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意:女儿结婚,继父在高堂,亲父在门外,他们到底都做了什么?

(图:小林)

作者:丁意

子鱼公号常驻作者

擅写男女情事

1,
老周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镜子里的模样怪怪的,脸上越发难为情,眼睛里却流淌着欢喜。
孙娟剪好一沓红喜字,见他还站在镜子前,忍不住笑出声来:“不用再照了,这个头发染得特别敞亮,燃燃回来肯定会夸你!”
听到这话,老周神色越发羞赧,咳了两声后,缓缓道:“我弄头发又不是为了孩子夸,这不是怕给她丢人嘛。”
他说的是心里话。
年轻时,老周虽说不上貌比潘安,却的的确确是个五官端正的精神小伙。而且是个有编制的消防员,前途无量。直到一次救火行动中,被坠下来的吊扇叶子砸到脸,受伤严重。后来治好了,半边脸仍旧惨不忍睹,导致他年近四十还在打光棍。
他常在心底感叹,要不是遇见孙娟母女,自己怕是会孤独终老。
三个人的生活比一个人热闹多了,时间轻快得像在飞。一转眼,继女赵燃长大成人,还有两个多月就要嫁人了。
婚礼上,老周将以什么身份出席,可以参与哪些环节,他从来没有询问过。不是不在意,是不敢问。他本来就不是亲爹,做不到理直气壮,这幅尊容出现在姑娘家一生中最重要的场合,岂不是煞风景,没有人会不介意的。
没想到,赵燃跟他们讨论婚礼流程时,自然而然地比划着:“到时候,司仪开口介绍,我就挽着爸的胳膊从这里出场,之后爸从台下走到主桌上坐着,等到给双方父母敬茶环节,爸妈你们就一起上台......”
老周呆呆地看着赵燃吧唧不停的小嘴和期待欢喜的神情,眼睛一时酸涩难耐。是他想多了,他的小丫头从来就没嫌弃过他。
于是,素来羞于打扮的老周,破天荒地缠着妻子陪他试新衣,还将数年的白发染得乌黑油亮。就算她的姑娘不在意,他也要尽可能维护她的体面,让她在没有异议的祝福中走向新生活。
眼见着婚期越来越近,老周夜里醒的次数越来越多。娶媳妇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嫁女儿却令人喜忧参半。舍不得她离开自己身边,担心她在婆家受委屈,又忍不住为她觅得归属而欣喜。
睡不着的时候,老周脑海不断闪现出父女俩相处的点点滴滴。
刚认识那会,赵燃明明只是个七岁多的孩子,却总是面无表情地沉着脸。就算很喜欢他买的小花裙子,脸上也绝不流露出来。孙娟让她喊他爸爸,她紧咬嘴唇将头偏向一边。
孙娟气得挥手就要打她,被他拦下来。往后的岁月里,她们母女俩吵了无数架,他伸手拦住妻子的动作渐渐熟练如本能。而她对他的称呼,则历经数次变迁。
起初是没有称呼,一段时间后是“喂”,再后来是老周。他顶喜欢她喊自己老周,脆生生的直来直去,溢满信任和依赖。她在学校惹事了或者受了委屈,第一时间喊的只有老周,甚至超过妈妈。
第一次喊爸爸是什么时候呢?
他跟同事受邀去她所在的高中进行消防演练。在台上摆弄灭火器时,他一眼就认出队伍前排她的面孔,忽然心慌起来,下意识地低下头。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他怕她难堪,也不想让她为难。青春期的孩子,最要面子。
然而,她以为他没注意到自己,急忙踮起脚尖挥手大喊:老周,老周!等他终于抬头望向她的方向,她瞬间绽开灿烂的笑容,指着他大声向身旁的同学介绍道:“台上那个是我爸爸!厉害吧!”
那一刻,他的心里如同炸开了无数烟花,美得不能自已。
回家后,他把这当成天大的喜事反复念叨,念得孙娟直抠耳朵。
慢慢的,她对他的称呼变了,有时候是爸爸,有时候是老周。到现在,爸爸前爸爸后的,叫得他有时忍不住怀念起那声脆生生的老周。
有一次睡觉前,无意中提起这茬,孙娟笑道:“那还是我的错咯,让她没再喊你老周。”
他这才知道,那次赵燃从学校回来,孙娟就把他的反应偷偷告诉她了,让她明白那一句“爸爸”叫得他多开怀。从此以后,她就改了称呼,因为想让他天天开心。
往事历历在目,他的小丫头,终究要嫁人了。他不仅要在婚礼上亲手将她交付给那个靠谱的男孩,还要在余下的岁月里,力所能及地守护她。
婚礼前半个月,老周就开始忙得焦头烂额,生怕婚礼现场有什么纰漏。
