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旅人,何日归来

陈莹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01月06日   11 版)

《远方旅人》,唐洬著,青岛出版社2020年9月第一版,89.00元

  如南希·史密斯所言:“只要有一个女人向自身的解放迈进一步,定有一个男人发现自己也更接近自由之路。”《远方旅人》的作者唐洬从男性视角出发,观察社会,熔铸体验,对女性的生存境况给予了深切的关注与理解。整个故事涵盖了三代人的生命历程,兼有社会小说、家族小说、悬疑小说等诸多特质,但其中最闪光的部分,仍是如繁花般绚烂的女性群像。就如中国女性文学奖得主马春花所言,《远方旅人》包罗万象,但本质上是一部“女性的生命故事”。

  《远方旅人》以破解一连串刑事案件和过往谜团为主轴。其中,发生在2008年的“钟塔案”是一切的起点。女学生程颖儿是该事件的罹难者。遭受性霸凌的录像在网上传播后,她爬上学校钟塔,从高空坠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多方的干预下,这起事件不了了之。邻班学生樊思琴不满学校搪塞了事,撰文披露了众人把颖儿推下钟塔的过程,也对自己的沉默表示了懊悔。后来,思琴也沦为了受害女性中的一员。由此,故事从她的坎坷经历,以及相关人物和事件织成的网格次第展开,将五十年的雾雪晴雨包纳其中。

  受到侮辱的程颖儿选择了轻生,别的女孩有此遭遇,能否找到更好的出路?对于身处极端环境的樊思琴来说,答案是否定的。她的地产商母亲同施害者亲密的利益关系,令她无从求助于家庭;正义在“钟塔案”中的缺席,使她灰心于向法律求助;程颖儿饱受旁观者羞辱的前鉴,令她不敢将真相公诸于众;她试图逃离,却使好友沦为了施害者威胁她的筹码。“每条路都成了死胡同”,困于绝境的她,只想走到悬崖边上纵身一跃。

  显然,《远方旅人》冷峻的现实主义叙写中含有经典悲剧的意味:作为悲剧主角,樊思琴始终在顽强地抵抗自身的生存困境,却也始终被命运之链牢牢捆绑。铸造这条锁链的,表面上是施害者、与施害者共谋的樊母、施害者背后的利益集团和冷漠的旁观者,然而放在悲剧的象征性视野下,他们不过是某些容器。小说的反思指向的本是这些容器盛载的精神内容:历史的惯性、传统的负面、被资本异化的人类情感、被静好岁月粉饰的人性之暗。当旁观者用类似“还不是爱美穿裙装惹的祸”等语言指责受害者时,当施害者用精巧的茶壶譬喻女性可赏玩、可摧毁的生存境遇时,我们不难感到,悲剧的缔造者并非某个人或某个群体,而是同时存在于历史场域和现代性之中的反人性驱力。

  “受难少女”的主题在文艺作品中并不罕见。《远方旅人》的独特之处不在于它细陈了樊思琴们遭遇的种种不幸,而在于它突破了校园-青春故事的边界,将叙事延伸到了更广阔的社会位面上。施害者王胜对樊思琴的戕害欲,很大程度上被归因于他身为风尘女之子的悲惨童年;而更大的作恶者、王胜的生父孟前进所犯之罪,则被表现为饥饿年代在少年孟前进心中植下的病瘤。两者的相似之处是,它们均来自于时代发展所带来的某种急转式的身份变化,是弱势者在陡然获得强权之后,利用他人发泄往日之痛的补偿行径。于是,“往日之痛”和“少女受难”就显示出一种跨年代的因果关系,也因此成为一种超越个体批判的历史审视。

  “生而平等,弱肉强食”是施害者王胜信奉的“八字真理”。仰仗于生父孟前进的权势,王胜视司法公义为儿戏,并将自己对受害者的欺凌歪曲成你情我愿、各取所需。旁观者习惯性地对受害者施以责难,缺乏对施暴者的审问,更让王胜相信他对樊思琴们的侵害本属理所当然。现实频频印证着王胜的“真理”,令樊思琴深陷绝望,甚至憎恨起儿时教她穿衣打扮的茵姨,坠入了自我否定的恶性循环中。

