妙思，让她丑而乱的字迹也仿佛闪动着某种光泽。她笔下有一个优美、宁静的世界。
我曾不止一次把她叫到身边，要她练练字，别埋没了好文章；顺便提醒她勤洗头发，用合适的洗面奶，把自己捯饬清爽点儿心情更愉悦。
她总是微笑着点点头，却并没有看出什么变化。
在我的严令之下有些情形杜绝了，再经反复耐心的引导，孩子们不再刻意与J“为仇作对”；可是交心的好友，应该是没有的。
有些孩子来和我辩：“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问起J到底是哪里“可恨”，却又说不清楚，只是反复重申：“我们就是不喜欢接近她！难道我们没有选择朋友的自由吗？”
也有的孩子向我坦陈：“我也觉得她没有什么大毛病，没什么不能做朋友。可是，班上没人跟她玩，我还是没有勇气做第一人。”
毕业十几年，听说J现在变成了一个快乐活泼似小鸟的姑娘，而且美得惊人。我没有看到照片，无从想像她现在的模样，脑海里依旧是她被排斥时脸上“没心没肺”的笑容。
男生J和女生J都是有天分的孩子，只是他们身上闪闪发光的部分被厚重粗糙不起眼的石料外壳一层层密实包裹着。
未经开采的矿物原石，寻常人不具慧眼，辨识不出是水晶、玛瑙还是钻石、翡翠。又或者是他们的行为习惯让人不易接受，乃至不想去投入热情发掘或赞赏那些闪光点罢了。
这样的孩子每一届都有，令人唏嘘嗟叹，久不能忘。
原石须经去皮打磨，种种繁难工序，内里的宝石才会大放异彩。
在很多孩子成长的历程中，都藏着大人所未曾尽知的惊涛骇浪、激流暗礁，只有自己知道当年曾怎样在万分惊险中度过。
真的，所有的成长，都是奇迹。
这个系列在这里，一共写了我认识的30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