没想到,赵燃的亲生父亲赵礼这时候回来了。
2,
说是回来,其实不大恰当,因为赵礼这些年压根就没离开这个城市。
但是,父女俩同住一座城,他也没来看过女儿。
这和赵燃的母亲孙娟很有关系。
当年,风流不羁的赵礼和一个寡妇厮混在一起。孙娟发现后,所有人都以为她这个家庭主妇会咽下这口气,蒙着眼睛过日子。毕竟,那个年代这样做很正常。
然而,她果断提出离婚。
那时候,离婚还不像现在这般家常便饭。各方人马来劝和,闹得轰轰烈烈,孙娟仍执意要离,并放下狠话:“从此和赵礼老死不相往来,母女俩和他再也没有关系!”
拿到离婚证的第二天,她就带着女儿搬到城市的另一边。
起初,赵礼出于愧疚和想念,还舔着脸想要看望女儿,被前妻拒之门外几次后,渐渐不耐烦。再后来,跟带着儿子的寡妇结婚,老婆孩子热炕头,他便彻底歇了心思,仿佛这个女儿从来没有过。
有人说,孙娟太狠心,生生阻断了亲生父女情。
也有人说,腿长在自己身上,真有心想看,能看不到?
甭管外人怎么说,反正赵燃七岁到二十六岁这十九年来的人生,亲生父亲不曾出席。时间长了,他几乎模糊成一个似有若无的影子。
小时候,常有无聊的人故意问她:“你还记得亲爹长啥样么?”
小丫头眨眨眼,浑不在意地笑笑,一阵风似地继续玩耍。
但是,老周知道,她是在乎的,比谁都在乎。
她的书桌右手边第二个抽屉里,藏着一个小金人像,是赵礼在单位羽毛球大赛上获得的冠军奖杯。
父母离婚时,赵燃执意将奖杯带过来。后来,母女吵架过程中,小人像被孙娟掼在地上,玻璃底座碎了一个角。小丫头当时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小人像,倔强得一滴眼泪都未曾流下。
老周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她坐在书桌前用橡皮泥修补那块破碎的底座。灯光下小小的身影,落寞而悲凉。
第二天,他趁她上学之际,找朋友将底座修好。除了有条明显的裂缝,乍看之下倒和之前没有区别。他偷偷将它放回原处,后来却看不见了,原来被她藏到了抽屉里。
这么多年,赵燃扔过丢过不少东西,只有这个小金人像,始终被小心地保存着,哪怕颜色变得黯淡无光。
所以,当老周看到她和赵礼一起从饭店有说有笑地走出来时,心里难免空落落的。
他知道,这是嫉妒,也是恐慌。
那是赵燃的亲生父亲,纵使他们将近二十年没有联系,纵使她现在亲热地叫着的爸爸是他,也无法改变他们才是亲生父女的这个事实。
他们看上去那样亲密,五官是那么神似,只要站在一起就忍不住让人感叹血缘的神奇。这是他一生都没法跨越的鸿沟。
老周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晃荡着,想到赵燃说的在婚礼上挽着爸爸的胳膊,开始怀疑这个爸爸的位置究竟是不是他的。论外貌气质,赵礼远远胜过他。
他忽然想起来,这段时间她总是忙得不行,许久没有回家住了,而且没说几句话就挂掉他电话,原来是忙着陪赵礼。眼前又浮现出刚刚目睹的笑脸,大概,在小丫头心里,也渴望亲生父亲全程参与自己的婚礼呢。
压抑着酸涩的心情,老周决定,还是自己主动开口吧。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礼,他希望小丫头能如愿所偿没有遗憾。
他斟酌半天,发出一条信息:“丫头,我身体不舒服,婚礼当天估计没法出席。”
两分钟后,电话打过来,赵燃的语气难掩焦急:“爸,什么情况,你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去医院?”
在这一串连珠炮似的追问中,老周摸到了脸上的水迹。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哪怕这件棉袄是别人脱下来的,他穿了那么久,早已融入自己的体温,割舍不下啊。
老周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淡如常:“爸爸没事,就是觉得,你亲...那个爸爸比我更适合出席你的婚礼,他比我好看多了,就是个仪式嘛,爸爸不在意的。”
电话那头静默好一会,再开口时,已经隐隐带着哭腔:“老爸你瞎说什么啊,我认准的爸爸只有你一个,有资格把我交给别人的,也只有你!”
