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说自话
很长时间没有坐过高铁了。而在上个学期结束之前,基本保持着每周一次的频率。
每个周五,一大早,晨光里候车的人们多多少少有点困,可我心里是雀跃的。
冬天,披挂着微微寒意的风衣因疾走掀起衣角;夏天,无论长裙短裙,脚下总是一双小白鞋。背包——永远的双肩包,走得了远远的路,也爬得上长长的梯级。
送了豹子坐上校车就跑去搭971 。柯士甸站下车就上人行天桥。不要被岔路带偏,跟着路标指示下楼,一层再一层——去取票、验票、安检,然后是香港关、深圳关——闭着眼睛也不会错。
这就可以候车了。在免税店里逛一圈,给我的女儿也给班上的孩子们选几样小零食甜甜嘴巴,也是有的。
发车14分钟后,到福田。
总是一出闸就去麦当劳吃早餐,不是格外喜欢它的早餐,而是贪看这间店的员工。这群小姑娘也许是全深圳最贴心最欢乐的一群,像一只只翩飞来去的百灵鸟,把人服侍得像是丧失了活动能力。
在小姑娘们的风风火火、叽叽喳喳当中,人很容易变得好脾气。用餐的人之间搭个台也好,碰了一下也罢,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谁还不知道深圳的早晨有多忙呀!
咖啡总是要喝两杯。滚烫的咖啡把人喝透了,就起身去战斗——连续的四节作文课,怎样设置教学目标,通过什么途径实现,学习活动之间如何调剂,课堂上的小意外如何处理——如果方式不恰当,孩子们会收获缺缺;如果节奏不鲜明,课就显得冗长乏味;如果在起承转合上花的心思不够,我自己又会觉得少了些行云流水的味道。每一周的课,固然提前设计、反复修改,仍旧需要鲜活的课堂实践去检验。这检验不啻于一种挑战,也正是这种挑战,让每个周五都成为一周当中最令人兴奋的一天。
我的兴奋与欢喜,和这群麦当劳小姑娘的情绪是多么像呀。
很遗憾,服务态度和服务质量并不是一回事。连续几次发现汉堡不新鲜,冷硬得像有些人的脸;换了一次就不想换第二次了,索性换一家店。
菌菇拉面意外地好吃,碧绿的香菜和金黄的姬松茸在雪白的拉面上或俏立或静卧,被热油一激,融合碰撞出浓烈的香气,顿时觉出饿来。看来原先是眼中只有独木而忽略了一整片森林啊。
唯一的不好是给得实在,如果全都吃完就太饱了。饱得连雄心和机灵都变得钝钝的,整个人变得暖暖的,厚厚的,一点儿也不想战斗。
可我怎能不去战斗?你看这是一间多繁忙的店,你看长长的队伍里那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
看一眼就知道穿着相当平价的衣服。我多么熟悉,因为当我二十二岁来到深圳,一间间小店铺里一件件均码的平价衣裙,我也曾摩挲过、比较过,穿在身上走进课堂里去,一天又一天。
现在也没有开始迷恋昂贵的衣物,可是均码的行列里已经没有我,就像眼前这些青春的红润与慌乱当中也已没有我一样。
那晚和多年老友聊天,谈些工作上的琐事。
我说:“这个活儿谁干谁辛苦,又辛苦又受气,那么,为什么不能是你是我来承担呢?”
我说:“这个社会,要我们研究疫苗,保家卫国,我们也干不了,那就在平凡生活当中,勇敢一点吧,多担待一点吧。”
老友笑言:你真是正能量满满呀!
其实,也许不是“正能量满满”而只是“能量满满”吧。
一个人,需要工作养家糊口;一份工作,需要人承担责任。日复一日一大早站在教室里上早读课,重复的消磨难免产生审美疲劳,难免恼怒于书声中的疲沓惫赖。又怎知这份庸庸日常,竟是另一个人求之不得的奢望?正当盛年,并不怕辛苦,却日日赋闲,玩水游山,外人看着潇洒,自己却只是暗暗羡慕晨光中早读,那满教室的少年朗朗。多多少少,是有一种能量没有寻得恰当的出口,有一部分自我没有被充分实现。
是的,我渴望朝朝暮暮的校园生活。渴望在课堂上大放厥词或温言款语,渴望着笑笑恼恼的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光。我知道:笑是真笑,恼是假恼——我看得穿你调皮中藏着对改变自己状况的无力和焦灼,你读得懂我铁板一块的脸上眼角唇边的期待。
我的孩子们啊,二十二年,时光暗换!我曾是你们的姐姐,现在已经到了是你们妈妈的年纪——我的女儿,不正是和你们在一个年级吗?
