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健:难以忘怀的记忆(下)

我的姐姐张勇,是在 1969 年 4 月 25 日积极响应“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号召,来到呼伦贝尔大草原的.记得家人们一起为她送行的那天:知识青年们上车后,都抢看坐在列车的窗口与家人们道别。

这张照片是我姐姐临下乡时与我其它姐姐一起拍的照片,左一是我大姐的小女儿,左二是我二姐,怀里抱着的孩子是我们的侄子(我大哥的儿子)左三是我大姐,左四是我三姐,右一就是我四姐张勇。

与家人离别的场景是那样的悲悲怆,我们送行的家人却唯独找不到她。当列车缓缓开动的时刻,终于在窗口看到了姐姐,我哭看追赶着列车,频频地与姐姐招手。

列车渐行渐远__这是我与姐姐的最后一面,这一瞬间从此留 在了我的脑海,为我留下了终身的遗憾。

1970 年 6 月 3 日,也就是姐姐到草原十三个月后的一天,她为了抢救生产队落水的羊只,光荣牺牲。

中共新巴尔虎右旗委,根据姐姐生前的多次申请和她的英雄事迹,追认她为中共党员。黑龙江省委、省政府(当时呼伦贝尔隶属黑龙江管辖)做出决定,授予她“革命烈士”称号。

这张照片是四个姐姐合影中剪辑的

1971年,我随母亲到呼伦贝尔草原,参加当地纪念张勇烈士牺牲一周年的活动。我在那里住了近一个月,这是我最难忘的一刻。那些日子,我亲眼看到姐姐生前生活过的地方,无论是汉族还是蒙族,无论是大人坏是小孩,人们都怀念张勇。

当时在姐姐墓前,人群络绎不绝。知青战友们步行几十里,赶来参加纪念活动,有的甚至特地骑马,从百里以外连夜赶来。特别是我们每到一地,人们只要听说我们是张勇的亲属,都异常热清,围住我们问长问短。

记得有多次,我遇到几位当地牧民,当他们知道我是张勇的弟弟时,便一把拉住我的手,眼泪“簌簌,’地直往下掉。每逢这种情景,自己总在想:为什么牧民们这样怀念我姐姐,对她有这么深厚的感情呢?

这张照片是我姐姐刚下乡到西旗时寄回家中的唯一照片

在草原的一个月里,牧民们含着眼泪告诉我许多姐姐生前的动人故事,回答了一直萦绕于我心头的疑问:有位女牧民得了肺结核病,姐姐知道后,马上把自己铺的褥子和毡子给病人送去.发现病人的丈夫不在家,就邀了一位知青战友一同搬进蒙古包,担负起他们的家务劳动,精心伺侯病人。病人的痰血溅到身上,她不顾传染不伯脏,却干方百计地防止病菌传染给病人的孩子。这位牧民拉看姐姐的手,激动地说:'你比我的亲人还要亲哪!"

牧民达日玛老额吉告诉我这样一件事:冬天决到了,草原的冬天是很冷的.姐姐想到这位牧民老大娘一个人生活,需要照顾,就拿着自己准备做棉衣的十四尺布和五斤棉花,来到了老人家的蒙古包。姐姐说:“额吉(妈妈),这布和棉花,留给您做衣服吧。”老额吉说:'姑娘啊,我有政府的关怀,啥也不缺。你离妈妈这么远,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姐姐说:“您就是我的妈妈,还是您留下吧。”老人推辞不过,只好留下.

当姐姐离开的时侯,老人看到姐姐自己穿着带补丁的衣服,热泪止不住流下来。老人多汉土陇说:“你姐姐从内陆到边疆,过头一个冬天, 她不想着自己冷不冷,却想着我暖不暖。”老人泣不成声地说:“你姐姐留下的哪是布,是对牧民的一片心哪!' 。

老人把布叠得整整齐齐,一直珍藏到现在,每天都放在枕头底下。老人说;“我看到这块布就像看到了我的姑娘张勇,你姐姐和我们牧民真是心贴心哪!"

牧民们还告诉我:姐姐在草原住过许多蒙古包。每住过的蒙古包里的老老少少,都非常喜欢她:她住到哪里,就把哪里当成自己的家;拉水、做饭、挤牛奶、捡牛粪,什么活都干;哪一个牧民有困难,她都热情帮助;有人患了胃病,他就给家里写信,从天津买药,亲自送上门;有人鞋破了,她不远十几里,把自己的鞋送去;有的知青和她一样,把脸冻坏了,她宁可自己的脸淌着冻伤的黄水,把冻疮膏送给别人用.

我姐姐心里装看牧民,牧民心里也装看姐姐张勇。有一次,她病倒在一个老牧民家里。老额吉像照顾自己的女儿一样,喂药喂水。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姑娘,看你病成这个样子,离家这么远,不想回天津,不想妈妈吗?”我姐姐怎么回答呢?她说:'额吉,我不回天津,也不想家,草原就是我的家,牧民们就是我的额吉、阿爸!”老人家听了,激动得亲吻着姐姐的额头,说:' '我的姑娘,你真是我们牧民的好姑娘啊!"