  小说中,王胜的“真理”始终与一种对法律的理解相互照应。故事开始时,检察官隋若然和大学教授汪鸣悌就在谈笑间展开了一场关于法律、秩序和正义的辩论。在“法与义”的论题上,《远方旅人》作者的态度是相对明晰的。小说临近结尾时,“宏任大案”落下帷幕,瀛大附中上下价值混沌的状况也有所改观:曾以讥嘲樊思琴为乐的学生们对犯罪行为有了基本的认识,热衷于“荡妇攻击”的马老师隐约表露出了内疚,班主任崔老师则换了心情和发型,“感觉一切都是新的”。这番新气象显然意在表明,法律本应是维护自由边界和判断是非的准绳。法律严明的社会能为日常生活提供安定的环境,消解社会弊病和价值困境。它让受害者更具勇气,认识到曾经的一切“不是我的错”。

  韩梓妍在“钟塔案”和“视频门”中的选择从反面印证了这一点。在“钟塔案”中,韩梓妍亲手将义弟祁承峻构陷下狱,以亲情和正义为代价,平息了案件背后的利益勾斗;在“视频门”中,她又牺牲了她视如己出的樊思琴,促成了樊母与孟前进的和解。在前后两番抉择中,韩梓妍均将所谓的“息事宁人”置于法的正义之上,最后失去了自己珍爱的一切。经由这一系列情节编排,法律的价值得以凸显:在世俗的风雨中,它本应为人道主义的航船落下坚实的铁锚。

  《远方旅人》一面揭露社会问题,一面尝试治愈伤痛。与“八字真理”相反,宇宙树和树上的果实代表了另一种价值观。小说中,宇宙树神话最初由挪威籍的神父带到瀛海。在学校的放灯节上,天灯在夜空中漫舞,像极了蓬勃生长的橡树。“它的枝干支撑起了世界,它的亿万颗果实光芒闪烁”,正昭示着信念的力量。思琴被欺凌时,就听到有人在耳边轻声唤起树的名字。伤痛也许是一时无法治愈的,但橡树的指引、照片中的回忆和朋友们的共同经历,作为温暖的陪伴,是抵御残酷现实的慰藉,也是支撑她再次远行的勇气。

  浪漫的神话有时遥不可及,身边天使般的女性,常常更能抚慰受伤的心灵。覃茵文是文中最具代表性的治愈型女性。她看起来柔弱,尤其是身患绝症后,更是弱不禁风,却用有限的生命绽放出了夺目的光彩。茵文将对生活的热爱寄托在拍照上,并通过照片把亲情的温度传递下去。她不仅慈母般地呵护着孩子们成长,面对苦难与死亡也表现出刚强坚毅的一面。此外,还有疼爱梦莛的舅妈、关心学生的班主任崔老师,以及在特殊时期无私帮衬梦莛外婆照顾家庭的叶教授。这些默默无闻的女性就像叶教授讲述的童话里的海的女儿,她们来自记忆海洋的深处,虽只是短暂的陪伴,却留下无尽的温暖和长久的希望。

  结尾,梦莛和朋友们都选择了远行,而对他们来说,远方的意义却不尽相同。是逃避过去,还是重新起航?梦莛是悲观的,她认为生命是周而复始的循环,就像神话里的西西弗,不断重复地把巨石推向山顶,做着无意义的劳作。尤其是亲历瀛海沉浮后,她更能理解人在悲剧命运中挣扎的徒劳,而得出了“什么都没变”的结论。但她的导师菲欧娜却发现了“没变”的积极意义,指出“她”做的事也让“一样东西没有变”。“她”可能是茵文,而那样东西也许就是茵文信仰的精神力量。

  “她”也可能是坚持活下来的思琴,或是小说内外许许多多的幸存者。她究竟是谁,是作者留给我们的迷思,更是照亮未来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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