当天晚上,赵燃风风火火地回家了。
先是对着老周的黑头发一阵溜须拍马,拍得他面红耳赤后,她立刻耷下眉眼,向孙娟负荆请罪。
3,
赵燃一直知道,母亲恨极了赵礼。
在她的影响下,她也恨。恨他出轨辜负母亲,恨他让她失去家,恨他叫她变成同学嘴里的笑话。
可是,恨的另一面不就是爱嘛。没有爱过,如何生恨。
所以,当赵礼可怜兮兮地求助她时,她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她无法否认,在出轨事件爆发前,他在她心里一度是最好的爸爸。孙娟严格要求她,他则没原则地惯着她。
那个小金人像,表层是镀金的,孙娟宝贝得很。赵燃在同学跟前吹了牛皮,想带去学校给他们见识见识,她无论如何不肯给,怕她弄丢了摔坏了。是赵礼偷偷从柜子里翻出来拿给她,那姿态随意得就像平时给她买玩具时一样,只要她开心就好。
离婚时,他们闹得很难看,到最后一分一厘都要争。她趁乱抱起小金人,他看见了,微微蹙起眉,没有作声,也没再为难孙娟。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没有见过面,实际上,他们见过好几次。离婚后最初几年,她生日前夕,他都会到学校送上礼物和一个红包。她怕母亲生气,瞒得很紧。
后来,大约是再婚妻子管得紧,他没再来找她。一别十余年,再见面,她即将结婚拥有自己的小家,他却落得无家可归。
原来,自觉身体不如从前,赵礼便提前办了内退,收入大大减少。从此,寡妇母子开始对他挑三拣四,哄骗着将房子过户后,他们就将他赶出来,彻底不管他了。
他走投无路,只能求助于亲生女儿赵燃。
过户手续正规且齐全,房子是要不回来了。不过,赵燃带着律师上门,帮他讨到一笔共同财产。考虑到他需要人照顾,她便陪他四处寻找合适的养老院。
老周看到他们从饭店有说有笑地出来,正是因为签订了养老院的合同,赵礼一高兴,便请她吃饭庆祝。席间,他确实流露出希望参加婚礼的意图,被她一口回绝了。
她深知,自己对他已经仁至义尽。若是过了,母亲一定会气得失眠许久。毕竟,不是所有的错,都值得被原谅。
当然,也是为了老周。
就像他从不愿她为难,她亦不舍得他为难。
在赵燃心里,老周不仅是最好的继父,还是她精神上的生父。
那场原生家庭的灾难,导致她尚未成型的精神世界崩塌得支离破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对异性充满厌恶,不再信任任何关系,甚至想过未来不会结婚。
是老周的真心,一点点重塑了她的情感观念。
他没有自己的孩子,仍执意迎娶在计划生育中做过结扎手术的孙娟。邻居们劝孙娟去做复通手术,她自己也有意向,他却阻止了。因为手术的危害,也因为赵燃委屈的眼神。
不是亲骨肉又如何,将近二十年的朝夕相处,他早已把她视作自己的丫头。天生的血缘固然难得,后天的倾心付出,也不见得就会生疏。世间最牢固的感情,都是时间和心血的凝结。
没有老周,就没有现在这个开朗鲜活的赵燃。试问,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牵着她的手走向幸福呢?
上天怜爱,经历了数天的阴雨天气,等到赵燃的婚礼,终于放晴了。现场宾客云集,每一个人都满怀期待地望着舞台。聚光灯移位的瞬间,他们发现,新娘紧紧挽着的这位父亲,看上去比新郎紧张多了。
他的身体绷得笔直,脸上却异常柔软,就连有些恐怖的半张脸,在灯光的渲染下都变得柔和起来。将女儿的手交付出去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压抑着水光,一如天下其他深爱孩子的父亲。
伴随着音乐响起,所有人沉浸在这动人的场景里,不遗余力地将掌声和祝福送给新婚夫妇和他们的父母。没有人留意到,礼堂外,路过一个落寞的老人。
亲生女儿的婚礼上,他沦落成了局外人,只敢偷偷隔着门缝看一眼。
怪谁呢?
没有一种缘分,被辜负了还能恢复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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