可是二十二年,也总有一些东西没能被消磨。
菌菇拉面有一天消失在菜单上。那就试试别的。牛肉拉面里牛肉味道太大。野山椒面里野山椒太辣。这都算是什么古怪的理由?不过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罢了。可我何曾是一个过分挑剔的食客呢?也许,只是简单地丧失了兴趣,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理由。
就像我的公众号一样。
有时候很用心写了一篇自己喜欢的文章,却被一些人取关了;有时候文章并不如意,私发的消息却感慨说受到了非常的触动。隔着一大幅一大幅的前半生风烟,人怎么可能对同一段文字有同样的感受?
我又怎么可能写出让所有人满意的文章?
刚开公众号的时候,心头有好重的得失之患。发了一篇文章以后一天八百次地去看:看多少人读啦,多少人点了“在看”,朋友圈里有怎样的评论,关注的人是多了一个还是少了一个……连续几天心里七上八下。
现在我发现了让自己平静的最有效方式,那就是:从发布一篇文章的下一刻开始,去想下一篇文章。而所有的文字,都写给自己。
可是,也许你们并不知道吧,那些一篇篇读着,每每评说一二的朋友啊——你们真的无法想象那对我而言是多么多的温暖和多么大的鼓励!是遥远的、身在家乡的老同学,我们曾共享很多年前的同一间教室,而后数年不得一见;是笔友,从笔友延伸数十年的知心人;是孩子幼儿园同学的妈妈,我羡慕你的少女态和美丽姿容,何曾奢望你的一声声赞许;是妈妈,素来严格要求我的妈妈,而今却在一篇篇文章之后加上自己的评论,慷慨赞赏……在字字句句当中,我们紧密相连,你们是我持续写作的动力,是一念之下的善缘,更是终生铭记的感激!
从福田站转乘坐地铁,汇入人流。那是怎样的步履急促的人流啊——澎湃地涌动着,又按捺着,憧憬着。车厢是拥挤的,也是沉默的。早年间深圳地铁没有这么拥挤,也没有这么安静,人们的步子还没有敲出密密的鼓点儿,让刚去香港定居的我颇不习惯。现在的深圳和香港越来越像了,但是人群的整体气质却始终有着极大的不同,究竟是怎样的不同,却有言说不明。
我偷眼观瞧:这样涌动着的人潮,不知怎的呈现出肃穆的情势,脸上很少怡然,也很少茫然,更像是带着隐约的思索——是琢磨着今天要上报的表格吗?是策划着今天要提交的方案吗?早上八点钟的深圳,地铁里奔袭着一支军队——他们额头光洁,目光明亮,步履轻捷,分明是在构思着个人和这座城市的未来走向。
我也曾在法国,在意大利,一杯咖啡消磨一个午后或黄昏,享受人生中的悠闲时刻并感觉此刻值得。可是,在深圳,总觉得,闲着是可耻的。
经历了一天的课程洗礼之后,蛇口,南海意库小咖啡厅里,我回味这一天,沉思,絮絮地写下些什么。在我旁边,是口罩挂在一只耳朵上,几部电脑同时开着的,激烈的讨论。咖啡,无论冲调得如何美丽、香醇,勾连的不是现在与过往,而是此刻与来日,这,就是深圳。
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我深爱深圳,为什么出生于北京,成长在华北,求学于西北的我,反认深圳是故乡。
是不服软,是不认输,是不停步,是好中求更好,永无止息的欲望,不死不止的雄心。这是深圳,这是我。
好了,我现在终于站在校园里。这座我眼看着它日益丰饶美丽的校园,这曾经的丑小鸭,如今的白天鹅,永远的缪斯,和我的梦。
现在,太阳刚好升在半空,一切皆有可能。基础最薄弱的学生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跳板,原生家庭的阴影不会沿袭一生。
我为什么迷恋校园?因为一切皆有可能。因为只要身为教师的我们肯倾注所有的心血与智慧,所有的热情与企盼,一切可被修复,一切可被实现,没有什么不可以。
每一个周五,高铁载着我从香港到深圳,到我深爱的学府,到我的王国我的课堂,就是这样的旅程。我曾以为,这样的韵律,会持续很久。
而真实的情况是:原以为我会拥有的八年级下半段,就这么一段一段的,在期盼里面,渐渐消失。
今天是复课的第一天。今天我站在夕阳下,校门旁侧。今天我遇到了十四个孩子。因为被口罩遮住了大部分的脸,所以眼睛就承担了格外多的表情达意的职责。
但是我想表达的全部渴望和热爱,我已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