我姐姐到草原后,没有回过一趟家。记得一年后,妈妈非常想念她,就让我写信给她,希望她能回来看看。她在给妈妈的回信中写道:’亲爱的妈妈,离开您虽然想念,但我离开牧民们更为不安,我在草原上生活非常幸福,离开草原一天都觉得不习惯。… … 从一个知识青年,锻炼成为一个合格的牧民,这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呀!. , … 放心吧!妈妈,让女儿在草原上锻炼成长吧。以后飞回家探望您的,将不是一个软弱的姑娘,而是草原上的雄鹰!"

这一桩桩、一件件姐姐和牧民们心连心的动人故事,通过牧民们的介绍和自己的回忆, ― 展现在我的眼前。

姐姐留下了许多篇宝贵的日记,通过看姐姐的日记,和同牧民们座谈,她独自在草原上,努力向牧民们学习,自觉找着差距的事迹,给我印象很深:姐姐第一次出去放羊,让羊在蒙古包附近吃草,羊倒是吃的很饱。可是,到晚上回来,老羊倌一面端水给她喝,一面对她说:”羊可不能在这么近的地方吃草呀!”她想:对呀!读了几年书,连普通的常识也不懂,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是要放的远一点。第二天放羊,她一边让羊吃草,一边把羊赶到达赉湖边。羊吃的很好,但是由于摸不准时间,还是按头一天的时间往回赶,这下晚了。离家还有五六里地,看不见蒙古包。

这时候,天刮起了大风,羊也卧下了。姐姐使劲地喊,快快地赶,但羊也走不了多远。正着急的时候,老羊倌快马加鞭赶来接姐姐了。待老羊倌熟练地把羊赶进了圈,天下起了雨,已经晚上快 10 点钟了。

姐姐不顾一天的劳累,顾不得喝水、吃饭,请老羊倌谈谈放牧的经验。老羊倌鼓励姐姐说:“头三脚难踢呀!你羊放的不错嘛。”老羊倌告诉她:“羊是放在地上,但要经常抬头看天。太阳快落山的州侯,就慢慢地一边让它吃草,一边往回赶。要是晚了,不能急。要是赶的急了,把羊赶得呼呼喘,回来羊也卧不好,羊吃的一天草就白吃啦。”这些书本上没有的学问,姐姐听了觉得特别解渴。

由于姐姐的努力学习,很快学到了牧羊的本领。

冬天,是放羊最艰苦的季节.刮起暴风雪,伸出的套马杆看不见杆头,姐姐主动接受了放牧600 只“二岁子”羊的任务。有人对她说:" '二岁子’羊刚离开母羊不久,乱跑乱闯,老羊倌都觉得不好放,你可要留神呀!”

有一天,姐姐把“二岁子”羊赶到牧场,突然刮起大风雪,羊调过头来就顺看风跑了起来,姐姐飞身上马,顶风冒雪,撵出几十里,终于把羊截住,赶到一条沟里。

风雪还在呼啸,她已经汗流侠背。就这样,长长的一个冬天过去了,姐姐把羊放得膘肥体壮,一只也没丢。而她自己却瘦了,脸上冻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水泡,淌着黄水。老牧民心疼地劝她上点药,歇几天,她说:“不碍事,有骨头不愁长肉。对我来说,冻掉的是娇气。”后来,冻疮好了,姐姐脸上留下两块明显的伤疤.牧民们都赞扬她:羊放的好!

有一天,一个牧民抓来一只羊,掀起羊尾巴,姐姐看到上面长满了蛆,烂哄哄的,肉上“血刺呼啦”地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蛆。突然,那羊一甩尾巴,姐姐身不由己地向后退了一步.当时,她对这件事没有在意。过了几天,她看到这位牧民手上有血,便不解地寻问。牧民告诉她:是给羊挑蛆弄的。姐姐马上联想到:那天自己见到生蛆的羊后退的情景。她的心被深深触动.她想到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

从此以后,姐姐不怕脏和累,自觉与牧民们看齐,主动给生蛆的羊挑蛆、洗伤、上药。

给羊洗药水澡是牧区最脏最累的活,她挽起裤脚,光着脚丫,坚持在浴槽旁,有时羊一挣扎,连人带羊一起掉进浴槽,弄得满身泥水,让药水一泡,伤口钻心地疼。她却乐滋滋地说:“咱就是要滚一身泥巴,弄一手黑,在思想改造的道路上大步前进。”

在草原住的近一个月里,姐姐的英雄事迹鼓舞着我,草原牧民深厚的情义感染着我。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我临离开草原的时侯,贝尔公社的副主任阿木拉老额吉,怀着真挚的情谊,把一套蒙古族服装送给了我。老额吉一边给我穿好蒙古服,一边说:“孩子,让额吉瞧瞧。你多么像你姐姐,多像我们蒙族孩子。希望你同你姐姐一样,做草原的雄鹰,边疆的骏马。”

当时,在场的许多人都激动地流下了热泪。我也流看眼泪,激动得半晌只说了一句话:'我绝不辜负牧民们的希望。”

那时我只有十六岁,老额吉的话一直印在我的心里。就是从那天起,我开始有了一个念头:长大要来草原,接姐姐的班,做一个草原新牧民.

(全文完)

张健 2013 年 6 月 25 日草于津

(作者为知青的好榜样张勇烈士的弟弟)

注:所有照片均由作者张健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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